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我记得的事。
一栋有些歪斜的木造公寓。
不知是脏污还是被晒得褪色,墙板泛黑,外观变成暗淡的焦褐色,建在坡道底下的尽头处。那是面对大马路的角地,地点不错,但没人长住。多半是季节工之类的短期房客,不断有胡子脸、面容肮脏的中年男子来了又走。或许是某处工棚的宿舍。
由于住户更迭频繁,往往不和邻居打交道,街坊敬而远之。
不,纯粹是印象,不记得有人警告我别靠近那栋建筑,或留意那栋公寓的居民。
从我家不管去哪里,都会经过那栋公寓。周遭多是住宅、自营商店、银行宿舍,环境并不差,只是氛围有些不同。
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感觉,可能根本没有任何不对劲。
当时我念小学一年级。
由于个性内向,体质虚弱,我不常在户外游玩,也没上幼儿园,但不是生病。在懵懵懂懂的状况下被丢进学校,内心非常不安。
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没有“拒绝上学”一词,上学是天经地义。
比起讨厌,更接近害怕。
虽然不觉得麻烦,我仍十分畏缩。
我不曾受欺负,亦不曾感到快乐。
营养午餐我吃得很慢,每次都得留下。新生下午没课,用完营养午餐就放学,条件是必须全部吃光。我并不挑食,纯粹是没办法狼吞虎咽。
老师不会生气,总叮嘱“不能剩下,要吃干净”,耐性十足地等我。虽然温柔,却挺烦人。
起初,包括我在内,吃太慢被留下的有数人,渐渐少一个、两个,转眼人数骤减。与其说是速度变快,不如说是抓到诀窍吧。不管过多久,我依然不得要领。
两周后,留下的只剩两个人。
除了我,还有一个叫良子的女孩。
良子……大概是这个名字。
不记得姓氏。
良子留着娃娃头,眼睛和嘴巴都很小,塌鼻子,脸像个红豆面包。
昭和中期的小孩与现今不同,看起来总有些穷酸。我的外貌自然不免俗,一脸寒酸。不过大伙儿都一样,所以不怎么在意,但回想起来,我觉得丢脸极了。
在这群穷酸小孩中,良子的穿着格外穷酸。
记忆中是这样的。
刚入学时,我没交到称得上“朋友”的朋友,自然无法融入班上。我甚至不敢向女同学搭话,根本不记得班上女生的脸和名字。对于良子,只觉得她是脏脏的女孩。
有几天,我们一起留下。
“你们好像女儿节摆饰的娃娃。”老师这么说过,我印象深刻。
有点讨厌。不是害羞,而是真心讨厌。
入学一个月后,我终于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营养午餐。
良子比我早,还是我较快,我不记得。当时的营养午餐菜色,包括吃些什么、好不好吃、味道和口感,我印象全无,仅仅残留克服试练般的心情。
接近学期尾声,我总算融入班级,在暑假前交到几个要好的朋友。
虽然记住同学的脸和名字,如今已想不起每个人。记得的主要是男同学,关于女同学的记忆模糊。
除了常出风头的几个女同学,我毫不关心。当时男女生鲜少一起玩,没必要记住。
放学后,我们会热烈讨论动画。
我没看过原作,听朋友评价漫画比动画有趣,便非常想看。谈笑过后,我和朋友道别,随即发现良子在后面。
原来她家就在附近。
她一身不起眼的打扮,顶着红豆面包般的圆脸。
既没互相打招呼,我也没主动叫她,可是,我们自然而然说起话。尽管曾一起留下吃营养午餐,但不曾交谈,我根本不晓得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我有那本漫画。”良子表示。
她可能早就加入我和朋友的对话,只是我没发现。
“要借给你吗?”良子问。
我十分想看,于是回答“借给我、借给我”。
在大马路走一小段,来到我回家的坡道入口。良子停下脚步,说“我家在这边”。她应该是这么说的。
是那栋歪斜的公寓。
应该没错。
隔天,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由于没别的交集,我没和良子说话,良子也没来找我。
直到第一学期的休业式,我才想起这件类似约定的事。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不晓得是基于怎样的契机。
放学后,我喊住良子。
“你不是要借给我漫画吗?”
良子一愣,回答“漫画在朋友那边,还不能借给你”。我无法明确忆起她的脸,却莫名记得她的表情。
啊,她在骗人。
我的家境并不富裕,房子是租的,又小又脏。但小学生的我,仍觉得比那栋公寓好一些。实际上,这样的认知也是对的吧。
所以,连我都买不起的漫画,良子不可能拥有。她在吹嘘,我没戳破。那是个小谎言,揭穿对彼此都没好处。我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回家,当天就把漫画的事抛到脑后。
暑假过去一半。
当天一早,我便与四五个朋友出游抓昆虫。
没什么收获,仅仅抓到两只不怎么稀罕的普通蝴蝶,但玩得挺开心。我们浑身大汗,在天黑前互相道别。
夕阳异常美丽。
道路和电线杆染上斑驳的橘色。在那片橘红中,我拿着捕虫网和捕虫笼,独自走着。
很快地,转角的公寓映入眼帘。夕阳下,歪斜老旧的建筑益显漆黑。
天气燠热。
公寓前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穿汗衫、满脸胡子的男人,正在抽烟。男人的脸和脖子汗涔涔的,衬衣紧贴皮肤。我有些害怕,稍微避开他继续走。
从公寓数过来第三间、第四间附近,不知为何,有户人家在屋檐下造了座笼子养鸭,而良子……就站在前面。
想不起良子的神情。
不过,她似乎穿着毛衣。在那个时节,穿毛衣太离谱,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说,我只记得一起留下吃午餐时,良子穿的衣服。
良子咧开嘴,露出笑容,说着“这个……”把书递给我。
好像是漫画。
啊,这么一提,我向她借过漫画。于是,我接过书本。收下后,我发现那是没看过也没听过,完全陌生的漫画,不是我想借的动画原作。
“很好看噢。”良子强调。
根本不对嘛——
我怎么都吐不出这句话,只回一声“拜拜”,没道谢也没告知何时归还。至于理由,我真的不知道。
夕阳下,良子开心地咧嘴笑着。
我垂下目光,瞥一眼染成橘红色的良子,踏上归途。橘红色的良子应该穿着不合时节的土气毛衣,我则是穿短袖短裤。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当时的想法倒是印象深刻。
我首先想到的是,良子果然没有我想看的漫画。不知是爱慕虚荣,还是配合大伙儿的话题,总之是骗人的。
不。
或许不是骗人。
我家很穷,良子家显然更穷。就算吵着要漫画,父母也不可能买给她。况且,我想借的漫画,以及良子实际借给我的漫画,皆非少女漫画。在良子眼中,只要能看,恐怕任何漫画都无所谓。良子借给我的,会不会不是父母买给她的,而是刚好放在家里——
公寓里的?
她借我的漫画颇旧,脏脏的。
良子并不活泼,似乎没几个朋友,没看过她在外面晃荡。那么,她的生活大概没什么有趣的事,才会反复看公寓里的漫画。搞不好她真的有我想看的漫画,但不是自己的书,不能随便借给我。
或许她没撒谎。
借来的漫画,一开始没多大兴趣,读着读着,还蛮有意思。几年后,作者改变风格,红得发紫,但当年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二流漫画家。虽是事后诸葛,不过,这等于是一部颇为稀罕的作品。当然,那个时候我没想太多,单纯觉得借来就好好看完。
看完后,我左思右想,决定马上拿去还给她。
可是,暑假期间,小孩子并不悠闲。我们得玩耍、写暑假作业,没干什么特别的事,浑浑噩噩的行程就满档。尽管我没忘记要还书,总觉得麻烦,于是耽搁下来。
不想去那栋歪斜的公寓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几乎每天经过,却不晓得住着哪些人,又有外貌狰狞的大人进出,更何况……
我不清楚良子是不是真的住在那里。
糊里糊涂地,暑假转眼结束。
迎接第二学期的教室里,不见良子的身影。可能只是不在我的记忆中。老师没解释,后来我问当时的同学,没人记得这件事,甚至不记得良子。
她大概转学了吧。
我的手边留着有点肮脏的古怪漫画。
又过一阵子。
凉爽的季节到来,行道树的叶子变色,我看见良子站在歪斜的公寓前。
啊!我暗暗惊呼。
不知为何,我无法出声唤住她,旋即跑回家。
要还漫画,只能趁现在。
良子转学后,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急着去拿漫画。
转学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我没想到这一点。
我匆匆脱鞋,冲进房间,抽出放在书架角落里的漫画,折返那栋歪斜的公寓。
可是,良子已消失不见。
我拿着肮脏的漫画,愣在黝黑歪斜的公寓前。
那一年岁末……或是刚过完年,公寓周围搭起鹰架。鹰架与地面垂直,可明显看出建筑物歪斜的程度。
不久,塑料布覆盖上去。注意到时,公寓已遭拆除。
至今我仍一头雾水。完全拆除公寓前,塑料布拿掉,鹰架撤除。其中一角堆着瓦砾,确切地说是柱子和墙壁的残骸,地基和一楼的厕所、流理台维持原状,景象十分不可思议。公寓被弃置一个星期左右。
大概是与业主起了纠纷。
那是第三学期。
当天非常冷,雪花零星飘落。
雪花细小,不到积雪的程度。地面干涸,我没撑伞,独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气不佳,加以白昼变短,天色微暗,但不是傍晚,路上也十足明亮。
角地的公寓遗迹映入眼帘。
不知为何,唯独瓦砾上泛着一层薄薄的白。
是积雪,还是灰尘?我记不清。
但记忆中,周围拉起绳子,插着禁止进入的警告牌。中央有台倾倒的冰箱,后方是破掉的马桶。再后面是黝黑的木材、灰泥之类的碎片,及烂掉的榻榻米等杂物堆积如山。
冰箱旁边。
良子静静伫立。她没穿大衣,也没围围巾。
良子穿着那件不起眼的毛衣。
啊!我又暗暗惊呼。
应该喊住她,交还漫画。更重要的是,她搬去别处了吗?是何时离开的?她在这里做什么?
这些疑问一口气涌上心头,无法立刻厘清,所以我……
没出声。其实,我不知该讲什么。
“等……等我一下!”我总算,总算挤出这句话,而且朝着牛头不对马嘴的方向。良子似乎望着我,咧嘴一笑。好,成功叫住她,可以还她书。我继续往前跑。
但是,跑到一半。
不行——
脑袋浮现这个想法。
不可能还给她。没办法。
不晓得我为何会这么想,脚下的速度愈来愈慢。抵达家门前,这个毫无根据的念头攫住我。干劲全失的我走进家门,躺在房间里。不知经过多久,十分钟,或二十分钟?搞不好更久。
不,我不是要她等我吗?
念头一转,我急忙翻找那本漫画,却遍寻不着。
心跳加速。我的确要她等我,或许她仍在等我。外面下着雪,她可能待在原地,我不禁坐立难安,双手空空赶往那栋公寓。雪停了,但外头很冷。
良子不在那里,我非常后悔,恍惚望着废弃物与垃圾堆成的山。我叹口气,呼吸变得纯白。
第三学期末,废弃物和瓦砾完全清空,公寓遗址接近空地。话虽如此,尚未仔细整地,只清除垃圾。地面凹凸不平,约莫是地基的一部分,也可能是埋着别的东西。总之,看起来埋着非泥土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就那样弃置。许久以后,才整理成一块建地。
恐怕是拿掉标识“禁止进入”的绳索的缘故吧,尽管是私人土地,但看上去只是块空地。不时会有人闯入,我和几个朋友也去过一两次。面积没大到可玩耍,我们没特别做什么,却总觉得在干坏事,莫名亢奋。
当时,我望着荒凉的土地,试着以鞋尖挖掘。是发现蚯蚓,还是人偶的头之类的吗?
上二年级后,那块空地长满杂草。
假期过去后,时值五月下旬……也许是六月。
那是个无风的灰暗阴天。
就像良子的毛衣。
不过,那是事后的感触,当下我并未这么想,仅仅有种预感。
不,这仍是事后诸葛。我不过是独自走在路上,有些不安吧。
高耸的杂草十分青翠。
经过时,明明没风,草却在晃动。
草叶之间冒出一张脸。
娃娃头、有点肮脏的脸,咧嘴一笑。
是良子。
不知为何,我拔腿就逃。
我跑过空地前,全速回家。鞋子脱下乱丢,连“我回来了”都没说,便冲进房间,抱住膝盖坐在角落,额头抵着膝盖。
我只清楚记得这部分。
至今膝盖和额头仍残留着触感。
我不是害怕。
虽然不晓得良子怎么会在那里、在做什么,但她并不特别可怕。虽然多少有些内疚,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逃跑,完全不懂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良子。
暑假前,空地整理完毕,迅速盖起两栋普通的出售住宅,想必早就决定买主。
景观改变甚巨,要重新忆起原先歪斜公寓的黝黑威容,实在困难。
我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不对。
我并非忘记一切。不是没记忆,只是忘了我记得这件事。我不过是没想起,并非失去这段记忆。即使超过二十年,我依然记得不少事。
许多环节变得朦胧,仿佛罩着一层雾。
尽管有些衰退,我仍旧记得。
我记得的部分。
那是事实吗?
既然记得,应该是事实吧。
刚入学时,我吃不完营养午餐被留下来,以及导师说我们就像女儿节娃娃,我觉得很讨厌。这些母亲也记得。
除了我之外,有人的记忆相同,便能判断是事实吧。倘若是我的妄想,不可能侵蚀到母亲的记忆。不过,母亲不记得和我一起留下吃午餐的同学的名字。
曾有一栋黝黑又歪斜的公寓,这是事实吧。几个同学记得。
公寓拆除后,废弃物在原地堆放好一阵子,应该是事实。一起闯入的朋友依稀记得这件事,不少人记得附近养鸭的住户。
可是,几乎没人记得良子。即使有印象,也未必记得名字。我查过一年级的名簿,出现良子的名字。比对毕业纪念册,大致能认出谁是谁,却没有符合的女同学。读一个学期就转学,也是无可奈何,而且级任导师早已逝世。
这么一来,哪些是事实,变得暧昧不清。
或许我只是把记得的片段依序排列,用想象填补,联系起来。我可能弄错许多事。
冷静想想,时隔许久,转学的良子又站在公寓前,颇为奇怪。然而,那并非物理上不可能的现象。我看到的良子,不是浮在半空或透明,也没消失不见或变形。
良子仅仅伫立原地。
假如良子已死,就是鬼魂。但我没听闻同学去世的消息,也没把她当成鬼魂。
尽管年幼,我完全不认为看到不存在世上的景象。倘若视良子为鬼怪,懦弱胆小的我会更害怕,甚至又哭又叫,陷入恐慌。
那样一来,不可能忘掉。
最重要的是,那并不是值得忌讳的回忆。
当时的情绪更沉静、更揪心、更虚渺。
难不成是随着时间流逝,情感风化?
不,我不这么认为。
原本就是淡薄的记忆。
不仅淡薄,而且早已远去。
变得非常遥远。
良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没办法确定,亦无从确认。难以证明她曾经存在。
她不在名簿上,又没人记得她。一切暧昧模糊。
班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同学。
一起留下吃营养午餐的可能是另一个女同学,借我漫画的也是别人。连站在瓦砾前、从草丛探出头的,都可能是其他女孩。
或许我只是把个别不同、毫无关联的事物在脑中进行联结。毫无关联的种种记忆重叠浮现,宛如莫列波纹(1),偶然形成那个相貌寒酸的女孩。
即使不是这样,也可能是我搞错时间顺序。真的有良子这个女孩,曾借漫画给我,然后出现在公寓前,但全发生在第一学期。第二学期她便消失,公寓更早拆除。相反地,良子搞不好后来才转学,住在那栋公寓是我的误会。
比起上述解释,更可能全是我幻想的产物。体验着未曾真正体验的遭遇,其实是任意捏造的故事。
或许我的过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妄想。
连“我”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清楚。毕竟追根究底,我也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良子不是幽灵。如果良子并非真实存在,她不可能是幽灵。如果幽灵是死者的灵魂,世上不可能出现不存在的人的幽灵。
不……
不尽然如此,我隐约想着。
因为过去根本不存在,唯有现在是真实的。
过去只是被认识为变化。如果有过去,也只是记忆与记录。
记录仅仅是断裂的部分。要将世界总体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是不可能的事。信息永远是片段,人类只是任意拼凑,任意解释。
记忆是不可靠的。不管记忆再鲜明,仍不一定是真实。有些地方印象深刻,有些地方印象淡薄,且随着时间改变,甚至会扭曲或翻转。人类只能将不定形的模糊事物,任意塑形与解释。
不存在确切的过去。
连我以为属于过去的事物,都无法完全担保。一切可能是我的妄想,真假没有太大意义。
过去不存在,所以没有真假可言。于是,不论是事实,或是联系回忆片段塑造出的虚假过去,两者并无不同。
谎言与真实没有差别。
不存在的人,从一开始就无异于幽灵,不是吗?
或者说,所谓的幽灵,是不是就是那类事物?我这么认为。
因而,是幽灵无所谓。
不是幽灵也无所谓。
只是……
我的手边,有一本肮脏的漫画。
唯有这本漫画属于现实。假使这个现实本身就是妄想,便另当别论,但漫画确实在我身旁。我不记得曾买下,也不记得是父母买给我的。
可是,我确实有读过的记忆。
这是一本沾染污渍的肮脏旧书。
放在纸箱里。约莫是搬家时放进去的,没拆箱直接收起来。找东西时,我顺便打开没整理过的箱子,发现这本漫画。
倘若记忆正确,我已借阅超过二十年。
我重读一遍。内容忘得差不多,仅仅隐约记得一些情节。如今,作者成为漫画界大佬,创作不少当红作品,但不怎么符合我的喜好,所以没看过太多。然而,我却记得知名度甚低的初期作品。二十年前,我果然读过。
黝黑歪斜的公寓,灰暗的毛衣,还有她的咧嘴一笑。
我不是记得一清二楚吗?
我并未遗忘,只是收在某个地方,虽然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不,一定是假的。
是谎言吗?弄错了吗?是错觉吗?是误会吗?是事实吗?
是幽灵吗?
于是……
我来到这个冢。
眼前是如小山高的丘陵。与其说是小丘,不如说是巨大的土冢。或许类似古坟,总之不是天然丘陵,是以岩石和泥土堆积而成。
冢上没有树木,处处可见苔藓或杂草般的绿意。其他部分都是石头,不然就是红土。
冢的周围等间隔插着竹竿,缠绕一圈圈的注连绳。那是一种结界吗?我不清楚。
不过,仅仅如此。
守冢的老人望着我。
“你只记得这些?”
老人问。
“噢,不必勉强回忆。记得的事……”
就是一切,老人继续道:
“你记得的,只有这些吧?”
“是的。”
虽然不晓得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虚构,以及从哪里是记忆,到哪里是妄想。
“没人知道。”
老人皮笑肉不笑。
“即使是发生在眼前的事,也没人知道真假。像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清楚。”
“不清楚?”
“没人知道。我到底从何时开始,就守着墓冢?日复一日,触目所见皆是相同景色,没有昨天或前天可言。十年前和五十年前毫无分别,搞不好也没有明天或后天。过去与未来糊成一团……那么,是生是死都无所谓。”老人说。
“昨天我活过,明天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可是,即使明天和昨天交换,我也不会发现。长久待在远离人迹的地方,时间和日期变得暧昧不清。纵然时间倒流,我仍不会察觉吧。”
是这样吗?
“那……究竟该怎么办?”我问。
“埋起来。”
老人回答。
“埋起来?”
“这座冢叫昔冢,是掩埋过去的地方。”
“埋起来会怎样?”
“还用说吗?”
老人眯起眼,流露出几分笑意。
“会变成故事啊。”
“什么东西……变成故事?”
“你不清楚回忆是真是假,是事实还是虚构,是记忆还是幻想吧?”
“嗯,我弄不清楚。毕竟经过二十年了。”
“有必要弄清楚吗?”
“不……”
没有必要。
“过去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以人来比喻,等于是死了,是无。至于尚未发生的事,不等到发生不会知道。因为不存在,也是无。以人来比喻,就是还没出生。这么一来,活着的状态,只有这一瞬间吧。我们交谈的时候,现在不断死去,未来不断出生。一出生随即变成现在,然后死去。”老人解开注连绳,导引我进入结界。
“所谓回忆,等于是死掉的东西跑出来。那么,真假已无关紧要,不是吗?活在回忆里的人,和死人有区别吗?我们不全都与幽灵无异?”
“你也一样。”老人说。
“可是,人很傻,动不动就要计较真假,才会争论什么是编造或骗人的。很多傻瓜想归类到其中一边,都是白费工夫。毕竟全是假的嘛,没有什么是真的。如果有,只会是这一瞬间。但连这一瞬间,也等同于不存在吧?说是瞬间,在时间上即是无,是零秒。我没有学识,不太会解释深奥的道理。”
我懂老人的意思。
“没必要去区别。”老人说。
“区别真假,又能怎样?不管是哪类回忆,或记得哪些碎片,直接……”
埋进这里,老人指着冢。
“埋进这里……”
“一旦埋进去,归属哪边都无所谓吧?不论是真的,或不是真的,皆无关紧要,会变成虚实交融的……故事。”
“故事?”
全是故事,老人说。
在冢的周围绕行约半圈,路上形成无数脚印。
好几年、好几十年、好几百年,数不清的人走过这里,埋下过往。只要埋在这里,不管是百年前的过往、去年的过往,还是前一刻,全会变成同质的故事吧。
老人在正后方停步,仰望着冢。
“大概是这里。”
老人递给我代替拐杖的铲子。
“约莫在七分高的地方。”
老人伸出手,我抬头望去。
“坡度平缓,但脚下不稳固,小心别摔跤。”
“要爬去那边吗?”
“若是你……应该就是那边吧。要是挖到别人的过去,记得埋回去啊。”
“地点是固定的吗?”
他早预料到我会来吗?
“别大惊小怪,早就埋在里面了。”老人回答。
“咦,早就埋在里面了?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之后要埋的东西,早就埋在里面了。”
原来如此。
那么,歪斜的公寓、公寓拆除后的空地、营养午餐和暑假,全埋在里面了吗?
我恍然大悟,接过铲子,爬上斜坡。踩着红土、苔藓、石头和杂草,想起过去种种。啊,如果不刻意去回忆,不就全部记得?全部,点滴不漏,虽然是假的,却是真的。逐一细想反倒糊涂,感觉缺少什么,才会认为像假的。
“就那边吧。”老人的话声响起。
原来如此,虽然我第一次造访,虽然此刻刚要掩埋,却觉得以前就埋过。
在这里。
我插入铲子,挖起红土。啊,以前我挖过。明明正在挖,又有股奇妙的感受,仿佛尚未开挖,刚要动手。
不管怎么挖,洞穴都没变深。明明没挖,却冒出洞穴。
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与现在的我重叠,宛如多重曝光的照片,变成好几层。这一刹那无限反复,我浑身充满怀念之情,几乎要满溢而出。
忽然间,我觉得已足够,便搁下铲子,双手拨开泥土。
泥土下埋着良子。
穿着肮脏的毛衣、一张煤灰圆脸、表情有些呆傻的良子,咧嘴一笑。
“总算能还给你。”
我从皮包取出老旧的漫画,交给良子。
“很有趣。”
良子又咧嘴一笑,收下漫画。
我没说什么,也没必要说什么,这样就行了。
良子果然存在。
她说住在歪斜的边角公寓。
她说有我想看的卡通原作漫画。
而且我们坐在一起吃营养午餐。
对吧?
我在漫画和良子身上撒下泥土,埋起来。按照原状埋起来。用和挖掘时相同的动作填起洞穴。啊,以前果然埋过。我默默想着。
明明刚埋好,却涌起一股奇妙的心情,仿佛还没动手,现在才要埋。
不管怎么埋,洞穴都没填满。明明没动手埋,洞穴已填平。
以前的我和未来的我,与现在的我重叠……
可是,突然间,只剩现在的我。
我过分专注填埋洞穴,不但把挖出的土填回去,又不小心挖到别处。守冢的老人说,那是别人的位置,埋着我不晓得的某人的过往。
不行,得埋回去。我望向凹洞,似曾相识的东西映入眼帘。
——啊,这是……
虽然完全遗忘,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填洞,而是挖开。不晓得是谁的过往,但我无法移开目光。无论如何都想看,非看不可。
因为……
埋在里面的是我。
肮脏、浑身是汗、几乎快破掉的短袖衬衫。沾满泥巴的短裤。虫笼、捕虫网。脏兮兮的脸颊。
是小学一年级的我,暑假的我埋在那里。
二十年前的我,不知为何满足地笑,左手拿着陌生的漫画。
——这……
没错,是那部动画的原作。是我二十年前想看的那本漫画。
——是良子吗?
良子借给我的吗?
果然不是骗我的,良子真的有这本漫画。
可是她没办法借给我,想必有什么理由吧。
不……
她确实有借给我。
然后我发现,埋起这个我的是良子。
对良子而言,我就埋在这里。
我,把我埋起来。
得好好埋回去,否则故事会淡掉。
在其他人心中,我并不是我,只是一段回忆吧。
但就像良子之于我,我之于良子,也不单纯是回忆。
而是变成故事。
故事不会消失。
虽然回忆会淡去,故事却是永恒。
我也变成故事。
我不仅仅是良子的回忆,还变成以前的故事,实在太美好。
我存在于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或现在的故事中。
那么,我就像幽灵一样。
良子是不是仍活着,我不清楚。可是,无所谓。即使目睹无数次的良子是幽灵,都无所谓。
良子大概也看到我的幽灵吧。不管我是生是死,皆不受影响。那是故事里的情节。
昔冢埋着无限的过去,与无限的未来。
多么美好啊!
只要这座冢存在,我便能拥有故事直到死去,且能永远活在某人的故事中。
我站在通往冢的途中,以拳头拭汗。
如同暑假那一天,我浑身泥巴,汗流浃背。
这里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埋好了吗?”老人问。
“好了。”我笑眯眯地回答。
终于能放心了,我飞快奔下昔冢。
(1) Moire pattern,规则反复的花纹重叠时,彼此干涉形成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