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可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可睡了床,千越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可忽然说,“小越,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千越听她叫他,小越。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以诚总是叫他越越,以前他还被叫做苏苏,以诚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沈,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越。

小越,你该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越,你今天跟谁吃饭?

千越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可的靠在一起,宁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性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可又慢慢地说,“别灰心,以诚,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千越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宁。”

宁可说,“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千越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可正在给以诚擦脸,以诚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可。宁可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千越想起来,除了以诚,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千越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可说,“早。”又转过来,对以诚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以诚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以刚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诚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以诚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千越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千越回到病房,他发现,以诚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以诚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千越。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43

以诚曾经买过一份保险,那时候,他年青力壮,几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为有人上门推销保险便买了一份。那时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赔偿的钱,在他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护病房每一天的房费是三位数,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疗,那些药,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术。

每隔三四天,护士便会来催着续医疗费。

以诚家里很快便再也凑不出钱来,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积蓄。

这么维持了两个月。

千越看着自己帐户里的余额越来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东西不多,其实千越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以诚的病房里,但是宁可还是给他在以诚的分司里腾出半间屋子,收拾了张小床,被子什么的,都是全的。千越说,不用麻烦了。宁可说,半间房子也倒底算是个家。

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以诚会睡上一个长觉,千越便在这个时段里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四星级饭店的大堂的咖啡厅里弹钢琴,做为背景音乐,报酬不高,但还算不错。很快经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过来,挣得多些,就是时间会晚一点儿,千越拒绝了。

说来也怪,就这么奔波,千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以诚刚睡着,千越正要去饭店打工,姐姐来了。

站在病房门口,也不进来。

千越说,“我这就走了。”

姐姐突然叫住了他。

千越站住了,姐姐却又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姐姐说,“小沈,你来一下。”

姐姐把千越叫到走廊里坐下,只把手中提包的带子捏来捏去,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脸递给千越。

“小沈,”她说,“这是我的私房钱。我把它,交给你。贴在以诚医药费里用。你…别让人知道。”

千越接过来,一张存折。

他知道,这是姐姐能拿出的全部了。

姐姐并没有起身走的意思,重又看着墙,慢慢地说,“我们家以诚,从小就听话,好带。知道心疼人。十来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做许多的事。小时候,去中山陵玩儿,那时候,车子不好坐,我脚扭了,他硬是一路背着我走到中山门…累得嘴唇都紫了…我一直…都疼他…比儿子都亲…儿子将来也不是我的,但是这个兄弟,是一辈子的。我总是…希望他好。”

姐姐吸吸鼻子,“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多嘴,不告诉家里,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事?小沈,我以为,我那是为他好…”

姐姐走了。

千越打开手里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有一瞬间,他想叫住姐姐,把存折还给她。

姐姐是下岗的,她有一家小小的编织店。

千越想,她要编多少件衣服,才能自己偷偷存下这样的一笔钱?

但是,以诚躺在病房里,他不能让他就那么停了治疗,停了药。他只有自私一点,自私这一回。以诚若是好了,再慢慢还她。

以诚若是能好。

千越取出一半的钱,用信封封了那存折,第二天又送回姐姐的小店,托店里的人交给姐姐。

陈医生告诉千越,目前的以诚,最怕的,是并发症,也不能让肌肉萎缩,还有,千万不能生了褥疮。

千越问,“陈医生,我在资料里看到,有一种空气动力床,那种床会每隔一段时间充气,迫使肌肉运动。请问国内有没有这样的床?”

陈向东说,“那种床的费用是相当可观的。”

千越问,“要多少钱?”

陈向东说了一个数字,又补充道:“并且,目前国内也只有协和与上海的龙华有这种床。”

千越想一想说,“那么,人工按摩也是可以的吧。”

陈向东点头道:“是啊。可以,不过挺累人的活儿。”

千越笑笑说,“陈医生可不可以教教怎么做?”

每一天,千越都会帮以诚按摩两小时。

以诚身上的管子较前一段时间少了许多,以诚也瘦了许多,腿与胳膊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但还并没有有松驰萎缩得太厉害。

按摩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有几回,正在按摩的时候,以刚来了。

不做声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会上来换下千越。

以诚睡着的时候,以刚与千越单独相对,多少会有一点的尴尬。

有一天以刚突然说,“下个星期的治疗费,我给交了。”

千越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以刚接着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挺没人性,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让以诚搬出特护床吧。负担…会轻一点。”

千越说,“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就会撑下去。”

以刚没答话。

临走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千越笑一下,“你说你,”他说,“你说凭你的样貌,还有这份儿心,要是喜欢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气。”

千越也笑起来,“过奖。”他说。

每天下午,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以诚也醒了,千越会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总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诚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千越买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诚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跟护工与护士一起给他换上干爽的床单。

连护士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高位截瘫的病人。

千越说,哥,我给你再刮一刮胡子吧。

以诚的头发在做手术时被剃光了。现在长出了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因为千越常替他刮胡子,所以虽然他的脸颊很消瘦,却常保持着光洁。

千越在他脸上抹上泡沫,用剃须刀小心地刮。

以诚喜欢用剃须刀多过电动的,他总说自己的胡子长得快,用电动的剃不干净。

剃完以后,千越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脸。

以诚看着千越。

千越慢慢地笑起来,伸手在以诚的脸颊上抚了一下,说,“新换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欢?”

以诚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千越细瘦的脖颈,因为突然这么瘦下来,转头之间,那里会浮出鲜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千越温热的脉脉的心跳。

千越也看着他。

他们一直那么亲近,可是,真的很少这么近这么近,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想,就只看着。

凑得那么近地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净,映着一个小小的千越。

这个从来就不是那么坚强的,却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孩子。

千越说,“累了,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以诚用右手拍一拍床。

千越小心地避开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边慢慢地躺下来。

以诚的手握住他的,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千越的指尖有一点点起皱。

就这么在窄窄的床边儿上,千越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陈向东进了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年青男子头挨着头,两个人都睡着了。那个沈千越,睡着了看起来好象更小一点,头发比他刚见到他时长了,落在额上,好象让他有些痒,他伸手挠一下。陈向东在国外多年,这样的关系,他看得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一对,让他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后,陈向东走出去想透一透气。N城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快十月了,还是维持着三十二度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风。

医院一角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人。靠着椅子背,好象很累的样子,背影单薄得象一抹烟。

陈向东走过去,看清那是千越,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干嘛坐在这里喂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