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宫医苗氏,拜见王上。”
说话间,响廊上便有卫王的侍从带了姜宫的医者来。
宫医是一个圆乎乎的中年男人,虽是医者,却穿着宫中侍从的衣裳,细眉细眼,背上背了一只小小的木箱,似乎有些紧张,下跪行礼时,箱子“铛”一声跌在了地上,手忙脚乱的去扶。
谢乔作为医学生,当然明白信任专业人士的道理。
任谁也不愿意工作的时候,身边站个半懂不懂的东西指手画脚,更别提她一个学临床的,扔在没有仪器和药物的遥远时代,一身本事直接废了大半还多,越发应该保持沉默,配合宫医救死扶伤。
可架不住这宫医看起来实在太不靠谱了!
卫王杀名在外,被叫来给异国卫王解毒,有些紧张情有可原,可这姓苗的大夫一不问诊二不检查,听说是中毒,就低头从药箱里翻出了什么东西。
他捧着这东西走到一半,又猛地反应过来似的,急急回头,去箱子里换了一份——
他甚至差点配错了药!
谢乔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拿的是什么?”
苗氏闻言一抖,结结巴巴:“牛……牛黄。”
牛黄,似乎的确是用来解毒的,可谢乔疑念已生,明知自己不懂,也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拿来给我瞧瞧。”
苗医不敢反驳,低着头将手中陶盒捧来。
谢乔不认识中药,忽略盒上不明成分的污渍,只能看出是褐色的粉末:“就这样直接吃吗?”
“是……”
苗医还未说罢,一旁忽然传来一句:“太子妃这样小心,是记挂王上,还是有意拖延,唯恐王上中毒不深?”
谢乔被问的一愣,开口的是带医者过来的卫王侍从,相貌毫无记忆点,但一出口,声音很是成熟稳重,甚至还有些耳熟。
她穿越之后,遇到的人不算多,略一回忆,就也记了起来,这是她第一夜在东宫时,看守她的六个甲士之一。
也是那个最年长,对她从前的事知道最多,对她意见最大,问旁人她该不该死的人。
苏栖闻言,也微微抬起了头:“元一,孤令你去查经手过章台殿黍醅茶的人,怎还在此?”
原来这还是苏栖方才元朔口中的元一大哥,听起来像是卫王的侍从之首。
不过能这么清楚的知道原主与卫王的旧事,可见跟了卫王许久了,成为首领也很正常。
元一只是咬牙看向谢乔:“真凶就在眼前!王上一力相护,卑下如何领命?”
原主留下的债,谢乔也无意与他争辩,只是问起正事:“没有更好的医者了吗?”
元一:“太子妃果真与姜太子夫妻同心,下毒在前,又要大张旗鼓寻医,唯恐消息送不出去不成?”
“住口!”
苏栖提声训斥:“退下。”
元一似有不甘,还想开口,苏栖面色却越发阴沉:“元一,你真要抗命?”
一句话,令满面愤愤的元一紧紧闭了口,顿了顿,拱手行礼:“卑下领命,经受毒物之人,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说罢,元一又拜了一礼,方才退出了殿外,路过立在门口的甲士时,还细细叮嘱了一番,无非是要盯紧这章台殿每一个人云云。
苏栖这时的神情已经愈发疲惫无力,却还是对谢乔解释了一句:“都城未平,中毒之事,不能叫外人知道。”
谢乔想起先前姜太子传给她的话,卫人乃是孤军深入,没有外援,他出逃后,不日便会率我姜国大军夺回王都。
她原本以为卫王这段时间已经站住了脚,现在看来,倒还未必。
如果这毒当真是姜太子姬天下的,知道成功之后,肯定也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也难怪刚才流云出去,分明说了卫王中毒的消息,却当真只带回了元朔一人,想来也是元一知事,当机立断按下了这消息。
姜太子毕竟是原主的丈夫,谢乔闻言也无法多说,只是垂了眼眸:“解毒要紧,先服药吧。”
几人争执时,苗医就只是低着头,瑟瑟发抖躲在一旁,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见谢乔催促,才颤颤巍巍的将牛黄粉在水中化开。
谢乔接过,送到苏栖唇边,帮他一口服下,又叫来流云安置妥当,之后才柔和了神色,温声询问宫医过来看黍醅茶内的毒。
苗氏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谢乔方才的怀疑,被她安抚几句,反而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接过黍醅茶后,先看后嗅,最后甚至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口中细细尝了尝,才扭头吐在一旁。
干完这些之后,苗医的脸上就露出几分了然:“是钩吻毒,吃多了会叫人肠穿肚烂,好在王上只喝了一口,多吃些牛黄,应当无事。”
对方说得这么果断,谢乔也不禁恢复了几分信任,又问:“那为何王上脸色这样难看?只吐了一口血,身上的血气也越来越重。”
苗医偷偷看她一眼,小心试探道:“王上……是不是身上的伤,又裂开了?”
谢乔猛地一顿,诧异回头——
卫王身上有伤?
她也忽的反应过来,的确,苏栖自从第一次沾着浑身血污出现再她的面前,之后每次见面,也都会带着似有似无的血气。
她一直以为是卫王杀人太多,沾上了旁人的鲜血性命,加上卫王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受伤的模样,她一直没有想过是苏栖自己也受了伤!
席上倚着软枕的苏栖垂了垂眸,声音低微:“不是大事,不必让你知道。”
看着卫王侧过脸,带了几分冷淡的模样,谢乔抿抿唇,也退了一步:“是,原也应当。”
元一已经说得清楚,卫王不论受伤还是中毒,都是不能传出去的消息,恐怕他带来的甲士,都不会全然知晓,更何况她这个敌国的太子妃。
若不是机缘巧合,正好倒在了章台殿里,恐怕中毒的事,也不会叫她听闻。
回过神后,谢乔之前,因为苏栖那莫名的信任,而生出的波澜,也迅速冷静下来。
眼看苗医又掏出了几粒药丸让苏栖服下,接着便为他解起了深衣,谢乔站起身:“我去烧些热水,只怕要用。”
事出突然,她之前是担心卫王直接丧命,现在既然没有大事,抛开男女之别,只她姜国太子妃的身份,留下也难免尴尬,倒像是故意探听消息。
谢乔说着,抬眸看了看门神一般,守在门口的亲信甲士,又低头道:“我与流云,往后都再不会出章台殿一步,王上若不放心,可再派甲士看守,膳食杂事,也不与役人接触。”
元一离去时“从上到下,一个不留”的血腥宣言,还言犹在耳。
谢乔倒并不担忧自己,看卫王的样子,显然还对原主有情,认为自己要死时都没杀她,还给她安排后路,现在应该也不会。
但她却有些担心流云被卫人灭口,此刻说这话,便是主动表白衷心。
可没料到,卫王听了之后,非但没有满意,面色反而猛地一变!
他僵在原处,声音低微,冷得冻人:“好,你很好。”
这话显然不是在夸她,阴沉幽冷,嘴角紧紧抿着,不知是苗医给的药有了效果,还是被她气得,苍白的面颊上都隐隐透出了一丝嫣红。
可谢乔却实在分不清自己哪一句又说得不对了。
“王上……”谢乔试探的又叫了一句。
“你别说话。”
这一次,苏栖干脆扭过了头,一副不肯继续沟通的模样。
就在这时,廊上又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便是熟悉的吵嚷呼喊。
是元朔带了卢陵过来。
卢陵被甲士拦在门外,满面凶悍的元朔独自进了门,先看了苏栖还活着,便很是松了一口气,大声道:“王上,你是不是死不成了?我要不把这姓卢的小子再送回去?”
苏栖面色冷然,径直吩咐:“带去偏殿,不许吵嚷,不许走动。”
苗医动作未停,说话时,苏栖的肩佩已经滑在了地上,朱色深衣褪下了一半,露出内里素白的里裳,果真,胸膛处已经浸出了鲜红的血色。
谢乔眸光一缩,下意识动了一步,卫王便已有察觉。
“要走了?”
苏栖瞥她一眼,又侧过了头,面色更冷:“也好,卢陵到了,你原本就更信他。”
谢乔动作便忽的一顿,原本想要上前查看伤势,此刻也只得停了下来,带着流云转身避开了正殿。
“阿乔!”
被拦在殿外卢陵看见她后,眼睛一亮,立即呼喊起来。
几天没见,卢陵脸上又多了几道明显的伤痕,双手也被紧紧绑着,精神倒是还十分充沛。
只是还没等他说得更多,跟出来的元朔就猛然将他踢到了地上:“王上有命,不许吵嚷!”
卢陵双手被缚,这一倒摔得当真是实实在在,落地的动静,只叫谢乔都疑心是不是摔坏了骨头。
“你还不是我的主人,某现在要听王上的,送他去偏殿!”
元朔却并不给她查看的机会,说罢之后,就猛地上前,一把将人扛到了肩头大步离去,个子原也不矮的卢陵,在他手上,轻松的像是扛了一副麻袋。
谢乔愣愣站在原处,卢陵的呼喊渐渐远去,环顾四周,殿外的甲士已然多了起来,依次立在响廊,昏黄的余晖下,如同一桩桩沉默的石塑。
是了,苏栖中毒受伤,都不能让外人知晓,这幅模样,不可能出去,医者护卫自然也要跟来,现在卢陵也要留下。
谢乔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这章台殿,怎么一顿饭功夫,就热闹成了这幅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小乔(一脸懵):好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