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并未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可聊的。离开镇中心后,这一路上芭比只看见一辆车,倒是路旁农舍的窗户则几乎全亮着。
在镇中心以外的居民,总有许多农务活儿得做,也没人完全信赖西缅因电力公司,因此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发电机。当他们经过WCIK广播电台时,屋顶上一如过往,亮着两盏红灯,就连播音室前的灯泡十字架也同样亮着,在黑暗中如同灯塔般闪烁着白色光芒。在建筑物上方,布满星辰的天空依旧散发着亮眼的光芒,不需发电机供电,便能永无止境地释放无穷能量。
“我常来这里钓鱼,”芭比说,“这里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收获丰富吗?”
“很丰富,不过有时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众神的肮脏内衣裤,可能是肥料或什么吧。害我从来都不敢吃自己钓到的鱼。”
“那不是肥料——是满嘴屁话的味道,也可以说是自以为是的味道。”
“什么?”
她指向一道遮住星光的尖塔形阴影。“基督圣救世主教堂,”她说,“刚才经过的WCIK电台,就是有时候也叫耶稣电台的那个,就是他们开的。”
他耸耸肩:“我猜我可能见过那座教堂吧。我知道那电台。要是住在这附近,而且又有台收音机的话,实在很难不注意到那电台。他们是基本教义派的?”
“他们让强硬的浸信会教派都显得温和。我只去刚果教堂,因为我完全受不了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我恨透那种幸灾乐祸、认为非我徒众的人全都会下地狱的家伙。我猜每个信仰都有这种人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买得起这种大功率调幅电台。”
“信徒捐款?”
她哼了一声:“说不定我该去问问老詹·伦尼,他可是那里的执事。”
茱莉亚的车是普锐斯油电车。芭比原本以为一份支持共和党的报纸的发行人不太可能开这种车(尽管他觉得这车的确比较适合第一公理会的信徒),但这辆车的引擎很安静,使收音机的声音十分清晰。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是磨坊镇西边,WCIK电台的信号过强,使收音机完全收不到其他FM波段的频道信号。今晚WCIK电台的主持人不断地播放该死的手风琴音乐,使芭比头都痛了起来,觉得那听起来就像一个因鼠疫丧生的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一样。
“你干吗不转到AM?”她说。
他照做了,但却始终只听见模糊的说话声,直至最后总算转到一个体育电台为止。就在红袜队与水手队在芬威公园球场的比赛转播即将开始前,主持人还请听众为了“缅因州西部事变”的遇难者默哀片刻。
“事变,”茱莉亚说,“我还真没在体育电台里听过这个词。你还不如把收音机关了。”
经过教堂一英里左右,他们开始可以看见树林中透出的光芒,而在转过一个弯道后,灯光则变得像好莱坞电影首映会那般刺眼无比。这地区架设了两具探照灯,倾斜射向天空。道路上的每个坑洞都投射出明显的影子,桦树的树干看起来就像身形细长的鬼魂。芭比觉得他们仿佛驶入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黑色电影中。
“停、停、停,”他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不过相信我,我们已经到了。要是情况没变,你这辆小车里的电子仪器很有可能会突然间全部爆炸。”
她停车,两人一同步出车外。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车子前方,眯着眼望向刺眼的光芒,茱莉亚甚至还举起手来,放在眼睛上方遮光。
在灯光后头,有两辆披有褐色帆布车棚的军用卡车停在那里,彼此车头相对。道路上放着许多锯木架作为路障,支架处还绑着沙包加强固定效果。黑暗中,马达的运作声响不断传来,听起来不只一台,而是好几台。芭比看见探照灯用的粗电缆蜿蜒直入树林,也就是树林中透出其余刺眼光芒的位置。
“他们用灯光围成阵地。”他说,食指在空中旋转,像是棒球比赛中裁判的全垒打手势。“灯光绕着全镇架设,不只朝镇里照,也照向上空。”
“为什么朝上照?”
“如果有飞机获得准许经过这里,往上照的灯光就能作为空中交通的警告标志。我猜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他们就能完全封锁整个磨坊镇上空,肯定会看管得跟斯克罗吉叔叔的钱包一样滴水不漏。”
由于光线蔓延开来,所以他们仍看得见探照灯位置后方的情况。那里有六名全副武装、排列整齐的士兵,背对着他们立正不动。虽然茱莉亚那辆车的引擎声相当安静,但士兵一定听见了车子接近的声音,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有东张西望之类的反应。
茱莉亚大喊:“你们好啊,阿兵哥!”
没人转身。芭比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虽然在来的路上,茱莉亚已将寇克斯说的事全数告诉芭比,但芭比还是决定自己试试。由于他看得见那些士兵的军徽,所以知道该如何下手。陆军很有可能主导这次行动——寇克斯稍微提及这点——但这群士兵却并非陆军。
“嘿!海军陆战队的!”他叫。
没有反应。芭比又往前靠近,看见在道路上方,有条如同地平线般的黑色线条就这么悬挂在半空中,最后决定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相比之下,现在他对这群看守屏障的士兵更感兴趣。或许该说是“穹顶”吧,沙姆韦说寇克斯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真没想到会在美国本土看见你们这些侦察兵,”他说,又走近几步。“这跟阿富汗那时有点像,对吧?”
没反应。他又走得更近,在坚硬的沙砾上,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过这倒让我松了口气。我听说侦察兵有很多人都是娘娘腔,要是这里的情况真那么糟,他们应该会派游骑兵来才对。”
“死老百姓。”其中一名士兵嘀咕了一句。
虽然反应不大,却足以让芭比精神一振。“稍息,阿兵哥;放轻松点,聊聊这里的情况嘛。”
又没反应了。他继续往前走,已然接近屏障(或穹顶)位置。这回他没冒起鸡皮疙瘩,后颈也没寒毛直竖,但他知道屏障就在那里,可以感受得到。
他又看见一条悬荡在空中的线。他不知道那条线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颜色,但他猜应该是红色。象征了危险的红色。那条线是用喷漆喷上的,他敢用他户头里的全部存款(里头刚好超过五千块)打赌,这条线肯定围绕了整个屏障一圈。
就像袖口上的缝线,他想。
他握紧拳头,敲打他这一侧屏障上的线条位置,发出像是指关节敲打玻璃的声音,吓了其中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跳。
茱莉亚开口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
芭比没理她。他感到怒火中烧。就某方面来说,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可以好好宣泄怒火的时刻,而此时正是发泄一番的大好时机。他知道这么做对他们两边都没有好处——他们只不过是哨兵罢了——但就是难以收回这股怒气。“嘿,海陆的!帮个小忙嘛!”
“离开这里,老兄。虽然说话的人并未转身,”
但芭比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个快乐小分队的领队。
他认得出这种口气,毕竟过去曾有许多次,他也是这么对别人说话的。“我们有任务在身,所以得请你帮我们个小忙,赶紧离开。要是换个时间场合,我要么开开心心地请你喝杯啤酒,要么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此时此刻还真没办法。所以,可以请你离开这里吗?”
“没问题,”芭比说,“不过看起来我们是不能站在同一边了。我还真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向茱莉亚,“电话带来了吗?”
她把手机举高:“你该买支手机的,这可是趋势呢。”
“我有一支,”芭比说,“是在电子用品卖场特价区买的可抛式移动电话,几乎从来没用过。我要离开镇上时,还把它放在抽屉里没拿走,以为今晚不可能会用得上。”
她把手机递给他:“恐怕你得负责拨这个电话号码了,我还有事得处理。”她提高音量,好让站在刺眼灯光远处的士兵听见她的话。“毕竟我身为当地报纸的编辑,非得拍几张照不可。”
她又把音量稍微提高,“更别说在这张照片里,我还可以拍到几个士兵背对小镇、见死不救的画面呢。”
“这位女士,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那名领队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阻止我啊。”她挑衅地说。
“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们做不到。他说,”“至于我们之所以背对那里,是因为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海陆的,”她说,“你最好把这纸命令卷得紧紧的,然后弯下腰,给我塞进你那气味不是很好的洞口里。”在耀眼灯光下,芭比看见了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她口出恶言,说话狠毒无情,双眼却流下泪水。闪光灯在与大型发电机供电的探照灯相比之下,显得不甚明亮,但芭比看见,每当闪光灯一亮起,那群士兵的身子便会微微缩起。可能希望身上那他妈的军徽不会被拍到吧,他想。
美国陆军上校詹姆斯·欧·寇克斯曾说,他会在电话旁等到十点半。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抵达那里的时间晚了一些,使芭比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才打了这通电话。但寇克斯肯定一直待在电话旁,因为电话不过才鸣了半响,芭比的前任长官便接起电话:“你好,我是肯尼。”
芭比依旧一肚子火,但还是笑了出来:“你好,长官。跟以前一样,我还是那个占尽便宜的臭女人。”
寇克斯也笑了出声,两人间的默契无疑仍在。
“芭芭拉队长,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长官。只不过我现在是戴尔·芭芭拉,早就不是什么队长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只在当地餐厅里带领烤架与油锅而已。不过我现在没心情谈这个。我很困惑,长官,因为我正看着一群跟死老百姓没两样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没半个敢回头看着我的双眼,让我快他妈的气炸了。”
“我了解,不过你也该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只要这些人能帮得上你们,或者可以解决这种情况时,你就能看见他们的脸,而非只是屁股了。你愿意相信我吗?”
“继续说下去,长官。这不算是个正面回答。”
茱莉亚仍在不停地拍照。芭比走到路旁,从这个新位置,他可以看见卡车后方有块搭满帐篷的区域,还有个像是充当食堂用的小帐篷,以及一块停着更多辆卡车的停车场。海军陆战队在这里扎营,而且可能还在119与117号公路那边建了更大的营地。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代表了这会是场长期抗战。
“报社的那女人也在?”寇克斯问。
“在,正在旁边拍照。还有,长官,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会全部转达给她。毕竟我现在是平民这边的人了。”
茱莉亚此时已拍了不少相片,于是停了一会儿,对芭比露出微笑。
“我了解,队长。”
“长官,别再叫我队长了。”
“好吧,就叫你芭比吧。这样感觉比较好吗?”
“是的,长官。”
“关于那位女士决定要把多少信息公之于众……为了你那个小镇的居民着想,我相当希望她会有足够的判断力做出抉择。”
“我想她没问题的。”
“要是她用电子邮件把相片发给外界的任何人,例如某家新闻杂志或《纽约时报》,那么你们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就连想上网都办不到了。”
“长官,这么做实在太不——”
“这是上头的决定,我只是告诉你实话而已。”
芭比叹口气:“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我什么?”茱莉亚问。
“要是你尝试把这些相片用电子信箱发出去,他们可能就会把镇上的网络给切掉。”
茱莉亚比了个芭比通常不会跟漂亮的共和党女士联想到一块儿的手势。他把注意力移回电话上。
“你能告诉我多少信息?”
“我知道的一切。”寇克斯说。
“谢谢你,长官。”但芭比仍怀疑寇克斯是否真会说出一切。军队从来不会说出所有事,不会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拖出。
“我们把那屏障叫做‘穹顶’,”寇克斯说,“但那不是圆形的,至少我们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那是个容器,边缘与镇界的形状完全一致,我想这点应该没错。”
“你知道穹顶的高度吗?”
“穹顶顶部大约超出四万七千英尺一点。我们不清楚顶部是平坦的还是圆形,至少目前还不确定。”
芭比大吃一惊,说不出半句话来。
“至于深度的话……没人知道。现在我们只能确定超过一百英尺,这是我们目前挖掘的深度。挖掘地点就在切斯特磨坊镇的边界,以及北方的联合行政区那里。”
“TR-90联合行政区。”芭比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阴沉而无精打采。
“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在采砂石的矿坑中往下挖了四十英尺左右,看到的光谱分析图简直快把我搞疯了。两个地方的变质岩层全都被穹顶切隔开来。虽然岩层没出现裂口,但可以在分析图上看见北部有部分岩层已经下降了些许。我们调阅了波特兰观测站的地震报告,查到了一些东西。在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时,那里发生了一场里氏规模二点一级的地震,所以那就是事件发生的时间点。”
“太棒了。他原本想用反讽语气说出这句话,”
但由于实在过于惊讶、困惑,结果使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
“虽然这些都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信度还算高。当然,调查才刚开始,然而就现在的来看,穹顶的深度似乎有可能像其高度一样。而要是高度再上升五英里……”
“你怎么知道?用雷达?”
“不,这东西不会显示在雷达上。除非你一头撞上,或是十分接近地看,否则完全没办法发现它的存在。穹顶出现后的伤亡人数非常少,不过,这东西还是成了天杀的超强捕鸟器,无论内侧或外侧都一样。”
“我知道,我看见了那些鸟尸。”茱莉亚此刻已拍完她所需的相片,于是站在芭比身旁,听他在说些什么。“那你们怎么知道高度的?用激光吗?”
“也不是,激光会直接穿透穹顶,根本无法计算。我们用的是没装弹头的导弹。今天下午四点,我们从班戈那里派了一队F-15战斗机。我很惊讶你竟然没听见战斗机的声音。”
“也可能听到了,”芭比说,“只是脑袋被别的事给塞满了。”例如那架小飞机、纸浆厂卡车以及在117号公路丧生的人们。而那就是所谓伤亡人数很少的其中一部分。
“那些导弹不停反弹回来……直到高度提升到四万七千英尺时,才从上方飞了过去。这话我只对你说,我还真惊讶我们竟然没有因此牺牲任何一个战斗机飞行员。”
“你们有没有派战斗机直接从上空飞过?”
“不到两个小时前,我们才刚完成这项任务。”
“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上校?”
“我们还不知道。”
“是自己人吗?是某个出了问题的实验?老天保佑,该不会这整件事都是一场实验吧?你得告诉我真相,得对整个小镇的人交代清楚。这些居民全都他妈的吓坏了。”
“我了解,但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
寇克斯犹豫片刻。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部门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我们有人知道国家安全局那群混蛋掌握的情报,就连中央情报局那里我们也一清二楚,他们甚至还前所未有地交换了一些情报。”
寇克斯说的有可能是事情真相,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毕竟他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人。要是他在这个寒冷的秋天夜晚里,被派来这里与这群没用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同站哨,那么寇克斯肯定同样也会这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或许不愿这么做,但命令始终是命令。
“有可能是自然现象吗?”芭比问。
“会有这种跟人类划分出来的城镇边界完全吻合的自然现象?每个角落跟每个他妈的转折都完全吻合?你觉得呢?”
“我只是问问而已。穹顶的密度呢?你知道吗?”
“水可以渗透过去,”寇克斯说,“不过只有一点点。”
“怎么可能?”虽然他曾与詹德隆亲眼目睹河水古怪的流动情况,知道有些河水的确渗透了穹顶,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寇克斯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我们才处理这件事不到十二小时,光是能弄清楚穹顶的高度,就已经开心得互相拍背恭贺了。我们迟早会弄清楚的,只是现在真的不知道。”
“空气呢?”
“空气可以渗透的比率高很多。我们在附近的城镇设立了一个监控站……嗯……”芭比隐约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哈洛镇那里。他们做了一种他们称之为‘喷气测试’的测量,我想应该是通过测量空气反弹带来的空气压力变化来确认的吧。总之空气可以穿过穹顶,而且程度比水高出相当多,只不过科学家说还不到完全流通的地步。这情况会搞乱你那边的天气状况,兄弟,只不过没人能确定会有多大变化,或是带来多恶劣的影响。见鬼了,搞不好这会让切斯特磨坊镇的天气变得像是棕榈泉一样。”他发出无力的笑声。
“那空气微粒呢?”芭比认为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不行。”寇克斯说,“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至少我们这么认为。不过你得知道,这种影响是双向的。要是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进去,同样也无法排放出来。这代表车辆排放的废气……”
“没人必须走需要开车那么远的距离。切斯特磨坊镇的宽度可能只有四英里。至于对角线——”他望向茱莉亚。
“最多七英里。”她说。
寇克斯说:“我们也不认为汽车废气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我敢说,镇上的每户人家肯定都有台功能良好、价格不菲的燃油锅炉——在沙特阿拉伯那里,这阵子最流行的汽车保险杆贴纸,上头就写着:‘我们把新英格兰变温暖了’——而新型燃油锅炉需要电力来启动点火器。考虑到家庭开暖炉的季节还没到,所以你们的汽油储存量可能不会有问题,但我们不觉得这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帮助。如果这情况持续很久的话,就污染角度来看,对你们倒是件好事。”
“你这么想?你真应该在零下三十度的时候来这里看看。要是再加上冷风一吹的话——”他停顿片刻,“这里还会起风吗?”
“不知道。”寇克斯说,“明天再问我一次,到时我可能才有办法告诉你理论上会发生的情况。”
“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茱莉亚说,“告诉他。”
“沙姆韦小姐说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
“这点才是你们要小心的,芭芭拉队长——芭比。没错,你们有很大量的木柴,而且无需电力就能点燃,还可以一直添加柴火。不过木柴会产生灰烬,产生致癌物质,这才是该死的地方。”
“这里开始开暖气是在……”芭比看着茱莉亚。
“十一月十五日,她说,”“大概在这前后吧。”
“沙姆韦小姐说是十一月中旬。你们有办法在那之前解决这情况吗?”
“我只能说我们会拼命尝试。现在让我进入这场对话的重点。到目前为止,我们召集了许多科学家,他们一致同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力场——”
“就像《星际迷航》。”芭比说,“把我传送到舰上,史考特。”
“你说什么?”
“别理我。继续,长官。”
“他们一致同意,这力场不是自然形成的。要么是有什么东西在外侧附近造成这种效果,再不然那东西就是以城镇为中心点,往外发散并制造出这种情况。科学家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其中一个还说,这情况就跟打开一把雨伞类似。”
“也就是说你们觉得源头是在镇上?”
“我们认为有这个可能。而我们正好有一名受勋军人在这镇上——”
是退伍军人,芭比心想,而在墨西哥湾领取勋章,已经是十八个月前的事了。他这才总算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的役期似乎都被延长了。而这就是所谓“为了人民的安危而延长役期”的情况。
“——他的专长就是在伊拉克找寻基地组织的炸弹工厂,找到之后,再将其破坏。”
也就是说,力场的能量基本上仍出自某种类似发电机的东西。与茱莉亚·沙姆韦在黑暗中开车赶回镇上时,他一直在思考。丙烷是燃料。他意识到,丙烷与蓄电池在切斯特磨坊中,已成为了全新的货币标准。
他很清楚,人们一定会燃烧木头。要是天气变冷,丙烷也用完了,他们便会燃烧木柴。无论硬木、软木,或是枯叶树枝全都一样。接着就会带来许多他妈的致癌物质。
“启动这个力场的机器,跟今晚你们那里每户人家都开着的发电机并不相同,寇克斯说,”“我们不知道哪种仪器才办得到这种事,也不知道会是谁有这种办法。”
“所以政府想得到那台仪器。”芭比说,紧紧握着电话,力道几乎足以将手机捏碎。“这才是真正的重点,对不对?长官?因为那是个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所以镇上的人不过只排在第二位罢了,说穿了,就是可以接受的平民伤亡率。”
“拜托,别想得那么戏剧化。寇克斯说,”“在这件事情上头,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要是力场发动机真的在镇上,那就把它找出来,就跟你以前找炸弹工厂的方式一样,接着只要把机器关掉,问题就解决了。”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了解。你会试试看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就我看来是没有,不过我是个职业军人。对我们来说,自由意志从来不在选项之内。”
“肯尼,这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大灾难。”
寇克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虽然这段时间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可能代表对话内容全都录了下来),但芭比几乎可以听见他思考的声音。接着,他开口说:“这倒是真的,不过你还是那个占尽一切便宜的臭婊子。”
芭比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基督圣救世主教堂的漆黑轮廓时,他朝茱莉亚望去。在仪表板的亮光之中,她的表情显得疲惫而严肃。
“我不会要求你封口,”他说,“但有个部分,我觉得你还是先保守秘密比较好。”
“力场发动机有可能在镇上,也可能不在镇上。”她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往座位后方伸去,抚摸着贺拉斯的头,仿佛这么做能使她感到舒服与安心一些。
“对。”
“因为要是镇上真有台发动机创造了力场——也就是你那个上校口中的穹顶——那么就一定有人在控制那台机器,而且还是镇上的人。”
“寇克斯没这么说,但我肯定他一定这么想。”
“我会保守这部分的秘密。还有,我也不会用电子邮件传任何照片出去。”
“好极了。”
“无论如何,那些照片都得先刊登在《民主报》上才行。”茱莉亚继续抚摸狗。通常有人只用单手开车,总让芭比感到紧张不安,但今晚不会。
毕竟,小婊路与119号公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而已。“另外,我也知道,有时真正对大家有益的事,绝对比一则好故事更重要,才不会像《纽约时报》那样呢。”
“说得对。”芭比说。
“要是你找到发动机的话,我就不用常常跑去美食城超市买东西了。我恨透了那里。”她一脸害怕的模样,“你觉得美食城明天会营业吗?”
“我觉得会。当情势突然改变,人们改变过去习惯的速度总是很慢,接着才能好好面对不同的局势。”
“我想我最好还是趁星期天采买一下才行。”
她思索着说。
“你去买东西时,记得和萝丝·敦切尔打个招呼。她可能会带着忠心耿耿的安森·惠勒一起采买。”他想起自己稍早时给萝丝的意见,于是又笑着说,“什么都买,尤其是肉。”
“你说什么?”
“要是你家里有发电机的话——”
“当然有,我就住在报社上头。不是平房,而是栋还不错的公寓。而且那台发电机还是免税品。”她骄傲地说。
“那你要记得买肉。肉跟罐头食品,以及更多的罐头食品与肉。”
她想了一会儿。镇中心此刻已在眼前,镇上的灯光比平常少,但仍很多。这样能维持多久?
芭比寻思。接着茱莉亚问:“你那个上校提供了什么寻找发动机的意见吗?”
“没有。”芭比说,“过去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寻找这些狗屁东西,他很清楚这点。”他停了一下,接着问,“你觉得镇上有可能有盖革计数器吗?”
“我知道哪里有,就在镇公所的地下室里。正确地说,算是地下二楼。那里有个辐射尘避难所。”
“你是在唬我吧?”
她笑了:“我没唬你,福尔摩斯。我在三年前做过专题报道,还找彼特·费里曼拍了些相片。在地下室里,有间大会议室与一个小厨房。而厨房里有段往下走的阶梯,避难室就在那里。那间避难室还挺大的,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建造的,也就是那本让大家觉得人类会把自己炸死的书正红的时候。”
“《核弹末日》。”
“没错,这本书之后,接着又是《呜呼,巴比伦》。那是个会让人意志消沉的地方,看见彼特拍的照片,总让我觉得是什么世界末日时会用到的地下要塞。那里有个像厨房的房间,一堆货架上全摆着罐头食物,以及六张帆布床。还有一些政府提供的设备,里头就包含了盖革计数器。”
“那些罐头食物在过了五十年后肯定还是很美味。”
“其实呢,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上新的。在九一一事件后,甚至还加装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如果去看施政报告的话,你就会发现每四年左右,便有一笔避难室的支出经费。以前是三百块,现在则提高到六百块。总之,那里有你要的盖革计数器。”她迅速朝芭比瞥了一眼,“当然啦,詹姆斯·伦尼看管着镇公所每样东西,从阁楼到避难室,全被他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所以他一定会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那东西。”
“老詹·伦尼不会知道的。”他说。
她毫无疑问地接受了这点:“你要跟我一起去办公室吗?在我处理报纸样张时,你可以看总统发表声明的转播。我也不怕告诉你,处理样张的过程很快,而且市侩得很。只有一则报道,六则本地商店的消费广告,不含波比百货店的秋季商品促销传单。”
芭比考虑着这项提议。他明天会相当忙碌,除了做菜,还得四处打探消息,用过去的那套开始重操旧业。但换个角度来说,要是他回药店楼上休息,又真能睡得着吗?
“好吧。我可能不该告诉你,不过我还挺擅长处理办公室那类的工作,而且煮的咖啡很好喝。”
“这位先生,你被录取了。”她自方向盘上举起右手,与芭比击了个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保证绝不写成报道?”
“没问题。”他说。
“你觉得你能找到那个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发动器吗?”
芭比思考着这问题,而她则把车停在《民主报》办公室楼下的店面前。
“不,”他最后总算开口,“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着又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我会祈祷你成功的。”
“当然,反正也没什么害处。”芭比说。
至穹顶日为止,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座教堂;两者全是新教教堂(虽然彼此间极为不同)。天主教徒会去莫顿镇的圣母静水教堂,而当镇上数十名犹太人需要心灵慰藉时,则会前往城堡岩的平安所教会。镇上曾有间唯一神教派教堂,但早因疏于管理,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关闭。
反正,镇上的人也觉得那地方有点嬉皮式的疯癫调子。至于那栋建筑物,现在则成了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
这两名切斯特磨坊镇的牧师,今晚正处于老詹·伦尼常说的“虔诚忠贞”的状态中。但他们对上帝所说的话、心理状况、祈祷的事,却有极大不同。
派珀·利比是简称为刚果教堂的第一公理会教堂中负责讲道的牧师。虽然她早已不再相信上帝,但当然不曾与教友们提过这事。另一方面,莱斯特·柯金斯则对上帝深信不疑到可以殉教的疯狂地步(殉教与疯狂或许是同一件事吧)。
牧师利比身上仍穿着周六烤肉时的衣服——但还是很漂亮,虽说她已四十五岁——正跪在祭坛前,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刚果教堂没有发电机)。她那条叫做苜蓿的德国牧羊犬就趴在她身后,鼻子放在爪子上,双眼半睁。
“你好啊,‘不存在’。”派珀说,“不存在”
是她这阵子私下称呼上帝的方式。在秋天刚开始时,她的称呼是“或许很伟大”,而在整个夏季里,则是“或许很万能”。她喜欢现在这个称呼,听起来还挺不错的。“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你一定知道,我说过够多遍了——不过这不是今晚我要找你谈的事情。说不定,这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她叹口气。
“我们这里简直就一团混乱,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因为我自己肯定办不到。不过呢,我们都知道这地方明天一定会人满为患,希望能够得到来自天堂的救赎,消弭这场灾难。”
教堂里一片寂静,就连外面也是。就跟老电影里常见的台词“太安静了”一样。她曾经在磨坊镇里见过这么寂静的周末夜晚吗?外头没有车声,也没有北斗星酒吧那些在周末表演的乐队的低音贝斯声传来(那些乐队总号称自己是从波士顿赶来的)。
“我不会要求你证明给我看,因为我已经不相信你会有所回应了。不过呢,你还是有可能会在这里听我说话——只是可能而已,我很高兴地承认这点——所以我求你,可以让我对大家说出有实质帮助的话。不是那些跟天堂有关的事情而是对地球上的这里有帮助的事。因为……”她发现自己哭了,但却完全不惊讶。她现在时常放声痛哭,不过总是在私人时间才会这样。新英格兰人对于牧师与政府官员在公开场合落泪一事,总是十分反感。
苜蓿感受到她的哀伤,因而发出低鸣。派珀叫它安静,接着又回头面对祭坛。她时常觉得面前的十字架,看起来就像是宗教版本的雪佛兰汽车的十字标志,不过就是个毫无道理的商标,一切只因为一百年前,有个人在巴黎旅馆里的壁纸上看到这个标志,觉得喜欢,于是就这么用了。
要是你看见这个标志,能从中感受到神性的话,那你可能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地球是我们仅有、也应该努力保护的地方。我想帮助我的教友。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这么做。假如你真的在这里,那请你眷顾我们——我承认,这个假设实在毫无根据——也求你能帮我一把。阿门。”
她站起身,虽说没带手电筒,但猜想自己不难找到走出教堂的路,而且也绝不会撞伤小腿。
她熟悉这里的环境,也知道哪里会有障碍物。她深爱这个地方,也没骗自己说自己并未失去信仰,但就算如此,她始终深爱这座教堂的事,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来呀,苜蓿,”她说,“总统再半小时就要发表谈话了,他可是另一个伟大的‘不存在’呢。我们可以在车上听电台转播。”
苜蓿平静地跟在后头,毫无一丝信仰危机。
小婊路这边(这条路总是被圣救世主教堂的信众们称为三号镇道)的情况,相比之下显然动态许多,而且还有着明亮的电灯光芒照耀。莱斯特·科金斯的礼拜堂拥有一台崭新的发电机,标签甚至还没撕掉,就贴在亮橘色的机身上。这台发电机拥有属于自己的棚子,棚子外头还漆成橘色,位于教堂后方的谷仓旁。
莱斯特五十岁,身体状况保持得非常好——出自遗传与十分卖力地小心照顾自己那虔诚的身体——他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他非常谨慎地选用男性专用保养品来帮忙)。今晚,他只穿着一件右腿上印有“奥洛·罗伯兹大学金鹰队”字样的运动短裤,几乎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硬挺着。
在他的工作时间里(每周五天),莱斯特总是以电视布道节目里的那种狂喜语调来布道,听起来就像是嗑药过度的人,以拉长音的方式呼喊这位大人物的名字。不是上帝,而是上—昂—昂—昂—帝!而在私下,他有时也会不自觉地以这种语调来祈祷。然而,当他深陷苦恼、需要曾导引过与他同样深陷水深火热中的摩西与亚伯拉罕的上帝来指引道路时,莱斯特也总会维持低吼语气,直至结束祈祷的那一刻为止,听起来就像条正准备要攻击入侵者的狗。由于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人听过他祈祷之故,所以他未曾发觉过这点。
派珀·利比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里,失去了丈夫与两名年幼的儿子,因而成为寡妇;至于莱斯特·科金斯则因为在青少年时期,由于时常梦见自己手淫,抬头却见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卧室门口的同一场噩梦,进而终身未娶。
这座教堂以昂贵的红枫木打造而成,有着一台几乎全新的发电机,但里头也有朴实无华的地方。在莱斯特赤裸的背部后方,有张三个座位的教堂长椅,就位于天花板的横梁正下方。他的前方是讲坛,讲坛上只有一个放了本《圣经》的讲经台,以及挂在紫红色布幕上的巨大红木十字架。
唱诗班的站台位于讲台右方,至于乐器——包括莱斯特自己有时会弹的那把电吉他——则集中放在角落。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莱斯特以他那”“我可是很认真在祷告”的声音大声说。他以单手握着一条重量不轻的绳索,上头打有十二个绳结,每个绳结都代表了一个门徒。而第九个代表犹大的绳结,则被涂成黑色。“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我以被钉上十字架后复活的耶稣之名虔诚发问。”
他开始用绳子鞭打自己的背部,先是左肩后方,接着换成右边,手臂不断使劲举起,动作十分流畅。他那壮硕到难以忽视的二头肌与三角肌开始冒出汗珠。当打有绳结的绳索打到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时,发出了如同拍打地毯时会发出的声响。他以前曾这么做过许多次,但从来没那么使劲过。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
啪、啪、啪、啪。就像火吻般刺痛,以及被荨麻科植物刺伤一样。痛楚延着人类可悲的大小神经网络蔓延开来,每一下都惊人地疼痛,也让他感到惊人地满足。
“主啊,我们在这个小镇里犯下了罪行,而我更是这群罪人中罪孽最深的一个。我听了詹姆斯·伦尼的话,并且相信了他的谎言。是的,我错信了他,而这就是我该付出的代价,一如过往。
“这并非只是为了这项罪行赎罪,而是连同其他人的罪行一起。你并不轻易发怒,但当你发怒时,你的怒火就像是风暴席卷麦田而来,并非只是将麦秆吹弯或留下伤痕,而是将一切都连根拔起。
“我播下了这场风暴的种子,也该受到这场风暴的报应,不只为了这项罪行,更是为了其他许多罪行。”
在磨坊镇上还有其他罪行,以及其他的罪人们——他知道这点,也没天真到那种地步。那些人口出秽言、跳舞狂欢、做爱取乐,以及吸毒等等,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们无疑该受到惩罚,被鞭打一顿。每个城镇都一样,这是真的。然而,这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受到上帝那骇人惩罚的小镇。
难道……难道……这诡异的诅咒并非由于他的罪行而降下?对,是有可能,但几率不大。
“主啊,我得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正站在十字路口。如果你要我明天早上站在讲坛上,向大家忏悔我与他们一同犯下的那些罪,以及我自己所犯下的罪,我会照做的。不过,这也代表了我的牧师生涯会就此结束,所以我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会希望我这么做。如果你真想如此,我也应该等待一段时间……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一面等待的同时,带领我的羊群们一同祷告,减轻他们身上的重担……然后才向大家忏悔。只要是你的旨意,主啊,就必定能够达成,永远都是如此。”
他停止鞭打自己(他可以感到一阵暖流自赤裸的背部徐徐流下,有几个绳结已经变成了红色),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孔,望向以横梁支撑着的屋顶。
“因为这些迷途羔羊需要我,上帝。你清楚的,他们比以往更需要我。所以……如果让我远离你是你的旨意的话……就请给我一个征兆吧。”
他等待着。看啊,上帝对莱斯特·科金斯开口了:“我会给你一个征兆。虽然你小时候曾做过肮脏的梦,但还是可以翻开《圣经》。”
“就是这一分,”莱丝特说,“就是这一秒!”
他把打有绳结的绳索挂在颈上,让血迹就这么印在胸口与肩膀上,随即登上讲坛,使更多鲜血沿着脊椎凹陷处流下,濡湿了身上那条短裤的松紧腰带。
他如同要讲道般地站在讲坛上(就算在最可怕的噩梦里,他也没梦见过自己会近乎赤裸地讲道),合着的《圣经》就放在讲经台上头。他闭上双眼:“主啊,一切将如你的旨意——以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你带来荣耀的圣子之名起誓。”
上帝开口了:“打开我的话语,读出那些你看见的东西。”
莱斯特遵从指示(但翻开时,却小心翼翼地避过这本大《圣经》较为中间的页数——毕竟应该是《旧约》给他启示)。他用手指插入某个他不知道的页面,然后睁开双眼,弯腰去读。《申那是命记》第二章的第二十八节。他读了出来:
“耶和华必用癫狂、眼瞎、心惊攻击你。”心惊这部分可能还好,但就整段话来看,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鼓舞的事,也不太容易理解。接着上帝再度开口:“别停在这里,莱斯特。”
他又读了第二十九节。
“你必在午间摸索——”
“对,主啊,就是这样。”他用气音说道,又继续读着。
“好像瞎子在暗中摸索一样。你所行的必不亨通、时常遭遇欺压、抢夺、无人搭救。”
“我的眼睛会受伤瞎掉?”莱斯特问,他那祈祷专用的声音变高了些,“噢,上帝,请别这么做——当然,如果这是你的——”
上帝再度对他开口:“你今天起床时是从比较笨的那边下床的吗?”
他双目圆睁。那是上帝的声音没错,但却是他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是个真正的奇迹。“不是,主啊,不是。”
“那就再看一次。我揭示了什么给你?”
“一些与疯狂有关的事,还有失明。”
“难道你只看得见这两件事?”
莱斯特又看了一遍经文,但他只不断注意着“眼瞎”这两个字。
“这是……上帝,这是给我的征兆?”
上帝回答:“对,就是如此,但这不是说你会瞎掉;从现在开始,你的双眼会看得更清楚。这是在告诉你有个人盲目到疯狂的地步。当你看到他时,你必须告诉你的信徒,伦尼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你与这件事的关系。你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之后可以再讨论这件事,但现在,莱斯特,上床去吧。你的血都滴到地板上去了。”
莱斯特照做了,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清理了讲坛硬木地板上的小片血渍。他用膝盖抹去血迹,清理时并未再次祈祷,只在心中默念经文。
他觉得好多了。
在短时间内,他只会大概提及那道未知屏障之所以会使这个小镇与世隔绝,与大家的罪行有关;但他还是会持续找寻征兆,找寻那个因盲目而导致疯狂的男人或女人。对,这就是真理。
布兰达·帕金斯会听WCIK电台,是因为她的丈夫喜欢(曾经喜欢),但她从未踏入过圣救世主教堂一步。她是刚果教堂的支持者,而且确定她的丈夫与她一样。
但一切都过去了。霍伊会再度待在刚果教堂,什么也不知道地躺在里面,而派珀·利比则在一旁念着他的追悼词。
这个认知来得如此显著,丝毫无法改变,就这么席卷了整个屋内。自从她接到这个消息后,布兰达首度放任自己大声哀号。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总算能这么做了吧。现在她只剩自己一个了。
电视上,面色凝重、看起来惊人苍老的总统说:“我的美国同胞们,你们都想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在此保证,当我们得知原因后,就会尽快告诉你们。关于这个事件,我们不会采取任何保密措施。我得到的信息,就是你们会得到的信息。我在此慎重保证——”
“是啊,少在那里搞欺诈了。”布兰达说。
由于这句话是霍伊常挂在嘴边的话,所以害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关上电视,把遥控器扔在地上。
她想一脚踩烂遥控器,却没这么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仿佛能看见霍伊摇着头,叫她别干出这种傻事。
她走进他的小书房想摸摸他,仿佛就像不久之前,他还待在书房里一样。她非得摸摸他不可。
外头,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传来。肯定是只大蚊子,霍伊总会这么说。霍伊在九一一事件后买下了这台发电机,当时她曾因价钱昂贵而大动肝火(总得以防万一才行,他这么告诉她),但她如今十分后悔当时骂出口的每一个字。在黑暗中,少了他的陪伴只会更加恐怖,也更让人感到寂寞。
书桌上放着他那台电源仍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设定的屏幕保护程序是很久前的少棒赛照片,每张都是霍伊与奇普的合照。
当时奇普大约十一二岁,身穿绿色的桑德斯家乡药王队队服。那些照片全是霍伊与生锈克·艾佛瑞特在桑德斯队打入州决赛那年拍的。奇普环抱着父亲,布兰达则用双臂拥着他们两个。那是美好的一天,但却如同玻璃高脚杯般易碎。要是当时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她怎么可能只会轻轻地拥抱他们?
在照片中,她没被奇普拥抱到,而这个念头——如果她还有办法思考的话——让她完全崩溃,跪在丈夫的书桌旁不断抽泣。她并未抱着双臂,而是合起双掌。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总会穿着法兰绒睡衣,跪在床边念出祈祷文:愿上帝保佑母亲、保佑父亲,还有保佑我那条还没取名字的金鱼。
“上帝啊,我是布兰达。我没指望你让他回来……好吧,我希望如此,但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求你赐我足以承受这一切的力量,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亵渎,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再跟他讲讲话,也许还能让他再碰碰我,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一思及此——在阳光下,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肌肤——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不跟鬼魂打交道——当然圣徒的例外——但或许你能在梦中实现我的心愿?我知道这么要求太过分了,但……噢,上帝,今天晚上,我的心破了个大洞。我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伤痕累累,让我害怕自己会这么一蹶不振。如果你愿意帮我完成心愿,我一定会回报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上帝,只要轻轻的一个抚摸就好了,或是一个字也行,就算是梦里也好。”她涕泪纵横地深吸一口气,“谢谢你。当然,一切仍是仅遵你的旨意,无论我喜欢与否。”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阿门。”
她睁开双眼,扶着书桌起身,一只手轻触到电脑,屏幕随即亮起。他老是忘记关机,但至少总插着电源,所以电池的电力始终是满的。他的电脑桌面远比她的整齐许多。她的桌面总是凌乱地放着一堆下载的东西,以及作为备忘录用的文本文件。至于霍伊的桌面上,总是有三个利落简洁的文件夹图示,写有“处理中”的文件夹,放着他正在调查的一些报告与资料;写有“法庭”
的,则是他保存某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证物、地点、犯案动机等上法庭作证时所用的数据清单。
第三个文件夹的名称是“莫兰街住宅”,他把与住宅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保存在里面。要是她打开这个文件夹,可能会找到一些她必须知道的发电机数据,好让发电机尽可能地继续运作。警察局的亨利·莫里森可能很乐意帮她更换作为燃料用的丙烷,但要是没备用的该怎么办?要是真的如此,她得在卖完前,到波比百货店或加油站商店购买才行。
她把指尖放到触控板上,接着停下动作。屏幕上有第四个文件夹,就藏在左边底部的角落。
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个文件夹。布兰达尝试回忆她最后一次看见这台电脑的桌面时的情景,但却想不起来。
那个文件夹的名字是:维达。
嗯,这镇上只有一个人会被霍伊取上“维达”这个名字,就是达斯·老詹·伦尼。
出于好奇之故,她把光标移至那个文件夹上,快速点击两下,想知道这文件夹是否设定了保护密码。
的确有。她试着输入“处理中”文件夹的密码“野猫”(至于“法庭”文件夹,他则没有费心以密码加锁),结果一试见效。在文件夹中有两个文件档,一个档名是“进行中的调查”,另一个则是名为“缅因州总检察长信件”PDF文件。
她点开档案。
布兰达快速扫视那封总检察长的信件,感到惊讶不已,就连泪水也停了下来。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称谓的部分。上头写的不是亲爱的帕金斯警长,而是亲爱的公爵。
虽然这封信的措词以公文方式写成,而非霍伊平常说话的方式,但其中有好几个词就像被标记为粗体字般,在她的眼前呼之欲出。首先是侵占镇属动产与公共设施,再来是桑德斯公共事务委员似乎牵连其中,然后则是此项渎职行为比我们三个月前推测的更为广泛深远。
在接近尾声处,有段话感觉不只像是粗体字,而是全都用大写字母写成的:生产及销售毒品。
这封信似乎响应了她的祷告,只是用的是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布兰达坐进霍伊的椅子,打开“维达”文件夹中的“进行中的调查”文件档,让她过世的丈夫开始与她交谈。
总统那场发表于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的发言,内容大多只是安慰之词,并未提供多少信息。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位于医院三楼的休息室里看完了总统发言,最后检查了一遍病历后,这才动身回家。在他的行医生涯里,比今天下班时还累的情况不算少数,但过去却从未有过比今天更加沮丧、或对未来如此忧心忡忡的经验。
屋子里一片漆黑。去年他曾与琳达讨论要买台发电机(前年也是),因为每年冬天时,切斯特磨坊镇总是会停电个四五天,就连夏天也会停电两次左右;西缅因电力公司的服务质量绝对称不上是最可靠的那种。他们的收入不足以买得起发电机。要是琳达转为全职警员的话或许可以,但由于女儿们年龄还小,所以他们并不打算这么做。
至少,我们有个不赖的壁炉与不少木柴,还是能派上用场。
车上的置物抽屉里有个手电筒,但他打开电源后,手电筒不过才发出五秒钟的微弱光芒,随后便立即熄灭。生锈克骂了句脏话,喃喃自语地提醒自己明天得去买新的电池——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算是今天晚一点才对,而且还得假设商店开门营业才行。
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要是还找不到路,那我就跟猴子没两样了。
呃,是啊。他今晚的确觉得自己有点像猴子——一只才刚被捉到、被丢进动物园笼子里的猴子。他闻起来一定就像猴子一样,也许睡前还得冲个澡——别指望了。没电就没得冲澡。
今晚天气十分晴朗,虽然看不见月亮,但屋子上空却有无数星星,看起来就与过往相同。或许屏障并未挡住正上方。总统没提及这件事,所以负责调查的人可能也不知道这点。要是磨坊镇只有周围被封锁,而非被一个古怪的钟形屏障所包围,那么事情或许还好处理。政府可以空投物资。
要是这个国家可以花数百亿来援助企业,当然也能负担得起用降落伞空投一些夹心馅饼与发电机所需的经费。
他步上门廊前的阶梯,取出家门钥匙,但才走到门口,便看见有东西挂在门锁上。他眯着眼,弯腰凑近了些,随即露出微笑。那是琳达在波比百货店夏末特卖会上花了五块六买的小型手电筒。
当初他还觉得这是笔无谓的开销,甚至还记得当时的想法:女人在特卖会上买东西的原因,就跟男人去爬山一样——只因为他们正好人在现场。
手电筒的金属柱身底部有个小钥匙环,他的一条旧网球鞋鞋带穿过钥匙圈,上头捆了张纸条。
他把纸条取下,打开手电筒观看。
嗨,亲爱的。希望你没事。两个女儿总算愿意上床睡觉了。她们两个都很紧张,但最后还是没事了。彼得·兰道夫说(他成了我们的新警长——真恶心)我明天得值一整天的班。
我说的是一整天,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玛塔·爱德蒙说她会帮忙照顾女儿们,愿上帝保佑她。尽量别吵醒我(虽然我可能还没睡着)。
我怕会有段苦日子得熬,但我们肯定能克服难关,感谢上帝,我们就知足常乐吧。
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但你可以带奥黛莉出去遛遛吗?它一直奇怪地呜呜叫,会不会是它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别人都说狗可以感受得到地震,所以搞不好……
莱蒂和贾奈尔说她们爱爸爸,我也是。
我们明天再找时间谈谈,好吗?聊聊天,还有评估一下现在的状况。
我有点害怕。
琳达他也感到害怕。他妻子明天得工作十二个小时,而他得工作十六个小时,甚至时间更长也不奇怪。茱蒂与贾奈尔肯定被吓坏了,却还得整天交给玛塔照顾,他们连这点也无可奈何。
但得在将近凌晨一点时,带他们家的金毛去外头蹓蹓,的确让他感到古怪不已。他认为它的确有可能感受到了屏障的出现,清楚狗对于许多即将发生的事会有所感应,不仅限于地震。如果只是这样,他与琳达用“呜呜叫”来形容的行为应该早就停止了,不是吗?他今晚回家的路上,镇上的其他狗就如同死般沉寂,没有吠吼,也没有号叫,他也没听见其他狗发出那种“呜呜叫”的声音。
或许它已经在火炉旁的狗床上睡着了,他一面打开厨房门,一面这么想着。
奥黛莉并未睡着。它只靠近了他一下,动作不是平常那种欢欣鼓舞的跑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感谢上帝,你回来了!——而是小心翼翼,几乎像是想逃走一样地夹着尾巴,仿佛觉得自己会被痛殴一顿(它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而非被拍拍头似的。是的,它再度发出了“呜呜叫”的声音。事实上,还自从屏障降下后就没停过。
它之前有好几个星期都没这么叫过了。每当生锈克开始认为它再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时,它便总会故态复萌,声音有时虚弱无力,有时则十分响亮。
今晚就是响亮的那种——也可能只是由于他身处漆黑的厨房,仅有电子炉及微波炉上的液晶数字发出光芒之故。琳达每次帮他留下的灯光,总是如此虚弱黯淡。
“别叫了,小妞,”他说,“你会把全家人给吵醒。”
但奥黛莉没停下来。它用头轻轻顶着他的膝盖,在手电筒的光芒下抬头看他,眼中神色让他大可举起右手发誓,其中肯定带有恳求之意。
“好啦,”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出去散步吧。”
它的遛狗绳就挂在储藏室门旁的吊钩上。当他拿下遛狗绳时(他把鞋带挂在脖子上,让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地上。),它突然跃到他身前,比起狗来,动作更像一只猫。要是没有手电筒的话,他可能会被它绊倒。这可真是结束这一天最要不得的方式了。
“再一下,一下就好了,别乱动。”
但它却朝他吠了起来,同时向后退去。
“嘘!奥黛莉,嘘!”
这嘘声反而又让它吠了起来,声音在这栋沉睡的屋子里显得惊人得响亮。他被吓得抖了一下。
奥黛莉朝前一冲,用牙齿咬住他的裤管,试图拉着他朝客厅去。
出自好奇,生锈克决定让它带路。当它发现他跟着移动时,奥黛莉这才张口朝楼梯奔去。它爬上两级阶梯,回头看看,又吠了起来。
二楼卧室里的灯光洒在楼梯上。“生锈克?”
是琳达的声音,听起来仍迷迷糊糊的。
“对,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回答,“其实算是奥黛莉才对。”
他跟着狗爬上阶梯。奥黛莉不像平常那样大步奔跑,而是不断停下来回头确认。对爱狗人士来说,狗的举止可以表达出清晰明确的意思,而生锈克现在看到的,则是焦虑的情绪。奥黛莉的双耳紧贴头部,依旧夹着尾巴。如果这也是“呜呜叫”的一种表现方式,那么这肯定被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等级。生锈克突然想到,该不会有小偷闯进屋里了吧?厨房的门是锁上的,只有琳达与孩子们在家时,琳达总会记得把所有的门全锁上,但——琳达一面走到楼梯口,一面绑好白色的毛料浴袍腰带。奥黛莉看见她后,又开始吠了起来,而且还是那种“别挡住路”的叫声。
“奥黛莉,别叫了!”她说。但奥黛莉从她身边奔过,撞到了琳达的右腿,力道重到让她的背部撞在墙上。接着,奥黛莉又跑到楼下客厅,朝女孩们依旧一片寂静的房间奔去。
琳达从浴袍口袋里捞出她自己的小型手电筒:“我的天啊——”
“我想你最好先回房里。”生锈克说。
“我不回!”她在他之前便奔至客厅,手电筒的小光圈不断闪烁跳动。
两个女孩分别是七岁与五岁,最近刚进入一个琳达称之为“女性开始注重隐私”的阶段。奥黛莉奔至门前,站起身,开始用前脚抓起门来。
琳达打开房门后,奥黛莉随即跃入房内,而生锈克也同时赶上。他们两人甚至没朝茱蒂的床看上一眼。反正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总是睡得很熟。
贾奈尔没有在睡,但也没完全清醒。当两道手电筒的光芒集中在她身上时,生锈克这才想通一切,暗骂自己没早点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事情肯定从八月,甚至早从七月就开始了。因为奥黛莉早在那时便显露了“呜呜叫”的迹象,一切早就有迹可寻,只不过当真相就在眼前时,他却视而不见。
贾奈尔的双眼睁着,只看得见眼白,虽然并未抽搐——感谢上帝——但却全身颤抖。她的脚可能在病状发作时,把被子踢到了地上。在两道手电筒的光芒下,他能看见她睡裤上湿了一块。
她的指尖不断上下摆动,就像是放松地弹着钢琴。
奥黛莉坐在床上,抬头望着小主人,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她怎么了?”琳达尖叫。
在另一张床上,茱蒂醒了过来,开口说:“妈妈?天亮了吗?我错过校车了吗?”
“她的病发作了。”生锈克说。
“那快救救她啊!”琳达哭了出来,“快做点什么啊!她会死吗?”
“不会的。”生锈克说。他的大脑仍有一部分能够保持冷静,知道这状况几乎可以肯定不过是轻癫痫罢了——有不少人有这种症状,或说大家都知道有这种疾病,但这病一旦发生在你自己的家人身上,感觉可截然不同。
茱蒂坐直身子,床上到处都是绒毛娃娃。她双目圆睁,一脸惊恐,就连琳达把她从儿童床上抱起,紧紧拥在怀中,也没能为她带来多少安慰。
“让她停下来!快让她停下来,生锈克!”
如果是轻癫痫的话,症状会自己停止。
老天保佑,让症状自己停止吧。他想。
他把双掌放在贾奈尔颤抖的头部两侧轻敲,试着把她的下巴往上抬,确保气管保持畅通。
刚开始他没能成功——该死的记忆枕让他无法如愿。他把枕头丢到地上,掉下去前还砸到了奥黛莉,但它没有畏缩,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小主人。
生锈克可以微微抬起贾奈尔的后脑勺了。他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并不急促,也没喘不过气的迹象。
“妈妈,姐姐怎么了?”茱蒂问,开始哭了起来,“她发疯了吗?还是生病了?”
“她没有发疯,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生锈克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冷静,因而大感惊讶。“你要不要让妈妈带你去我们的——”
“不要!”她们一同哭喊,形成了完美的二部合音。
“好吧,”他说,“但你得安静点。当她醒过来时,别吓着了她,因为她已经够害怕了。”
“有点害怕。他修改用词,”“奥黛莉,好孩子,你真是个棒极了的孩子。”
这种赞美通常会让奥黛莉开心不已,但今晚却没有,它甚至连尾巴也没摇一下。突然间,狗发出一声低鸣,趴了下来,把鼻子放在一只前爪上。
几秒后,贾奈尔停止颤抖,双眼依旧紧闭。
“我真该死。”生锈克说。
“怎么了?”琳达此刻已坐在茱蒂的床边,而茱蒂就坐在她膝上。“怎么了?”
“结束了。”生锈克说。
还没。还没完全结束。当贾奈尔再度睁开眼时,一切像是又恢复了正常,然而,贾奈尔却没看见他。
“南瓜王!”贾奈尔哭着说,“都是南瓜王的错!快阻止南瓜王!”
生锈克温柔地摇了摇她:“只是场梦,贾奈尔。我猜八成是场噩梦。但已经结束了,你没事了。”
虽然她的双眼转动了一下,而他也知道她现在可以看得见他,也听得到他说的话,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却仍未完全醒来。
“我不要过万圣节了,爸爸!快让万圣节消失!”
“好,甜心,我会的。不过万圣节了,不过了。”
她眨了眨眼,抬起一只手拨开前额那被汗濡湿的头发。“啊?为什么?我还要扮成莉亚公主呢!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哭了起来。
琳达靠了过来,茱蒂则急忙躲到她身后,抓着母亲的浴袍下摆。她把贾奈尔拥入怀中:“你还是可以扮成莉亚公主,我的小甜心,我保证。”
贾奈尔看着父母,满脸困惑不解,开始感到害怕:“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起床了?”
她指向茱蒂。
“你尿床了。”茱蒂得意地说。当贾奈尔察觉这点时,开始更大声地哭了起来。生锈克真想好好地打一下茱蒂的屁股。他平常是个开明理性的家长(尤其与他在健康中心偶尔看见那些手臂骨折或黑眼圈的孩子们的家长相比),但今晚可不同以往。
“没关系,”生锈克说,把贾奈尔抱得更紧了些。“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出了点小毛病,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要送她去医院吗?”琳达问。
“只需要去趟健康中心就好了,不过用不着今晚,明早再去就行了。我会帮她安排适当的药物。”
“我不要打针!”贾奈尔尖叫,开始比先前哭得更为厉害。生锈克爱死了这哭声,因为这代表了健康与强壮。
“不用打针,甜心。只要吃药就好。”
“你确定?”琳达问。
生锈克看着自家的狗,此刻它已把鼻子放在前爪上,安安稳稳地趴着,完全忘却了这场戏剧性十足的事件。
“奥黛莉很确定。”他说,“不过它今晚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陪孩子们睡觉会好一点。”
“耶!”茱蒂大喊。她跪倒在地,给了奥黛莉一个大大的拥抱。
生锈克用一只手搂着妻子。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像是颈子厌倦了得撑着头部这件事。
“为什么是现在?”她说,“为什么会发生在这种时候?”
“不知道。但我们得庆幸不过只是轻癫痫罢了。”
在这件事上,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