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03

直到在鉴湖公馆见到何明则以前,虞乔都以为自己只是去赴一场再正经不过的商业谈判。

根本没想过对方竟然是想对她搞潜规则这一套。

然而,薄野的提议在她看来无疑更加荒唐。

“别误会,”似乎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薄野冷淡地解释道,“只是假扮女友。”

虞乔立马接上:“放心,我没误会。”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咖啡馆的灯光从顶上射下,明明是暖色,却映得薄野苍白的脸色又冷凝了几分,他长睫微垂,自然地在脸上落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听虞乔这么说,他也没再说话,手拿着细茶匙轻轻搅动着面前那杯咖啡,像是给她考虑时间。

咖啡拉花被搅乱的瞬间。

虞乔猛然惊醒,察觉到自己那些下意识的过度关注,浑身细胞争先恐后地发出警告信号。

帮她还债,甚至还向鲸屿注资,只是假扮女朋友而已。

这生意听起来确实再划算不过了,要说她没有片刻动摇那绝对是假的。

可即便当初在薄野出国前两人的最后一次联系已经闹得足够不堪,再怎么样,她私心里仍然希望能够在他面前保留一点鄙薄的自尊心。

更何况,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她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眼神便逐渐坚定起来,直到其中再没有一丝动摇:“就当是我可笑的自尊心作祟,恕我拒绝。”

“自尊心么,这并不可笑。”薄野温声道。

虽然他早料到虞乔不会轻易答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时,依旧没忍住蹙了下眉。

虞乔笑笑,没把他的客套话放在心上。

哪怕在她的一贯认知里,薄野实在不是个会讲场面话的人,以他的性格,不刻薄毒舌就算足够温和了。

可今天他的种种表现,无论是管她闲事,还是主动叙旧,都完全颠覆了她对他长久以来的认知。

由此看来,时间确实是最好的雕刻大师,六年时间,也的确长到足以令一个人性格大变。

话已至此,交易不成,虞乔自觉已经没什么再聊下去的必要。

何况多年未见,客套的寒暄过后,本也无话可说。

迟疑一霎,她率先道别:“那、我先走了。”

她没说再见,大抵是觉得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

薄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走出咖啡馆的背影,自始至终,沉默得像是一樽艺术雕像。

十来分钟后,公交站牌下。

天气已经重新转阴,又飘起了伶仃小雪,看这纷纷扬扬的架势,还有转成暴风雪的趋势。

虞乔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开始复盘。

她先是心疼了一下被自己丢在鉴湖公馆那把伞。

新买的,用了还不到一星期!

随后又低下头,开始回复已经快一天没处理的微信消息,间歇扭头看一眼站台显示屏上公交车离本站距离的实时动态。

扎成一束的高马尾就这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大概是她还在鉴湖公馆的时候,财务发过来一个坏消息,不知道是哪里走漏的风声,一早就有多家公司登门催债,要求鲸屿提前还款。

人暂时被今宵劝了回去,但下次再来估计就不好打发了。

虞乔苦着脸思索除了向银行求助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半晌,整个人都蔫了。

就算鲸屿手头所有的项目全部结算也不可能在短期回拢那么多资金,除非——

卖掉AKA核心技术。

想到这,虞乔顿时懊丧地长叹一口气:“我有病吧,刚刚干嘛不答应他?!”

白白放着两亿多不拿,死要面子活受罪!

自尊心?

这种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填账目的东西,说实在的,有一点,但不多。

老天像听到了她心声似的——

一辆黑色宾利驶进公交站台,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身前。

车窗缓缓下摇,露出了薄野那张脸。

虞乔眼神瞬时诧异。

薄野偏头看向她:“等公交?”

问完又顿住,想起点什么,微微挑眉:“还没学会开车?”

听清他问了什么的虞乔:“……”

这一刻,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她,尴尬之下,也就错过了他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极为稀薄的笑意。

虞乔可以算是从小就左右不分。大一那年,她跟室友一起学车,有个周末在高教园区练车,她打错方向盘,差点撞上走在人行道上的一个路人。

隔了一条绿化带。

这事碰巧被来等她一起去吃饭的薄野看到。

被他笑话了好久。

后来,毕业后她陆续又考了两次驾照,都没过,才彻底放弃。

干笑了两声,虞乔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当年到底在他面前犯过多少蠢。

正想着,薄野突然开口:“去哪,送你一程。”

见她不说话,他便当是默认,催促道:“快点,要违停了。”

虞乔却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反应过来一件事:他现在病情已经稳定到可以自己开车了?

回过神,她敛住表情,温声拒绝:“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打车的。

薄野静静看着她。

无声僵持片刻,虞乔率先投降。

“那好吧。”

“印山西寺街,麻烦你了。”

听到她报出地址,薄野眼睫微垂,对她如此客气的态度嗤之以鼻,屈指敲方向盘,讽笑一声:“怎么,现在又不拿自尊心当借口了?”

语气里的那些情绪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令人听不分明。

虞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被这么不痛不痒地刺了句,倒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正打算拉车门的手又缩了回去,有些迟疑道:“那、要不我还是有点自尊心,自己回去?”

薄野唇线瞬间拉平:“上车。”

虞乔:“……”真难搞。

再之后,一路无话。

直到印山西寺街,车子靠边停下。

虞乔也悄悄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憋死在刚才这一路的尴尬沉默中了。

她动作麻利地下车,抬手挡在头顶便疾步往外冲,背影里隐隐透着几分迫不及待。

一下车,细密的雨雪落在额头便激起一阵凉意。

“跑什么?”

清淡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虞乔脚步一顿,转过身,薄野正快步朝她走来,在她怔忡之际,头顶已被一把黑伞遮挡。

薄野伸出另只手。

看着递到面前的伞,虞乔面露迟疑——有借就要有还。

来来回回的,便又是一桩牵扯。

薄野眉梢稍抬,神色悒怏。

犹豫片刻。

她最终缓缓地探出手,而他正好往前送。

虞乔便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指。

指节如玉,也似玉冰凉。

她隐隐有些在意,想要开口询问什么,却陡然间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再去关心的理由。

于是,她飞快地松了手,又缩回来一点,只是紧紧地抓住胡桃木伞柄。

她垂下眼,说话声音很低:“抱歉,不是故意的。”

薄野抬睫看她,眉眼间的温度慢慢散去,方才因为她接过伞才好看一点的神色也冷淡下去,像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也能成为她道歉的理由。

他抿着唇放了手。

虞乔也转身往回走。

谁都没出声,谁都没作告别。

雨打伞檐,细密的声响不断,几乎盖住了其余所有动静,蓦地——

“虞乔。”

薄野的声音淬着点寒意,穿透淅沥沥的雨声,又被潮湿空气柔和了几分混杂着些许温柔错觉。

再一次留住了她的脚步。

“我的提议一直有效。”身后的他如是说道。

虞乔背对着他,没有再回头。

只是脑海里忽然间闪过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或许他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只是想帮她。

一念间,思绪万千。

街边的路灯尚未亮起。

她沿着昏暗的街道走出一段。

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终于,又彻底停顿了下来。

她回头去看,原先停在树荫下的那辆黑色宾利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荡荡的。

如同她浸在微潮春雪中怅然若失的内心。

她立在原地,良久,忍了又忍,忽然抬起手,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

“叮咚——”

直到突来的微信提示音打断她的出神。

收拾好情绪,虞乔神色自若地放下手,朝跟今宵约好的老地方——旧城区夜市的一家大排档走去。

等她到时,天已放晴了。

今宵早就点好了菜,虞乔坐下没一会儿,老板就上了满满一桌。

也许是因为心里藏着事,虞乔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乔乔,想什么呢?”今宵帮她把饮料满上,“我看你心神不宁的,筷子都没动几下。”

虞乔摇摇头,没说话。

见她面色疲惫,今宵猜测道:“贷款的事,不顺利?”

听到她关心的话语,虞乔眼底微暖,顿了片刻后才道:“算是。”

今宵听她语气不对,把烫过的河粉夹到她碗里,顺嘴追问:“没见到何明则吗?”

虞乔摇叹气,语气难掩低落:“见是见到了……”

今宵:“那怎么了,他没答应?”

“倒也不能这么说,”虞乔脊背往后砸进座椅靠背,红唇勾起一抹略显嘲讽的弧度,“那傻逼话里话外的暗示,只要老娘给他当小情儿他就给贷款,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谁?”今宵愣住,“何明则?”

虞乔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对,就他。”

“他让你给他当小三?!”今宵满脸震惊地重复了一遍,“真的假的?前几天我刚看报纸上刊了他得个人先进奖,还跟他老婆秀恩爱来着……”

虞乔呵了一声,递给今宵一个意会的眼神。

“真是没看出来,”在得知虞乔还把何明则痛揍了一顿后,今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感叹,“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只是她骂完也难免发起愁来:“惠信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可资金链补不上,二期研发又要搁置……”

顿了顿,她有些犹豫地建议道:“要不,我找朋友想想办法?”

“你打算找谁?”虞乔叹气,话里拒绝的意思倒是明明白白,“找别梦寒?还是算了。”

“你都跟他绝交了,欠钱事小,人情债难还。”

听到这,再看她一副敬谢不敏的态度,今宵也不再提这茬:“那咱们再想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已经提到了别梦寒,今宵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乔乔,你知不知道……”

虞乔正低头剥虾,听她断了下文,抬起头随口问道:“什么?”

“我看别梦寒朋友圈发的,薄野好像回国了。”

今宵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她得知的消息。

虞乔动作一滞,随后很缓慢地点了下头。

但她并不打算告诉今宵今天遇到薄野的事,还有他提出的那个荒唐的交易。

“你们见过了?”可身为多年好友,一看她这反应,今宵就猜到他们已经打过照面。

虞乔沉默,抽出纸巾擦擦指尖。

“你说你,当年怎么就没把他追到手?”今宵扼腕叹气,“他要肯帮忙,咱这贷款不是分分钟就解决了?”

闻言,虞乔冲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行你上。”

今宵道:“就冲他家随手捐新校区的壕气,我要行我一定上啊!”

虞乔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她突然开了一瓶白干,给自己倒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的瞬间。

她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薄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