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谢乔并没有饿得太久,因为流云出现的还算及时。
她手上提了一个不大的陶罐,进门看见谢乔肚子坐在床沿,又惊又喜,又解释道:“娘子醒了?医者说娘子要睡到半夜呢!”
注意到谢乔的目光,流云也贴心的立即将陶罐打开:“婢子怕娘子醒来饿坏了,出去寻了些吃食回来。”
她似乎并不知道卫王曾经出现过。
谢乔也没有多提,按下腹中的饥饿,先问道:“哪里来的医者?”
流云在她背后多垫了几个软枕:“那些甲士寻来的,如今到处一团乱,娘子惯用的医者也不知在哪,好容易才寻着了一个藏在药司柜子的宫医,还在也有些本事,这么快就医醒了娘子。”
说着,流云看见一旁的陶盏:“对了,那医者还煎了药,说是可以解天仙子毒的,娘子已经用了?”
居然真的只是治病的药?
谢乔想起卫王被她误会时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谁能想到呢?就她从昏迷里醒过来的情形,是个人都会觉得是毒—药。
好在这么看起来,卫王还不急着让她死,要不然刚才一怒之下,该真换成毒-药了。
谢乔心下思量着,又随口问:“医者还说了什么?”
“说娘子身子虚弱,要多躺几日,好好将养。”
流云又道:“我还问了娘子失忆的事,医者说,天仙子用多了,有时的确会记不起事,好好养着,或许过些日子就能想起来了!”
这话倒也没错,大脑是很精密的设备,滥用药物导致迟钝疲惫,记忆混乱很正常,再严重点,变得痴傻混沌都不是没有。
如果只是一次服药导致的普通失忆,积极治疗,也不是不可逆。
可惜,她并不是正常的后遗症,而是无法解释的穿越者,原主记忆这个配置,一开始没有就是没有,大概率是没法“恢复”了。
谢乔暗暗叹一口气,不过心里还是感谢这位异世界的同行。
不论怎么说,有专业人士背书,她的“失忆”就显得合理的多,卫王显然是相信了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卫王才暂时没有杀她。
毕竟杀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陌生人有什么意思?
以卫王的变-态,肯定是更乐意多等几天,看着前任惶惶不安,受足了心理折磨,最后再真的动手雪耻,才觉得爽快。
流云的动作麻利,在谢乔手边放下一方小木案,之后才又抱来陶罐:“凤凰台里,只有这些粗人的肉食,娘子委屈用些,一整日水米未进了,多少充饥。”
陶罐内装的就是奉天宫外,卫国士兵们用大鼎现煮的肉汤,一路过来有些冷了,汤上凝了一层白腻的油花,没了肉香,花椒的刺─激气味就更明显了起来。
这个时候了,谢乔当然不会嫌弃食物,只是担心还没恢复的肠胃接受不了这样的冷腻,便叫流云端来一碗热水,挑出几块鸡肉,在热水中泡温,才慢慢吃起来。
她每一口肉都吃的很仔细,充分咀嚼,尽力给肠胃减少负担。
好在这肉汤虽然做法粗糙,但味道居然不算太差。
也或许是她真的饿了,只能尝出肉里放了很多盐、花椒与生姜,前几口适应之后就也很容易挑起胃口,谢乔不知不觉吃光了碗里的鸡肉,连带了咸味的温水都慢慢喝了大半。
食物永远是最治愈人的,瘦肉与脂肪从口腔顺着食管填充到空荡荡的胃里,带来的不光是温暖热度,还有一点点生出的力气。
谢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左右四顾,也更清晰的生出了穿越的实感。
流云在这期间,在屋内走来走去的忙碌,但也一直留意着她,见她打量四周,便立即解释:“这里是章台殿,是先王后的住处,许多年前,长公主常抱着小娘子来看王后,后来王后病逝,公主便也不再进宫,那时娘子太小,肯定是不记得了。”
谢乔便笑:“便是不小,我如今也不记得的。”
流云一顿,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头:“婢子总是忘了这事。”
娘子并没有一点失忆仓惶的样子,还和气了许多,在她眼里,实在与从前并没什么差别。
谢乔站起身,行出帷帐外看了看,殿内空空荡荡,床榻桌案这样的大件家具俱全,看着也很干净,只是没有人住的屋子,擦拭的再仔细,也总透着一股阴沉的腐气。
流云方才已经四处查看过了:“这里倒还干净,只是什么都没有,齿木梳篦、长巾短帕、澡豆猪胰……还有娘子的换洗衣物,也都在东宫没带来。”
或许这些还能勉强忍受,但流云已经发现了一件更加紧要的问题,章台殿里也没有厕具恭桶!
流云皱紧了眉头:“娘子夜里要如何更衣呢?”
这的确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谢乔与流云一起开始了思考。
“宫中还有这么多侍人甲士,一定有解决的地方,我也一起去就成了。”谢乔开口。
“那怎么能行!”
可流云的反应,却像是这是什么极其过分的话一般,单是听一听都不能接受。
她甚至猛然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他们,总得叫我回东宫,收拾些娘子要用的器物来。”
谢乔原想阻止,出口的瞬间,却又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不试试呢?如今已经知道卫王不想叫她死,借着要东西的事,看一看卫国士兵的态度,也能试试卫王对她的底线在哪儿,触碰的后果是什么。
这么一想,谢乔便又换成了叮嘱:“你要小心,说话时态度恭敬些,如果他们不许,也不要争辩。”
她已经发现,流云虽然是侍女,却又看不起外面的卫国士兵,私下提起时都用“贱奴”“野人”这样的字眼,并且不是故意骂人,就是很正常的蔑称。
流云甚至刚开始提起卫王,都不太恭敬,口口声声苏栖质子,直到之后在奉天殿亲眼见过,才有些畏惧般,换了王上二字。
畏惧又蔑视,竟然一点都不冲突。
谢乔并不想让流云受伤,更不愿看到流云的脑袋,也变成她噩梦里的玫瑰气球。
谢乔面色郑重,让流云拎着裙角:“问的时候离他们远一点,如果有人对你动手,就立马跑回到我这里来,他们应该还不会杀我。”
只是普通的关怀叮嘱,可流云却是诧异又动容,答应时面颊都涨得通红。
这一去,就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
直到天色都昏暗起来,在章台殿内坐立不安的谢乔,才终于见到了两手空空回来的流云。
“人回来就好,东西都不重要。”谢乔悬了半晌的心这才放下,迎上去安慰。
她方才都已经在后悔不该让流云出去,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人,还好是回来了。
流云没有开口,就从屋门走过来的路上就回了三次头,似乎有些紧张。
谢乔:“怎么了,是不是有人难为你?”
流云摇摇头:“没有,那些卫人答应了,还派宫奴帮忙,一道搬回来,箱子都在后头了。”
答应了?
谢乔愈发不解:“那你这是怎么了?”
流云压低了声音:“婢子在东宫,遇见了太子殿下留下的亲信侍人,他充作宫奴,趁机说了些话。”
姜国的太子殿下?原主跑了的丈夫?谢乔也不禁正色起来。
流云:“何侍人说,前日是因先王驾崩,城中动乱,苏栖趁人之危,才能泅水突袭占了都城。他只带了几千卫人,自断后路,孤立无援,殿下出城联络,不日便会率我姜国大军夺回王都,要太子妃不要担心。”
谢乔听完之后,回想了这一路看到的情形,觉着这话应该不是作假。
王宫外围明显还很混乱,并没有被卫人完全占据,直到凤凰台前后,才算是守卫严密,处处森然。
谢乔原本以为是因为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人手不够?
可如果当真和姜国太子说的这样,卫王守不住姜都,他干嘛要白白折腾这么一场,就为了把姜国的脸面丢在地上,打脸报复?
谢乔疑惑抬头:“还有旁的吗?”
流云便又愤愤道:“旁的就没什么,只是知道娘子搬进章台殿来,那侍人便说苏栖奴隶之子,出身卑贱、为得王位杀父弑兄,狼子野心,全无人伦,与畜生无异,要太子妃明察秋毫,不要被他诓骗了去。”
这话就多少带了教训的意思,就差直接告诉谢乔洁身自好,不要委身就敌,也难怪流云这样生气。
谢乔顿了顿:“这话,是那个侍人说的,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比起流云的生气,谢乔对这样的“教训”反而没太放在心里,甚至有些觉得太轻。
毕竟在她心里,提起古代,很容易让人想起女人被碰一下手,都要自尽以示清白的封建礼教。
原主这样的风流随性,还能够成为太子妃,她已经有些诧异了,现在前任杀了回来,她太子夫君的态度,居然是说了一堆前任的坏话,然后要她不要被坏人骗去?
这么开放的吗?
流云更加生气:“定然是这老奴自作主张!太子殿下霁月光风,端方君子,知道娘子无恙只会欢喜,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起来,原主太子丈夫的脾气名声很不错,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如果日后姜国太子当真能回来,与她“夫妻”团聚,这样性格温和、情绪稳定的端方君子,总是更让人安心的。
不过这都是日后的事,她如今要面对的,还是眼前的卫王。
眼下谢乔更在意的,反而是流云那句“奴隶之子,出身卑贱”。
苏栖如今是卫王,从前也是卫国的王子,按理说,怎么也不该落上这两句。
流云解释:“苏栖是女奴所生,并不得卫王喜爱,在卫国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提起时只叫奚奴。还是因为要送来姜国为质,奚字听着实在是不像话,才被使臣改了相通的栖字,厚着脸皮说是先卫王最爱重的幼子,不到三岁便来了姜都。”
奚者,奴仆之意。
谢乔这才恍然,难怪她刚刚听到卫王名字时,就觉着有些奇怪,原来根源在这里。
要这么说,原主从前称呼苏栖,也只叫“七”音,应该也是存着几分爱护的。
流云说罢了苏栖,便也沉默了下来,只是面上却还是带着迟疑紧张,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有放下。
谢乔见状也想了起来:“对了,那个侍人不是还给了你东西?是什么?”
提起这个来,流云面上便是一顿,收起怒色,又露出了进门时的紧张。
她左右四顾,确认了门窗都没人,才将谢乔拉进床帐,做贼似的,从贴身的衣裳里拿出一团包着的手帕。
丝帕小心展开,内里是一截半根手指大小的……干树根?
当真就和随处可见的树根没什么区别,放到土里都找不着的那种。
谢乔疑惑低头:“什么东西?”
流云的手在颤抖:“是剧毒之物,何侍伯说,就这么一点,在小盏中泡上一夜,服下不出一刻便穿肚烂肠,神仙难救。”
谢乔也是一惊:“他给我这个干什么?”
流云:“说是为了以防万一,可自保,若能寻到时机,亦可立功杀敌。”
“杀敌。”
谢乔猜到了什么:“杀谁?”
流云声音越发低微:“卫王,苏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