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二年。
夜深人静,灯火皆灭,密林包围的村子里寂静得可怕。
分明是五更天,却不见更夫的身影,起初哪些家畜不安的声响也不一会儿便消失干净,只有些许辨不清是“磕擦磕擦”还是“刺啦刺啦”的声音,细细碎碎得掩没在风里,叫人遐想不断、心生恐惧。
树叶发出沙沙响,和风灌过林子的呜呜声混在一起,像极了鬼话本里荒郊野岭那食人怪物的低声吼叫。
“救、救救……救命……”
干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死寂的村子里传了出来,惊恐万分又虚弱难辨,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摩擦拖动的声音,在细细的风里恍如一场幻觉。
“救……”
“吱呀——”被风刮开的旧木门发出了长长的、难听的声音,铁质的门环晃动起来,沉闷地撞上木板,而后只余风声。
半晌,密林里出现了“笃笃笃”的声音,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也不知道老大怎么想的,非要赶夜路,兄弟们一夜没睡哪里能熬得住明日的行程。”骑着马的小个子男人低声抱怨着。
“少废话,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倒是乐意在这里睡一觉?而且明儿天亮也差不多到地方了,兄弟们自然有歇息的时候。”和他一样骑着马的男人说道。
“所以说那会儿天色要黑就该歇下了。”小个子男人不由自主地呛声,被那男人冷冷地瞪了眼才撇过头闭了嘴。
他们身后,一队伍长长的马车托运着一箱箱货物,远远望去火把串联成一条火线。
“这会儿有五更天了吧。”马车边上牵着马的男人和那个小个子的男人说起话来。
“估摸着是了。”小个子男人也不是很肯定,他扯了扯衣领克制住打喷嚏的欲望,夜里风凉,这让他更加对安排赶夜路这一事心存怨恨。不过他还是低声从牵着马的男人吩咐道:“离天亮还早,传话让兄弟们都精神点,荒郊野岭的要是遇上猛兽可有得受了。”
正应着话,牵马的男人竟踢着石头滑了一跤,好半晌才回神。
周围瞧见的人都笑话起来,“走路都打盹呢二子,明儿该不会上不了路了吧。”
“这路真是——”男人的脸一红,骂骂咧咧了几句,灵活地窜身起来,似是泄愤,一脚将绊倒他的硬石头踩进泥地里去。
“行了行了,林子里的泥路是不太好走,这些天不是还下雨了吗?兄弟们都注意点,别让轮子陷泥里去。”另一个骑马的男人安抚众人的同时不忘发出警示。
走在运货马车边上的男人纷纷应声,这一折腾反倒精神了不少。
夜更深,长长的马车队伍与火把上摇曳的火光仿佛要被夜色所吞没,风里刮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树影婆娑,枝叶摇晃,而本就细微的人声也越来越远。
这夜深雾重的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下起了毛毛细雨,不过半个时辰便风停雨止。
隔日清早,天蒙蒙亮,太阳破云而出,金光万丈,嫩绿的树叶边缘镶上了些许金边。
安平镇迎来了连日来难得的大晴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聚集在集市中。酒楼跑堂的店小二打着哈气推开了店门,在掌柜的催促下,举着鸡毛掸子对着桌椅漫不经心地左右横甩,直至被掌柜的吼了一声才顿时清醒,拿了扫帚,开始认认真真扫地。
不多时,天大亮。来往安平镇的人或多或少都来这路西的“潘家楼”上打个尖,来上几壶好酒。更是有说书先生手里摆弄着扇子一步三摇地跨进楼里,寻了一楼一个边角的位置坐下了,又叫了一壶清茶,自顾自哼起了小曲儿。
一个骑着黑马的人疾速而来,也在潘家楼前停下。看那身体魁梧,品貌雄壮,而那皮糙肉粗的样子,显然是个走江湖的,心里不由觉得是一个好胎骨的绿林好汉。
那人背着个小包袱,栓了马,径直往潘家楼内去。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跑堂的乐颠乐颠地迎上。
“打尖。”那大汉走上楼,随意挑了个南面的位置坐下。
此人姓项,单名一个福字。
只可惜命没名字那么福气,虽然打小也是个混江湖的,但也不过是耍拳棒卖膏药,后来还因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而遭遇上官司。也亏当时命不该绝,被人可怜极力救出,才有今日这般阔气。
在项福上楼来没多久,又上来个年轻人,约有二十上下,是个面带侠气的俊朗少年。只消两眼,那清秀轩昂的样貌都叫人不由得一呆,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
那少年一进门便扫了一眼楼间,随后拣了个北面的座位坐下,对着擦抹桌面的跑堂随意要了些酒菜。
别看他斯斯文文像个书生,但只要不是傻瓜和瞎子都瞧见少年手中提着的佩剑,如此出众的侠士自然是名扬江湖。
这少年是谁?
数数江湖后生有名的也就那么几个,最闻名的莫过于南侠展昭,便是此人了。
展昭前几日只身游山玩水之际,遇上一群逃难之人,才知晓那庞太师之子安乐侯于陈州仗势欺人,私吞赈灾银两,还不肯开仓放粮,奴役劳力为其盖房,抢夺民间民女,弄得陈州民不聊生,百姓四处奔逃。
从逃难之人口中了解了大概,展昭二话不说,直奔着陈州而来。而后于陈州几经探查之下,竟得出了安乐侯庞昱受那太守唆使,派人来取钦差包拯的性命的消息。
现谁人不知我大宋包拯?那可是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
展南侠少有地动了杀心。
展昭一筷子夹住碟子里的炒团,垂着眼,沉静又温和,半点杀机不露。给展昭安放好酒菜的跑堂转身下楼时,楼梯口传来了些许声响,又有一人上来了。
未见人影因而无人注意,但展昭却抬起眉眼。
这可是个轻功了得的主儿。
展昭心道一声,仿佛迎着他所想,展昭正端起酒杯,一个少年轻身上来了,十七八岁,神色冷然。展昭手间的动作一顿,唇角带上了愉悦。那上楼来的少年相貌绝美得难以形容,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一时间就连他竟也出了神。
他仿佛是突然明白戏文里那词是何意。
真可谓是眉清目秀、少年焕然,鲜衣怒马、公子无双。
只是那少年眼角上挑,微撇着唇,浑身透着一股子锐气与狠厉,便是哪一日穿着文生公子的缎子也无人敢招惹。
展昭被少年那银晃晃的长刀晃了眼,放下酒杯自嘲自己也是着相了。
展昭年少成名,独行江湖多年,识人无数,但这般俊俏的人他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见到,怕是世间女子都未能有这般美貌。这般想着,展昭却是有些猜到了少年的来头。
“白兄。”一人道。
闻言,那少年也是面带惊异:“项兄。”
展昭眉头一蹙,心头竟涌上不乐。
无他,这少年确是姓白,亦是名满江湖。
话说这江湖侠客虽然行的都是侠义之事,但行事作风多多少少有些不同。
比如那南侠展昭,江湖上即使是不熟知他的人也能对展昭虽是年少却温和淳厚的性子说出个长短,毕竟他的好脾气都是令江湖群雄称道的。所以这一侠字,可谓是大气。
再比如陷空岛上五位结拜兄弟的义士,也是性格各有春秋。其中五鼠白玉堂更是出了名的活阎罗、鬼见愁,在年轻一辈的江湖人里争议不断。不是说他杀人如麻,而是那脾气唷……出来江湖混的,得罪名声红遍大江南北的大侠不要紧,但哪个妖魔鬼怪敢不让着白五爷三分?就怕不小心惹翻了这位爷,某日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更悲惨的是连自己究竟如何死的、为何而死皆不知道。
与白五爷好行侠仗义却行事刻毒齐名的,却是这位爷的相貌。白五爷少年华美,形容清秀,器宇不凡,再加上他又文武双全,江湖人纷纷送绰号锦毛鼠。
而这少年,正是白玉堂。
招呼白玉堂的是坐于南面的项福,恰巧展昭也认识,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展昭一路尾随的那位被安排来暗杀包拯之人。
这可真是天渊之别。
要知道项福看似有副好胎骨,实则阿谀谄媚,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心中更无半点忠义之念。展昭心中想着,敛着眼,错开了那白玉堂不经意的扫视,面上更是不露半分心思。
展昭不动声色地又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心不在焉地听着白玉堂那桌寒暄,又被西面的乡宦引走了注意,未曾留意到白玉堂瞥过他时扬眉倾泄的神采。
那乡宦扶着酒杯昂然吩咐那跑堂的上几个上好的酒菜,又向跑堂的确认了一番时辰,暗自嘀咕那欠账的老头竟是未能如约而至,分明是不想还钱云云,还说什么定然会今日凑齐银两,早知就不与那老头说什么废话,直接带走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才对,要是跑了岂不是白白亏了一笔。
他这自语的声音不大,但逃不过展昭的耳力。
这分明是讨账不成,图谋不轨了。
展昭的眼睛一转,正欲起身,却见白玉堂一声招呼不打,两步就坐到了那乡宦的桌旁,嘴角一勾,似笑却非笑,“你刚说有人欠你银子?”他这神态狠厉傲慢得很,叫人恼怒,可是那长刀就这么轻飘飘地置于桌上,吓得那乡宦愣是没胆骂出半句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那乡宦咽下口水说道。
“你自个儿说的话,怎么,你不记得了?”白玉堂轻笑,可是面上却是冰霜煞气。
乡宦瞧见四周吃饭的人都纷纷停下筷子,茫然又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便强作镇静,执手答道:“我确是说有人欠了我银子,那陈家村的陈老头三年前借了五两纹银,整整三年了,依旧是几番推却不肯还钱。”
“五两纹银,员外倒是大方。”白玉堂半是讥诮地说。
“我当时也不过看那老头可怜,一时心起善念,说是半年内必定还出银钱来,如今这都三年了。”乡宦未能听出白玉堂口中的讥讽,倒是在众人的目光中自夸起来,“今日也是约了时间,谁能想到这老头竟耍起滑头,过了时辰还不曾前来。”
白玉堂眯起眼听了几句,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三年前就借了五两纹银,员外怎么不叫他赔些利息?怎好如此便宜了那老头?”
“利息怎会没有。”乡宦顺口就接上了话,“三年来的利息自然是三十两……”
话未尽,乡宦自知失言,但却也饮着茶昂然无惧的模样。
“三年利息三十两啊。”白玉堂冷笑一声忽而凑近了乡宦,眼波流转叫人直打哆嗦,“这利息、未免太轻些。”说着,他的手往桌上轻轻一掷,却是一包银子,口中低语似刀尖抵咽喉,“若是那老头今日未能还上银子,员外恐怕是要将其小女做抵偿了不是?爷可曾听错了?”
乡宦盯着桌上那包银子,背脊冷汗涔涔,梗着脖子硬是没胆量伸手。
白玉堂瞥过乡宦那颤抖的手指,收起他的长刀,指尖在刀锋处轻轻一擦,“不如员外收了这银子,交出借约,我为员外走上一趟。”他一挑眉,“员外意下如何?”
乡宦咕噜咽了一下口水,闻言一把按住了桌上的银钱,将欠条一丢,带着满身虚汗赶忙起身走了,生怕做冤大头还钱的白玉堂后悔,连那一桌刚点的菜都弃之不顾。
“三载未见,白兄大有令兄风范。”项福连连佩服道。
白玉堂拎着刀坐了回去,受了项福一杯酒,眯着眼并未言语。
“可惜。”项福叹了口气,却也通人情,不再与白玉堂提起此事,唯有北面坐着的展昭听懂了这不明不白的三言两语。
这项福三年前混江湖却惹上人命官司,巧被白玉堂与其兄长遇上而获救,如今少年虽是名扬万里,兄长却早已去世了。
趁着跑堂小二上来擦桌子,展昭招呼了他一声,低声打听起那抱着银子急匆匆离去的乡宦。
“客官您可是问那苗家集的封君、苗员外?”小二收了展昭丢进他手里的银子,将那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甩,眉开眼笑地说了起来,“他名叫苗秀,有个儿子在太守衙门内当差,这些年啊……”小二声音压低了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做这个顺手的很;那欠了五两纹银的穷老儿我也认得,从这往西走□□里地、越过一小山丘有个陈家村,地界有些偏,平常也不与外交流,他就住那里,三年前据说是为了看病、走投无路才在苗员外那里欠了私债……”
盘剥重利啊。
展昭用手指搔了搔下巴,自是瞧明白跑堂小二的比划。
“小二!”还未等展昭继续问一句,南面的白玉堂就冷面怒起,“结账!”白玉堂从桌边越过,将银子甩到跑堂的怀里,半句不语,扭头离去。
展昭伸手一揽,接回了差点被白玉堂震落的酒杯,径自轻笑,“好大的火气。”话虽如此,心中却暗自称道起来。
那白玉堂虽然少年轻狂、脾性狠厉,但江湖皆知锦毛鼠生平最恨邪的歪的,眼底揉不得半点沙子。别说听闻项福为安乐侯做事使得白玉堂翻脸无情、怒而离席,他没直接一刀剁了这是非不分的都得算姓项的交好运了。
大约是想到什么,展昭将酒杯置于桌上,拎起他的佩剑结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