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玥笑笑,抬起头,看向皇后:“皇后娘娘,嫔妾以为,这个时候您会最担心皇上。”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皇上病危之时,她想得居然来延禧宫是排除异己。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起皇上,皇后的脸色都变了,一手拍在身侧的桌案之上,“若不是因为你……”
若非为了这个钮祜禄绣玥,皇上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皇上他身染恶疾,她这个身为妻子的,想见皇上一面都不能了!
皇上他……为了救钮祜禄氏,扑出去的一瞬间,她的心都碎了。
若……若皇上有一丁点不测,不杀了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如何解她心头的恨意!
“如贵人,本宫决不能放任你,继续留在皇上身边。”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諴妃从旁附和一声:“如贵人,你玲珑心思,本宫也不想跟你多费唇舌,入了慎刑司,你自行了断罢。”
“本宫会让他们许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你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绣玥仰起脸,冷笑一声,“若我就是不肯呢?”
“由不得你不肯!”諴妃少了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唤了声:“景徐!”
景徐快步上前叩首:“是,諴妃娘娘。”
“本宫给你半柱香的时辰。半柱香一到,若如贵人执意不肯就死,你就看着办!”
“嗻!”
景徐从前与绣玥在宫中也有几面之缘,諴妃娘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她不肯就范,按着老规矩,就只能勒死,然后拖到慎刑司吊起来伪装成畏罪自戕。
他来到绣玥身前,没有看她,小声说了句:“如贵人,您还是认了吧,自己少受些罪。”
到这个时候,绣玥不得不去想起,她脖间挂着的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每一次,到绝境的时候,她几乎快想要放弃了,可是想到皇上,想到他如今的境况,拼命忍一忍,她又收回了手。
眼下连伺候他的奴才们都被染上了怪病,退出养心殿外,后宫里哪一个还肯上前。
连皇后娘娘这样深爱着皇帝的人,眼下都只顾着这般心思,又能指望那个妃子,肯不惜一切去照料皇上?
绣玥在心底叹了口气,难道真要放弃了吗?
将他抛在那个冰冷的养心殿里自生自灭,自己当真能做到舍弃他,狠心离宫而去?
毕竟,他是为了自己才变成今天这样……
她还是做不到啊。
“半柱香的时辰已经过了,景徐,还不动手,”諴妃一个眼刀射过来,淬了毒一般,“把如贵人押出去!”
“是,奴才遵命!”
景徐将麻绳缠了几圈在手腕间,再用袖口挡住,如今得以进入正殿内的,都是储秀宫和景仁宫的心腹,延禧宫的宫人都被驱在门外,他对景仁宫的两个太监使一个眼神,那两个太监便上来反手钳制住绣玥。
“先拖到旁边后院去。”
“皇后娘娘!”绣玥挣扎着喊了一声,“你这样会害了皇上!”
諴妃抢断她的话,“别听她啰嗦,押出去!务必让慎刑司今夜审出如贵人与陈德勾结行刺皇上的内幕,告诉慎刑司的嬷嬷,就别手下留情了!”
“是,娘娘。”
景徐正要带着两个太监将绣玥押出去,正殿的门却突然被撞开了。两个在外面守门的太监背撞在门上跌进了殿内。
“混账!”諴妃皱眉看着自己的人摔在地上,“皇后娘娘与本宫在此,谁敢硬闯造次?”
如今皇上染疾,皇后娘娘是这紫禁城中权力最高的人,諴妃的气焰更盛,“给本宫统统拿下,一并处置!”
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算是回了她的质问。
帛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处,他掩着口,令咳嗽声渐渐弱下去,挥开了想要上前扶着他的初六。
与此同时,皇后转过头,瞧了瞧开始隐隐坐立不安的諴妃。
“帛……”諴妃唤一声,又带着点胆怯地住了口。
帛尧没有对皇后行礼,他走到景徐身前,看着他,还有他身后制住绣玥的两个奴才,面无表情。
他这副样子,才是最骇人。
景徐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对帛尧虚笑了一声。
帛尧平静瞧着他,道:“做什么呢?”
他这一句,似乎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
景徐却不傻,到这时候,他清楚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该千斟万酌,他磕巴着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偷偷看向上方坐着的諴妃。
“帛尧,你不是身子不太舒服,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歇着罢。”还是皇后在上位先出了一声。
刚刚气焰嚣张的諴妃,这会儿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帛尧却似没有听见,他打量了常齐一眼,又瞧瞧绣玥,“怎么?拖到后院去,杀人灭口?”
“哎呀小帛爷,可不敢这么说呀!”景徐躬着身子左顾右看地慌道。
他又止不住地看向諴妃娘娘,这紧要关头,娘娘倒是说句话呀!
初六跟着帛尧进入正殿门口,还是他心里有数,眼见着殿内的气氛,踢了地上那两个太监一脚,“还不滚出去关上大殿的门。等着皇后和諴妃要你们的脑袋吗?”
两个太监手忙脚乱地连滚带爬着出去,到外面重新合上殿门。
諴妃还是一声不吭,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任凭景徐如何使眼色求救,她当真是半分反应都无。
帛尧冷笑着看向他,伸出手,捏住景徐缠着麻绳的手腕,“你主子不是让你杀人么,还不动手?”
“杀阿,杀一个我看。”
“帛尧。”皇后嗔怪了他一声。
帛尧重重一脚踹在景徐的肋间,痛得他弯下腰去,无奈手腕还是被帛尧紧紧攥住。
“我让你动手杀她!”
“帛尧!”諴妃惊呼着从座位上下来,慌道:“你身子不好,别发火呀,若累得犯了心症,那可怎么好?”
“就是的呀!”初六在门口同样急得直跺脚,“药也不肯喝,还发这样大的脾气,是不要命了吗!”
听到这话,諴妃的脸色更白了一分,难怪,难怪进门的时候看他的样子就有些怪异!
帛尧一个阴冷的眼神杀回去,吓得她生生收回了想要触碰他的手。
“不用你假惺惺的装好人,”帛尧讽刺地朝她笑笑,“若非你,我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终日缠绵病榻,像个孤魂野鬼,还不全都是拜你一手所赐么?”
“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諴—妃。”
“不,不是,”諴妃慌张地摆摆手,“我是逼不得已的,我有苦衷,我没想要这样……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些罪由我来受,你信我……”
他喘息着,脸色微微泛红,显是没有药物的维系,经过动怒牵连着血瘀之症已经复发,却还在对着諴妃冷笑:“若是我一辈子卧病在床,没办法找你的麻烦,你才开心了,我怎能如你的愿。”
“不,不是这样,”諴妃的声音都颤了,“只要你能好,我愿意你每天都找我的麻烦,尧儿,你别吓唬我,你别说这样的话,戳我的心啊!”
她想要唤太医,却被帛尧一手扯住,“杀了她,你才能走。”
“我倒要看你怎么杀她。”
“就像你当初,想方设法要杀了我那样。”他对她轻声呵道。
諴妃的眼圈红了,绣玥在旁边,从未见过不可一世的諴妃会有如此唯唯诺诺的时候,她像是一只被打了却不敢出声的幼崽,呜呜着小声求着帛尧,“别说,求求你别说了……咱们先治病,好不好?”
“我让你动手!”
眼见着帛尧大力撕扯的模样,諴妃转过头去,苦苦地哀求着皇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求你,咱们走罢!看在臣妾的份上,皇后,就当是臣妾求你这一次,咱们回宫罢!”
皇后在上位坐着,瞧着諴妃声泪俱下的模样,她又看看帛尧,默默叹下一口气。
“回宫。”皇后静静地道。
“皇后娘娘摆驾回宫——”
她自上方走下来,走到諴妃身边,轻轻拂去帛尧扯着她衣裳的手。
“走罢。”皇后伸手扶住諴妃。
“娘娘……”諴妃心碎难当,脚步虚无地随着她走出殿外,“因为臣妾,害您功亏一篑了。”
“諴妃,”皇后对她淡然轻语,“前番种种谋划,都是多亏了你的功劳,有你,才有今日如贵人的下场,本宫即便撤手,为你,也算不得什么。”
正殿里
“怎么样?”绣玥担忧地望着宝燕,她瞧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没有服药,又急怒攻心,”宝燕皱着眉,“若非是我,换了太医院的那帮老家伙,今日的性命恐怕都要交待在这。”
“都怪我。”绣玥愧疚道:“若非是为我,为了逼退諴妃,他何至于此。”
“还有那个鄂秋!”初六骂道:“若非他急匆匆跑来报信,小帛爷怎会摔了药碗赶过来,原本让人爽了他的约,这些日子就够难过了……”
小六子话里指的是谁,绣玥和宝燕心里都清楚。
原本说好了要出宫的,却因为皇上他的那一个奋不顾身……改变了心意。
“我答应过的。”
绣玥默默瞧着昏迷中的帛尧,悲伤地叹了口气,“我欠他的太多了。这一次答应过的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为他做到。”
这些事,等他醒了,她自然会对他细说,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养心殿里危在旦夕的皇上。
唯一庆幸的是,经过这么一闹,延禧宫的门禁现下已全部撤走。
“宝燕,”绣玥转而对她吩咐道,“今夜子时,找两件深色的衣裳,咱们漏液去趟养心殿。”
皇上恐怕得的是疫症,如今的养心殿,伺候的奴才不敢靠近,戍守想必也是最松懈之时。
“小姐,你这是要……”
“带上所有的银子。”即便没有皇后娘娘懿旨,想来也应该有几分把握能混进去。
“还有你的药,你不是一直手痒么,这回能派上用场了。”
***
子时三刻,宝燕跟在绣玥身后,远远瞧着养心殿前那一排灯火通明,她撇撇嘴:“小姐,可没有咱们想得那么轻松。”
“这人倒是不多,比平时少了七成,可到底都是大内侍卫,刀下不留情呀。”
宝燕说着摇摇头,自顾自怜道:“我跑得可不快,只怕没跑出去五步,就得血溅当场。小姐,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可没法子引开他们。”
“谁让你跑了?”绣玥的目光还停在一排侍卫上,“迷魂散不是带了足份过来么,点罢。”
“小姐,”宝燕撇着嘴瞅着她:“你平时要么不做,这一做就要闹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养心殿的侍卫,你都要撂倒哇?”
“少啰嗦,扇子给我。”
绣玥服了一粒解毒丹,给宝燕口中塞了一粒,催促着她快些装好药粉,两人找准了夜晚的风向,将那药粉放好,便开始煽风点火。
上等的迷魂散烟雾极轻,随风吹到养心殿周围的时候,那些侍卫起初还只是觉得有些呛,等到烟雾渐浓,一炷香的功夫,便开始手脚发软,神志越来越不清醒。
如同醉酒了一般。
但这毕竟是养心殿,趁着被宫人发现异样之前,最晚,绣玥也只得在下一班交班侍卫之前逃出养心殿。
“你待在外面放哨,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
“放心罢小姐。咱们这回可是破釜沉舟,带足了弹药来的。”宝燕又塞给她鼓鼓的一包药粉,“只要对方不过百人,怎样咱们都能生还。”
“好。”
事不宜迟,绣玥找了个空隙,躲过那些神志不清的侍卫,闪身溜进了养心殿。
她溜进暖阁,抚着胸口叹了口气,入宫后膳食确实好了许多,养尊处优,这身手大不如进宫前了。
殿内不出所料,果然伺候的宫人也是极少。
也不知皇上到底是染的哪一种疫症,她一边找寻一边琢磨,难道是有人在当时砸下来的横木上动了手脚?想借着諴妃和皇后的手散布瘟疫?
可那又说不过去阿。若是如此,事后接手的宫人那样多,怎只有皇上一人染上了疫症?
绣玥从衣裳中取出红色的瓷瓶,握在手里紧了紧,不论如何,她现在首要的是救皇上的命。
绣玥在前殿粗略地找寻了一圈,果然没有,便径直去了后寝殿正殿。
正殿的五间稍间,都是他平时就寝的地方。如今,他必定安置在其中一间。
绣玥先后翻找了四间,最后驻足在最里侧的那一间稍间前。
伸手推门之前,不知为何,她的心变得有些慌乱。
心下涌起的这点隐隐不安的感觉,让她忽然有点怕推开门,见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他生气的时候、斥责她的时候、冷落她的时候都不觉得这样可怕却唯独害怕……眼前。
绣玥闭上眼,一股劲儿推开了房门。
走进去,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从心头,一直窜进眼底,逼得她流出泪来。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瞧见皇上合着寝衣,了无生气地闭目躺在那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