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考结束的一年零两个月后,吴悠再次遇见了江凝。
此时正是大二开学返校第一天,今天没有课程。不过班导师照例要开班会宣布这学期的工作。
新上任的班导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脚踩一双高跟鞋,妆容不浓,但很有气势。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情绪激昂,痛斥了一番这帮学生们的骄奢淫逸,规劝大家珍惜时间与青春好好学习。
班导师话音落下,蔫头耷脑的学生们依旧该打哈切打哈切该抻懒腰抻懒腰,丝毫不为所动。但毕竟看在是第一次见面的份上,同学还是给了面子,班级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这阵掌声吵醒了瘫在最后一排的吴悠。她强睁开眼睛,听见班导给大家定下的学习目标后翻了个白眼,倒头继续沉溺梦境。
她上的大学还算不错,但专业却是学校里倒数的。生源质量属于全校最差的那一类,不是踩着分数线飘进来的,就是拿钱垫脚爬上来的,或者攀住裙带挤进来的。加上刚上大学大家都松懈了下来,就算真有好学生,在大家都不学习的环境下过几个月也难免近墨者黑。
如此一来,学院的学风建设怎么也搞不上去,想让这帮满脑子抽烟喝酒处对象的崽子好好学习还不如训练猪起飞。
往日上课时不是打游戏就是睡觉的学生们依然坐没坐相,不过还算收敛,最起码没当众掏出手机,也没掏出扑克凑一起打牌。不是被班导的情绪感染,而是第一天见班导就被挑出毛病来。
“吴悠你别趴着,坐起来,开学第一天要是让班导因为这种事记住你,以后日子就难了。”坐在一旁的陈佳小声出言提醒道,“今早睡到八点还没睡够?”
“我凌晨两点才睡,哪能睡够啊。假期玩疯了,再加上坐飞机折腾的,现在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吴悠打了个哈切,抓住班导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机会伸了个懒腰,“你要是不打电话叫我过来,我能睡到一点去……”
吴悠家住s市,每次回学校都要横跨半个中国地图,折腾的很。同住一年的陈佳了解室友的习性,说:“路远可不是理由啊,假期仗着没人管你就这么放肆?你也不怕猝死——快坐直,导师看过来了。”
吴悠支撑起身体,强睁眼皮又听了一会班导在说什么,对着陈佳嘟哝道:“又是思想教育,去年那个班导说的也是这些,后来还不是该怎么样怎么样了……不过班导师怎么换了?这个新来的女人看起来有点凶啊。”
“本来班会都是走个形式,顺带介绍下新来的同学。谁知道这位魔鬼班导进行了这么久的思想教育。听说咱们历史系考研率又创新低了,学校实在看不下去,从别的专业调了几个有能力的来我们院严抓。”陈佳悄悄说到。
陈佳性子热情开朗,为人处世都不错,和老师也能说上话。再加上又是学生会副会长,虽然平时忙得很,不过消息要比旁人灵通很多。
“真是的,折腾那些好学生不好吗?何苦为难我们这些踩着分数线进来的,这个老师应该不好请假吧。”吴悠幽幽地说,心想以后怕是不能随便逃课了,被老师抓到想找个借口班导讨要假条估计难了。
陈佳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居然只在乎好不好请假,肤浅。”
吴悠听到这话忍不住乐了,笑着说:“我又不像你,需要担心地位受到威胁。”
吴悠说的话戳到陈佳痛处,她叹了一口气,不甘心地说:“今年系里换了一大批领导,而且咱班转来的学生里有魔鬼班导原来带过的亲学生,听说能力很强,在他们学生会和班级里曾经也担过重要的职务,我当然担心班导任人唯亲。”
吴悠一听稍微提起了几分精神。真新鲜,连着几年了他们历史系从来只有往外转走的,只要是想学习的好孩子都会选择离开,除非是格外喜欢这门学科。
要是不为专业,难不成是为了班导师?吴悠扫了一眼教室,想看看对方是个脑袋缺弦的傻瓜还是个将拍马屁发挥到极致的马屁精。
一眼扫过去,第一排靠墙的那个格外熟悉的身影落在了吴悠的眼里,吓得吴悠打了个激灵,骤然清醒。
“陈佳……她是谁?”吴悠指着那个背影,露出见到女鬼的表情。声音微颤,手指都在发抖。
陈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穿着黑白色连衣裙,脸庞干净,模样标致得很,是那种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的人。
陈佳一脸提防,悄声说到:“我刚才说的就是她,班导师的亲学生。”
“她叫什么?”吴悠的脸紧绷起来,严肃得像是期盼命运垂怜的死刑犯。
“好像叫什么江……江凝,来着。我也不太了解。不过咱们班就两个寝室有空床,一个咱们寝一个对面,说不定她会被分到咱们寝室呢。”陈佳看着对方的背影,满眼敌意,补充道。
江凝。一听见这两个字,吴悠脸色都苍白了一瞬。听到对方可能和她同寝的时候,吴悠撑住桌子勉强稳住身形,在震惊和熬夜对身体造成的双重作用之下,好悬没直接昏过去。
她怎么在这儿?她不是保送了吗?现在应该在s市的大学哲学啊!
同住一年,陈佳见过吴悠用啤酒瓶子砸调戏她的流氓,见过吴悠梗着脖子和老师较劲,见过吴悠一边拍桌子一边打字和对面的键盘侠互骂,但从没见过吴悠脸色难看成这样过。连忙问:“怎么了这是?身体不舒服?”
“咱们学校有哲学系吗?”吴悠青着脸问。
陈佳一脸茫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只说:“当然有啊,专业还排在全国前几呢。”
吴悠仰头看向棚顶,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真傻,真的。听说她保送了,还以为她会直接去A大,没想到她居然也跑这么远。”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江凝……她是我的……”吴悠上下嘴唇碰了两下,像是在品味该用哪个词语形容好,“她曾经是我的好朋友,五岁就在一起玩,从小长大的那种。”
吴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清了清嗓子。她本以为高考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江凝了——
陈佳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吴悠是受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影响就要猝死呢。陈佳道:“那感情好啊,有你们这一层关系你和她说点什么她应该会听吧……不过看你脸色这么不好,难道你们吵架了?”
吴悠抿了抿嘴唇,觉得很难开口评价自己与江凝的关系,她把脸藏在双手后面,只说:“也不算吵架吧……只是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陈佳闻言失望下来:“这听上去是闹掰啊,看来是不能寄希望于你了。”她还以为能通过吴悠打探对方情况来着,“不如我亲自上阵去说服她?”
见陈佳一心只顾着自己的地位,吴悠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别想着接近她了,那家伙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变态。要是知道能被她一直看管到成年,我五岁那年去她家的时候肯定跳到喷泉里淹死自己。”
江凝家里条件不一般。吴悠爸妈是江凝家的司机和保姆,平时没时间照顾吴悠。在征得了江夫人同意后,妈妈有时会带上吴悠去工作。
五岁那年她与江凝初次相识。江凝虽然比她大几个月,但幼时体弱多病。吴悠比她高半个头,拉着江凝要她叫姐姐。回到家就迎来妈妈一顿训斥,让她尊重江凝小姐。
那时吴悠还小,不懂什么是身份,不知道玩伴是金融巨头的千金。江凝虽意识到人与人之间地位有些差别,但也不在乎。
吴悠和江凝幼时总在一起玩耍,直到九岁那年吴悠在江凝家的钢琴凳上涂胶水。虽然赶跑了那个总拿钢尺打江凝手心的钢琴老师,但吴悠也得到了惩罚,妈妈再也没带她去江凝家,唯一能看见江凝的地方只有学校了。
要是她父母没发生意外的话,说不定她和江凝一辈子都不会过多的交集。再见面她可能会去主动打招呼,能谈论的可能只有那个倒霉的钢琴老师,但吴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吴悠眸色暗了暗,吐出一口气,又说:“你不知道,她就是个控制欲强到什么程度。从我和她住在一起后就没有一天不管着我。出门要汇报,限制时间内必须回家。高中的时候想歇一天请个病假都让她抓住了。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家在南方为什么要考的这么远,其实我就是为了躲她。”她说了一串以前的事情,想用回忆掩盖回忆。
“你俩住在一起过?”陈佳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那你是不是很了解她?”
吴悠被她一句话堵的说不出来话,拉住她的衣襟才勉强找回了声音,恨不得吼出声来:“这根本不是重点好吗?把你脑子里那些权术争斗删除好吗?”
激动的吴悠没控制住音量,坐在她们前排的同学一阵骚动,纷纷回头,连班导都看了过来。吴悠连忙噤了声,乖乖坐直低着头看着桌面,充当好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脑袋里不是黄色废料。”等到众人的眼神收回,陈佳用手机打字给吴悠看。她看着吴悠骤变的脸色捂住了嘴唇。
室友逐渐露出想掐死她的表情,陈佳为了自己生命安全着想还是立马删除了,重新输入:“听起来挺正常,像是爸妈管我一样。”
“你有这么个朋友就知道这一点也不好。”吴佳看着她捂着嘴憋笑的样子叹了口气,抢过她的手机,打字回复到:“我倒希望我爸妈这么管我,她能少插一脚。”
“那我一会儿就去看看她被分到哪里了,要是真的来了咱们寝你就自求多福吧。”陈佳脸上笑容未褪,写到。
“要是她进了咱们寝室,我立马申请调换寝室,今晚就收拾收拾东西出去包宿,在我换寝办完之前都不回来了。”吴悠黑着脸一副生无可恋,“实在不行我坐飞机直接回家,不念了。”
“听起来像是逃难一样。”陈佳笑,拍了拍吴悠的肩膀,“行了,别太紧张,她又不能吃了你。要是她针对你的话我能放任不管吗?等到时候咱一起把她挤兑出去,她爱搬到哪去搬到哪去,哪能让你走啊?”
“嗯。”吴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了。然而脸色依然难看的很。
班导师又讲了将近十分钟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看向讲台下面,示意新同学走上来。“下面请新同学来坐下自我介绍。”
那个坐在江凝旁边的女孩像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欢迎仪式,站到讲台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红了脸,厚片的眼镜都遮挡不住她紧张的眼神,她的眼神乱飞,手指不自觉地勒紧碎花裙子的布料。
“那个……大,大家好。我叫柳慕慕。我是……嗯,我是从韩语系转过来的。我,我很喜欢历史,所以想学到更多知识……呃,还请大家多多指教。”简短的自我介绍说完,女孩红着脸三两步跑下了讲台缩回到座位上,活像是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
“多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明白。”吴悠摩擦着双手,往旁边凑了凑,小声对陈佳嚼耳根。
陈佳表情无奈,只说:“看上去她只是太紧张了,模样倒是挺可爱的。”
说话间江凝已经走上讲台,脸上毫无畏色,举止优雅大方。班级里那么多人,江凝一眼扫到正和陈佳说悄悄话的吴悠身上。
这么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吴悠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还迅速,立马坐直身体一动不动了,盯着桌子的纹理发呆,惹得陈佳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
江凝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都愉悦地勾了起来,话语间也带了些许笑意,“大家好,我是江凝。大一学的是哲学……”
对方站在讲台上坦然大方,处之怡然,即使是将对方划到竞争对手范围的陈佳,眼中也带了一番欣赏的颜色。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一动不敢动,呼吸声都放轻了的吴悠,陈佳没忍住嘴角的笑意,就差没在脸上写嘲笑两个字了。
“新学期,我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说到最后四个字,江凝几乎一字一顿。
旁人不了解江凝的说话习惯,可能听不出来什么变化,但吴悠听的清清楚楚。她猛一抬头,正巧对上一双兴趣盎然的褐眸。
被盯上了——吴悠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移开眼神,下意识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
好、好、相、处四个字敲在吴悠心里,每个字都像是一枚楔子,不由分说敲进吴悠心里的缝隙,将缝隙填的满满的,连空气都无法进入半分。
江凝走下了讲台,在班导师带动全班同学鼓掌向两位新同学表示欢迎的时候。吴悠动了动因被自己紧握而变得僵硬的手腕,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班会结束后吴悠马上捞起外套从后门跑了出去,一刻也不想多呆。
吴悠跑下楼梯,台阶刚被扫地阿姨拖过,还是湿的。她踩在水痕上,险些滑倒,扶住扶手才稳住身形。
要是往常,吴悠站稳就会开始嘟哝台阶擦这么湿干吗。但现在连抱怨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站稳了就顺着楼梯往下跑,像是逃命。
她满脑子都是江凝。
即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这么说。江凝算是她这短短十几年中,除了离世的双亲外最重要的人。
吴悠抿起嘴唇,命令自己控制住情绪,命令眼泪收回去。脚下步伐飞快却凌乱,风风火火地向着教学楼的玻璃大门冲了过去。
现在刚十点多,她应该回寝室去打最近玩的游戏,江凝是不是转过来了和她无关。放宽心,冷静下来,这不是又不是什么天灾人祸,甚至不算一个问题。吴悠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江凝追着吴悠出来,才走到二楼平台,往下一看,吴悠却已走到楼下,推门而出。
她站的远,没瞧见吴悠推门而出时,玻璃门上映出的那双眼睛,正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