大明路是N城近七八年来兴起的一条街,有千米长,宽阔的路面,两侧都是汽车专卖店,这里号称汽车一条街,说起来,以诚对这里也是知道的,来修过两次车。
这几年来,一个个小区建设起来,这里的人气也旺起来。
是以诚这几天来,白天黑夜地在这一带寻找,一早去公司交待了事物,就出来。黄浦馨园,御水家园,怡馨园,安康里,安居里。是以诚一个社区一个社区地打听。有几个新建的小区,还没有设立设区委员会,他只好向坐在小区里闲闲地晒着太阳的老人们打听。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子,瘦瘦的,秀秀气气的,他姓沈。大爷,大妈,你们在这里见过他吗?以诚面容敦厚,言语有礼,心里却急得如同一锅滚沸的油。JO说千越怕是这几天就要离开了,万一他走得远远的,离开了这个城市,他该怎么找到他呢?他的越越啊,要是象颗水滴似地落入人流中,他要怎么再把他找回来啊。有好几次,晚上,他在小区里晃悠,总盼着什么时候,在某一个拐角处,可以撞见那个男孩子,他甚至仿佛看见了他脸上惊诧的表情,然后,以诚想,他会不会对着自己笑起来,露出他的小虎牙,会不会呢?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以诚不得不承认JO说得对,又不是拍电视剧,哪里来的那一场峰回路转的相遇?
这一天,以诚又骑着摩托车到了大明路。还未到铁道口,便看见人山人海围着。
这条是由北京到广州的铁路线,平时每天早上七点、九点和下午四点、六点都会有一班火车经过。以诚停了车,挤过去。以诚看看表,九点还着bā • jiǔ分钟,火车快到了吧,可是为什么那栏杆还没有围上,人群是如此骚动呢?到了跟前,以诚马上了解了。原来,有一路公交车在铁轨上熄了火,而那远处,已隐约可闻火车轰鸣的轮声。
有些人试图去推动那辆公交车,可是车轮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帮小伙子,竟无法推得那车移动半步。惊叫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有人大叫着要报警,甚至有些胆小的人已经吓哭了,所有的声音响成一片,还有那不断逼近的火车车轮的声间。而这一段铁路,是无法搬道的。在这一片沸水一样的混乱中,以诚跳上了公交车。车内的乘客早已输散了,只留下驾驶员。那个中年的女人已吓得目光呆滞。
以诚扑过去,把她从座位上拉开,连拖带拽地把她送出车去,自己回身坐到了驾驶座上,开始发动那车子。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突然间,一个身影冲上了车子,扑到驾驶座前,用力去掰以诚那死扣在方向盘上已经开始痉挛的手指,一边叫着,以诚哥,以诚哥,以诚哥,以诚哥。
以诚回头看见那朝思暮想,梦昧难忘的脸就近在眼前,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用力地把他搡了出去。
千越踉跄后退,后背磕在车门上,脚下踏了空,人就摔下车去,狠狠地摔在铁轨上,立刻有人把他拉起来,扶到一边。
以诚再次回到座位上,关上了车门,继续发动车子,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终于,马达发出正常的轰鸣声。在那宛若天籁的声音里,公交车缓缓移动了一分,然后驶出了铁轨。
几乎是在接下来的三秒钟内,火车,夹杂着巨大的呼啸声,堪堪贴在公交车的尾巴飞驶而过。
铁轨边聚集的两三百人,在那一刻,居然一致地沉默,这沉默直持续到火车渐行渐远。
然后,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啪啪啪响成了一片。掌声里,人们开始大声地回顾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周围凝固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那个女司机猛地坐在地上,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人们倒把以诚给忽视了。以诚并不在意,他只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还好,那个男孩依着小小站台值班室的水泥柱子站着。
以诚从人群里穿越过去,那一刻的路,那么长那么长,长得好象总也到不了。终于,以诚抓住了千越的手,拉着他一路跑向前,跑进一个巷子。
那巷子窄窄的,两边是城南老式的民居,矮矮的墙头,一丛一丛的野菊灿灿地开着。
千越突然打了个晃,以诚收住脚,千越又膝扑地一声磕在地上。以诚把他扶抱起来,千越用力甩开以诚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到路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以诚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千越一下子搂在怀里,他听见他急促的呼吸,牵肠挂肚一般的呼吸声,听见他牙齿咯咯地打颤。
以诚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越越,越越,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以诚拉过他的手,只觉得湿碌碌,他以为是汗,举到眼前时才发现是一手的血。
最终,千越把以诚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
以诚嘿嘿地笑着说,原来你住怡居园,今儿我原本就要上这个小区来找你的。
越越还是不说话。
以诚说,越越,你有药箱吗?你的手要处理一下。
越越还是不说话,后来,以诚终于在厨房的吊柜里找到了一些药与纱布,装在一个空的饼开盒里。以诚用小摄子慢慢地把千越手心里的碎石捡出来,一边丝丝地吸着气,仿佛替他痛着。又用双氧水消了毒,上了药,用纱布裹起来。
以诚慢慢地卷起千越的衣服,千越摔得不轻,后背有大片的瘀青,手肘处肿了起来。以诚搬着他的胳膊轻轻地转动,知道没伤着骨头,同样地上了药,然后略一犹豫,又退下了千越的裤子。
千越还是象小的时候,穿得不多,只一层牛仔裤。膝盖上,有很可怕的伤口,血已经顺着小腿流下去沾在了袜子上。以诚心痛极了,打来温水轻手轻脚地替他擦,然后上药包扎。
千越软得很,迷迷糊糊地,由着以诚替他裹伤处,也不挣动,也不说话。等到包扎完了,他一头倒在床上,一瞬间就睡过去了。以诚替他盖好被子,在一旁守着他。
千越睡得极不安稳,低低地shen • yin着,后来又发起热来。以诚找出先锋来给他灌下去,他睁了下眼,又闭上躺下去,继续睡。以诚想转身把水杯送出去,却发现衣角被千越攥在手里,拽了两下竟然没有拽动,那一种浅浅的任性与浓浓的依赖,让以诚动容,他俯下身,把嘴唇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一下一下蹭着。渐渐地感到那额上有一层一层的汗浸了出来。
千越醒的时候,已经退了烧,他看见以诚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腕。
千越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就只咬紧了牙关,再不肯开口说话。
以诚不断地说,“越越,越越,你理我一理,跟我说句话,越越。”
千越扭过头去。
以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搬过他的头,用力亲下去。
22
以诚说,越越,你别逃了,越越,你说你怎么就老是要考验我的脚程呢?
千越的头被以诚的大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有一点点迷迷糊糊的。又给他找到了啊,这家伙,还真是玩固。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的温暖,他的声音在耳边,闷闷的,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
以诚又说,“真的越越,你可别再跑了。我找你找的快傻了。成天跟老头儿老太太地聊天儿,光干妈就认了两个。”
千越说,“什么?”
以诚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是…是这样。那个,他们那儿,还没有社区委员会,我就跟那些老太太聊天儿,问她们认不认得你。结果,聊得投缘了,就认了妈。”
千越胳膊撑在床上,惊讶地望着以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说,“哦---”他的声音拉得长长的,神情里有一点俏皮,“可也怪,怎么没有大妈把你带回家做女婿?”
以诚结巴得更厉害了,“咳…那是…那是…因为…我…我跟他们说…我有…爱人了。”
千越转过头去,笑道,“那就是有了。”
以诚把他的头搬过来,认认真真地说,“越越,咱们回家吧。”
千越没有作声。
以诚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那天晚上,国庆节那天,喝醉的…是你。我…我没有醉越越。”
以诚哪里会醉,童年时在东北,跟着祖母过,大冬天啊,冷得滴水成冰。有两个冬天,他们交不起取暖费,祖母拿出自酿的米酒,跟小孙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抗过那漫漫的严冬。以诚怎么会醉,能让我醉的,也只有越越了。这个越越啊。以诚在心里说。但是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千越抱膝坐在床上,下巴磕在膝盖上,含糊地说,“第二天…你说对不起,我以为…”
以诚道:“那是因为你说我…说我…理论联系实际,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让你受伤了,所以说对不起。”
千越抬起头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干净明亮。“就这么简单?”
以诚点头,“昂!”
千越说,“你…不介意…?”
以诚说:“越越,我只介意一件事。”
千越问,“什么?”
以诚说,“倒底是什么事,把我的越越委屈成这样儿?”
千越停了半晌不作声,暮色一点一点地染进来。已经秋末了啊,天黑得特别地早。以诚拉开了床头的灯。
千越忽然喊他,“哥。”
这是隔了八年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这么叫他。
“哥,”他说,“你把灯关了,我说给你听。”
那一天,计晓送打工的千越回学校,千越说,“我到了。”
计晓用力地把他拉过来,温热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千越完全没有反应,心里非常奇怪地出现了许多不相干的念头,象,他的手劲儿真大啊。原来今天是月中,难怪月亮这么圆。还有,他身上的香水味,跟爸有一点象。明天还有两节泛读课,那老太太的语调,慢吞吞的,听着可真急人。
无数念头,如慌乱的鸟儿,扑愣扑愣地越过千越的头顶,让他不能思考。
终于,计晓放开他,看着男孩子吓得几乎木呆呆的神情,他微微地笑了,桃花眼里光彩灼灼。他明白这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所谓好人家的孩子,会给他很多的惊喜,当然也会给他一点点的麻烦。如果你在白纸上落笔画上了画,若是想去除那些痕迹,会不会有一点点麻烦?会吧。计晓想,可是,在白纸上作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诱惑。
计晓又微微笑了一下,捏捏千越的耳朵,说,“回去吧。我在这儿看你进去了再走。”
他站在黑暗处,看着那个男孩儿几乎是苍惶地逃进了校门,他又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千越去了计晓哥哥的家,磕磕巴巴地说,以后不来了,功课紧,应付不来了。计晓的嫂子很不高兴,说,“小沈,你这么半途走了,我还得重新找人。当然不是找不到更好的,只是耽误了孩子的学习。”
千越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要不,他说,这个月的上课费,我不要了。
于是,千越逃开了。
但是,那记忆是逃不开的。计晓那张月光下惊人英俊的脸,他低低的说话声,他落在他唇上那热的湿的感觉,象是坏了的磁碟,一遍一遍反复着那些片断,伴随着心中巨大的轰鸣声,温柔地,固执地反复出现。所以,在接到计晓的电话之后,千越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偏的小茶社,原先是个地下室,灯光不太亮,每一张桌子旁,都有大株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枝叶,碎碎地打在桌面上,打在计晓的脸上,映着他脸上温宛笃定的笑容。
计晓说,“千越,你不在我哥家做了?也好。我嫂子是苛刻的人。只是…”他伸手捏住千越的指尖,摩索着他光洁的指甲,“只是…千越…别逃,好不好。”
他说,千越,你别逃,千越,你别逃好不好?
千越轻轻地笑,对以诚说,哥,你说我有多傻,他叫我别逃,我就不逃了。
那以后,计晓常常约千越,他并不急,那种见面就上床的事儿,他也不是没有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