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镇西巷里。
“柳眉姐姐。”一花枝招展的姑娘喊住了倚坐在栏边出神的柳眉,“怎么今儿个独自一人在这里发呆了,不去招呼你的白五爷?”
柳眉猛地回头,额上竟全是冷汗,却面色如常地对那姑娘笑道:“这不是在等五爷回来嘛,五爷忙着呢。”说着她便起身往楼上去,走至半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
“妹妹倒是提醒了我,得给五爷再备坛陈绍。”柳眉那姑娘笑得眉飞色舞、春风得意,气的那花枝招展的姑娘直扯帕子。
这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想勾搭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的白五爷,柳眉对此心知肚明。
她心里头装着事,不再理会,上楼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里头那个小混球庞安还在跟那几个小乞丐套近乎,倒是一点不嫌弃那几个小乞丐满身的泥,真实奇了怪了。
柳眉没有细想,只惦记着被马车送去天昌镇的阿文。
几个时辰前柳眉回来问阿文她弟弟是个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时,却瞧见庞安和小乞丐大肆谈论昌镇的白骨案云云,这县官要是查不出指不定叫什么人顶罪,不然就是悄悄地给掩盖过去,不然头顶上那顶官帽可保不住;而小乞丐反驳庞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大名鼎鼎、断案如神的包拯就在这里,案子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一旁的阿文似乎是被二人所说的那白骨案骇到了,呆站在桌边许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转头就拉着柳眉的衣袖,说自己是案子的知情人,想连夜去天昌县衙说个明白。
那会儿柳眉已知长顺镖局的镖队成了密林一堆白骨,五爷恐怕也心焦得很,便是分不出阿文口中所说是真是假,也要送她一程。
这会儿阿文当是到了天昌县衙了。
柳眉望了一眼夜色,心中暗忖,却不知此时的天昌镇县衙内比她这西巷窑子还要热闹喧嚣。
正如柳眉所料,阿文坐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天昌镇县衙,正巧这夜天昌镇县衙灯火通明,她迎面就是那在包拯身边当差的四兄弟之一张龙。张龙也不知这夜里头一个姑娘家来县衙作甚,此时草木皆兵,便亲自拦下阿文,出口问询。
阿文脸上瞧着是惴惴不安,但是语气却是从未笃定,直言道自己是程家遗孤,正是那白骨案的凶手,要求见县太爷,此番是来自首的。
张龙面上闪过异色,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么个柔弱的小姑娘跟白骨案有什么联系,程家遗孤又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只想说胡闹,伸手就想赶人但随即又想起包大人几番同他们说莫要冲动行事、亦不可以貌取人,便不敢擅作主张,忙叫人将她带去见了包大人。可刚刚带了那姑娘进了衙门,就听县衙后头一阵喧闹,那展爷留言说的刺客竟是真的来了。
那头还听赵虎嚷嚷着:“贼子休走!”
这厢又有一少年惊呼救命,竟是有几个黑衣人趁着项福作乱,引走了大批衙役,暗中翻墙摸进了后衙.幸得那少年叫破,被王朝带人拦了下来。
张龙心里头这边想着那白骨案、那边想着黑衣人刺客,站在在县衙门口也不敢擅离岗位,生怕还有其他刺客如那几个黑衣人一般从正门口摸进来,叫他中调虎离山之计。不曾想他一抬头就瞧着展昭和一个年纪相差无几的英俊少年骑马飞驰而来。
阿文在几个衙役作陪下,见到了在大厅中两个穿着官服的男子,其中一人面色乌黑、头顶月牙,另一人微微缩着脖子有着两撇小胡子,正是包拯和县太爷。
还未等包拯问话,低着头的阿文一直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滕然拔出一把匕首来,朝着包拯的胸口直刺而去。
立于包拯身侧的马汉惊呼了一声:“包大人!”抬手便拔刀朝阿文的匕首挡去。
但是还有人比他更快,一重黑影掠过,只听低沉的一声嗡响,剑气纵横,那匕首竟是一眨眼间被削断了,而包拯也握剑之人被轻轻推开了一步。阿文微微睁大了眼,身体却没止住,径直前冲,握着那把断了头的匕首歪歪扭扭地朝着包拯身侧的县太爷刺去。
县太爷瞪着眼张大了口一句也没来得及喊出,握剑之人却仿若味觉,背着身并未回头。另一浅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阿文右侧,手握长刀、刀柄往阿文的肩膀一敲,而他一个踏步向前又转身,左手立掌往下一落,狠狠地敲在阿文握匕首的右手上。
听骨头轻轻咔哒一声,她的手腕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被折了。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脆响,而一刀一剑同时还鞘。
一时之间,厅内寂静,衣角垂落,厅中背身而立的二人正是展昭与白玉堂。
门口闻声而来的王朝带着几个衙役和一个少年也是呆立在门口半晌未语,几乎所有人心里第一个反应竟是精彩!
二位少侠好身手!
而立于包拯身边的马汉也是背后冷汗,心道真是有惊无险!
“展、少侠?”包拯到底是久经世面,头一个回神,笑着迎上了三番五次救了他性命的展昭,“今日赵虎还同我提起展少侠就在天昌镇,怎的也不早些来聚聚。”他说着,一点没把跌坐在地上仿佛吓呆了的阿文放在心上。虽然那一刻阿文像极了要取他的性命,但是包拯并非江湖人都能一眼瞧出阿文是拿他做幌子冲着县太爷去的。
几个衙役原是打算拿刀围住阿文,却被包拯挥手退开了。
“包大人有礼。”展昭笑道,“展昭行走江湖自在惯了,未能及时拜见,还请恕罪。”
“说哪里话,只是惭愧,每次见展少侠皆是窘境。”包拯说着望向了递上跌坐着的姑娘,那月白长衫的少侠当真好手段,轻轻巧巧地就折了她的手腕,却没听这姑娘喊上一句疼。
江湖人多半莽撞,仗着手中几分武艺,向来难分轻重,瞧着这位少侠的面相不似生性仁厚,但在情急之中还能不下重手,想来是对之后须问话一事在这眨眼间先想了个通透,可见是心思敏捷,绝不输展昭。
包拯虽未见过白玉堂,心里却先暗暗称道了起来。
不过白玉堂倒是没半点要在官府面前露脸的意思,只是抱着长刀往边上踏了一步,让出了位置,更别说自我介绍一番了。
展昭则是转身去拎起地上的那断头匕首,半点不意外白玉堂只折了阿文的手腕一事。
这一日相处虽算不上熟悉,展昭却暗忖白玉堂少年气盛、喜形于色但并非冲动之人,绝不会进门就一刀横劈了那阿文。毕竟案子尚未水落石出,那几车草药能不能弄回就看眼前的阿文姑娘了。更何况据展昭所见,这位方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智谋过人、才思敏捷、处事有度,便是几番与展昭争论恼怒也不曾因这些小事翻脸,显然是生来风度佳、心中有杆秤。
想到这里展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顶多,脾气急了些。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传言亦不可轻信。
思及此,展昭也望向了跌坐于地的阿文,心道便是这般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不能叫人小觑了,开口即问道:“你果真是八年前陈家村程家的女儿?你可知你欲行刺的是何人?”虽口吻不含厉色,却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和。
阿文垂着头,似是后怕地颤抖着,听着展昭问话还是缓缓地扬起头来。
她先是环顾四周,从包拯、县太爷、展昭和白玉堂等人的脸上一一瞧过去,又看了被王朝带衙役堵着的门口一眼,在黑夜里只瞧见了黑压压的人影,除却站在最前头的王朝几人也看不清更多。或许是终于发现这一遭已没了退路,手中也没了行凶之物,阿文猛然扭过头正对着包拯跪拜下去,口中道:“民女程文婧,确是本家姓程、禾口程,乃八年前陈家村的程家白骨案遗孤。”
包拯一怔,面上确是毫无波澜,只是耐心听下去。
“八年前民女方才九岁,意外被拐子卖去陈州,八年后才因陈州大难好容易有机会逃回。”阿文的面色不似前几次那般戚戚然,反倒是透着一股子死气,平平稳稳的语气也仿佛是心如死灰,不似前几次声若蚊呐,反倒叫人生哀,“然而五日前终于回到陈家村,问起程家,却无人知晓。民女逮着机会跟陈家村出山的村民打听,那人更是直言哪有什么程家,程家满门二十一口,早已亡于八年前,一夜之间只余白骨,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屋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抽了口气,纷纷敛气听之。
但此事包拯刚从县太爷口中听闻,也不算意外。
“民女不信,几番探听却得知官府将八年前程家白骨案以妖吃人草草结案。”阿文的语气毫无起伏,好似说的不是她的事,“而陈家村村民人人作证那夜听闻异动,坐实了官府结案之语。这些年连程家的房子都整个……”阿文闭了闭眼,仿佛是无法说下去,“整个被铲了,连旧屋也不给阿文留下。官府道是灭门案晦气,尸骨俱丢至乱葬岗,连个立碑之人都无,前两年乱葬岗还给填了。”
说到这里,阿文又一次浑身颤抖起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并非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阿文寻亲竟是无处可寻,天下之大阿文亦是无处可归。”
闻言,众人皆是心生不忍。
“陈家村白骨是你所犯?”包拯虽是问话,语气却多半笃定。
就连阿文缘何犯下白骨凶案,又是心生怨恨,特来县衙自首意欲行刺县官的前因后果俱是清晰了。
“是。”阿文毫无犹疑便认了罪,虽低着头还是那般不敢瞧生人的腼腆模样,“为报家仇”四字却是掷地有声。
“你如何知得陈家村便是你的仇人。”包拯一语中的。
阿文沉默了半晌,只给包拯磕了一个头,“民女使了法子,从当年知情人口中所得。”
“你又如何做到叫陈家村一夜成白骨?”包拯又问,这厅里也没人比包拯更适合问案。
“当年程家满门只余白骨,却道妖吃人结案,阿文便以牙还牙。阿文想知道,若是这陈家村满村又是一夜白骨,官府打算如何结案。”阿文说着,抬起眼瞧了县官和包拯一眼,依旧是平平静静、心若死灰的神色,却在一张柔弱的面容上显出狠绝来,“大人问民女如何做到的,民女从陈州逃回之时偶然因缘机遇,得了江湖门派百毒门的毒物,撒在陈家村的泉水里,但凡饮水,无论人畜……”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无论人畜、皆余白骨。
厅内之人多是骇然。
“若是无辜旅人他日饮用此水,你当何如?!”包拯闻言面色一沉,却和这厅里众人一般大多信了眼前的柔弱女子便是陈家村白骨案的犯案之人。
“此毒虽溶于水中,但只须隔日阳光一晒,便从此消失干净,水亦无害与人。”阿文平平静静地说,“大人若是说密林镖队的白骨,阿文原先也不知他们那一夜这么巧会卷入此中,是阿文思虑不周,害了无辜之人,阿文认罪也只为镖队之人。”
“那陈家村中的襁褓小儿何其无辜?!”县太爷怒道。
“我程家的垂髫小儿难不成就合该如此吗?!”阿文闻言一反常态地大声道,这一高声叫众人皆惊、无可辩驳。
她见县太爷语塞才又喘着气垂下头,隔了良久才低声说话,“阿文今夜未能得手,阿文并不意外,早存了心思,还了阿文这一命。”
若是平日或许还有机会,包拯就在天昌镇县衙,不破这案子绝不会离开,县衙里头必然是守备深严哪有更多的机会。半夜自首怕是她心里头想的唯一机会。
众人心里头几乎都是这般想法。
“既有毒物,你今日为何以匕首行刺?”展昭狐疑地插话。
“毒物珍贵,阿文手中已无所剩。”阿文回的极快,仿佛不用思虑。
众人不语,两两相视。
阿文所答俱是清晰详实,若不是犯案之人哪里会知晓这些,还甘愿背负这么多条人命就这般认了罪,线索一一串实,从动机到手法都叫人无话可说。百毒门挪了尸骨应当是知晓毒物出自己身,这案子指不定要查到他们头上去,又抓不到真凶,解释不清,这才想着偷偷掩盖,不成想还是被撞破了。而长顺镖局的镖队恐怕是夜里赶路,不知怎么的饮用了那陈家村的泉水,运道不好,意外卷入此案,才叫阿文算漏了。
只是这未免太过狠毒!
前脚接后脚的两起白骨案竟只是一个刀都握不稳的弱女子狠心所为。
便是展昭和白玉堂当真查到阿文身上去了,心中有所怀疑,也并未深想至此。
在包拯下令叫衙役将她带下去前,久久不语的白玉堂出声问了一句:“你初至安平镇卖身葬父,按你的话说你父母早亡,那人是谁?”
阿文一愣,半晌才作答:“那是陈州路上同行的受难之人。”
“为一个路上同行之人卖身?”白玉堂嘲道。
隔了一会,垂着头的阿文才低声又说道:“初至安平镇,阿文手中没有银钱,又找不见程家;这时同行之人恰好熬不住病去了,便心想着先进了大户人家当个丫鬟,再慢慢打听程家的去向,才装作卖身葬父。”没想到遇到苗夫人那般狠心之人,转手就将她卖进了窑子。
“既如此,你托爷所寻幼弟,此言是虚是实。”白玉堂眯着眼又问。
阿文站住了,原是心若死灰的眼睛滕然红了。
白玉堂不再多言,只是冷眼瞧着她。
“阿文确有一幼弟,八年前不过六岁的垂髫小儿,与阿文感情甚笃。”阿文怔怔地盯着白玉堂,终于淌下泪来,仿佛最初那个孤身一人、风雨飘摇中被卖如窑子的可怜女子,“阿文……阿文犯下滔天之案,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她低声道,“却从未新生恐惧,只是几次夜里听闻唤阿文姐姐救命,这才存了幻想,期望幼弟还存活于世,忍不住四处打探,此番……却是麻烦白五爷了。”
说着,她冲着白玉堂附身一拜,也不用衙役动手,再一次环顾四周,从厅内厅外众人的面上一一扫去,这才低下头安安静静地转身跟着衙役去了。
厅内众人神色复杂,半晌说不出话。
展昭攥了攥手中的巨阙,忽然不重不轻地摞下一句:“你可知天昌镇的县官两年前换了人?”
走到门口的阿文身形一震。
“你要刺杀的这位县太爷根本不是八年前结案之人,两年平了乱葬岗也是不知程家满门都在其中。”
阿文盯着门外散开的王朝众人,盯着更远处的虚空,始终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被押去了大牢。
夜深人静、风拂长廊,厅内厅外俱是收着气,无人言语。
“竟是如此。”良久的沉默中,县官发出长叹,却仿佛叹在在场每一人的心头。
“也总算是结案了。”没想到这案子才查了一天,急的嘴角都冒泡,刚发现点苗头,仿佛与八年前案子的有联系,这犯案人就自己跑上门来自首了。这般想着县太爷又小心瞄了一眼包拯,暗自庆幸包拯在天昌镇,不然县衙哪有那么多高手,指不定他就被一刀捅死了。
好几个衙役也是暗中小声嘀咕,而包拯面色沉沉瞧不出心思。
这时张龙才绑了项福迟迟进了厅。
这夜也是混乱,竟有三方人马摸进了县衙里,幸亏没惹出什么大乱子。见包拯欲夜审项福,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点头,不声不响地躲了出去。
只是夜深露重,几人暗松口气、几人心思烦乱。
才刚上了屋顶,顺手抚平自己衣角的展昭抬眼望向白玉堂,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白兄可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