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昏,家家户户迎着余晖生了炊烟准备做饭。
松江边上的几户渔家却趁着夜色出了门,在靠近芦苇荡的地方悄默默地把撒下的渔网给收了回来,见渔网里没多少鱼,纷纷面对面露出了苦笑。
一个年轻汉子对另一人做了个询问的神情。
那人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句,“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揭不开锅。”这几日都是靠平日的积攒和邻里的帮忙,他年纪大些,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一个人挨饿也就罢了,哪里舍得让家中老人和孩子一起挨饿。
“阿林你怎么到这地步了?”有人吃惊道,并不是每家都如此,像他虽然这几日没得营生,但便是去酒楼偶尔吃上一顿也无妨的。
“本来是忍一忍也无碍,毕竟平日里三爷豁达,积攒的银子也不少,可些日子阿根生了病,差点没了,开了好些药……”阿林眼底微红,提着渔网里弄上来的几条鱼,勉强笑笑,“没事没事,过两日待四爷病好了……”他这话顿了顿,没说下去。
其余几人皆是面面相觑,竟是伸手从自个儿渔网里捞来的都分出一条给他。
“孩子病了,给熬点鱼汤,别省着。”
“有啥要帮忙的你就来喊一声,我们几个也不至于腾不出手,这也没多少日。”
阿林一抬手便想要拒绝,但是想想家里头病得厉害的孩子,还是咬牙受了,“他日——他日——”他这般开口却说不下去,誓可以立,可便是他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又能不能还这恩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你也别多想。”年轻汉子说道,“给孩子看大夫要紧。”
“都是那些水寨的人,当真不叫人活命。”也有人插嘴道。
“听闻老刘家拜入茉花村去了,这些日子也缓过来了……”
“这事儿你别提,说了就来气,陷空岛几位爷带我们如何,难道谁不知了?如今陷空岛多半是有难,我们几个虽说是平头百姓帮不上忙,可也不能——那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在这种时候……”
“你也莫怪老刘,他那凶悍婆娘天天念叨,老刘耳根子软。”
说到最后几人都叹了气,他们世世代代在松江打渔为生,而他们几人都是投入陷空岛麾下,算是陷空岛底下的渔家。往日里孝敬些水产既能保平安还能得些好处,有时候陷空岛还会将他们打上来的海鱼卖的远些,挣了银子也不会吞了,通通都交回他们手上,这才有敢上酒楼打尖儿的渔家。
要说起来松江这块混的最好的渔家也就陷空岛底下的这些了。
他们看天色渐晚,也不再多言。阿林则是提着鱼拜谢了几人,往家里急匆匆地赶去,却在快到家时被一个少年截了道。
那少年开口便是一句:“你可是陷空岛底下的渔家?”
阿林下意识地想作答,又想到这几日他们这些陷空岛底下的渔家所遭遇的事儿,打鱼的东西叫人砸了,船给捅了个洞,但凡出海当天一定会被不知哪里来的混混瘪三狠狠揍一顿,严重的搞不好几日下不了床……他心中一凛,盯着少年没有说话。
这少年穿着蓝衫,瞧着斯斯文文极是面善,但提着剑,显然是个江湖武生。
阿林拧着眉头面露警惕,口问:“你是何人?”
少年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玉腰佩来,“是陷空岛江湖上的朋友,此番来松江府本想坐船上岛拜见,只是好像四周的船都不愿往陷空岛去?”
那汉子瞧了一会儿少年手上雕着老鼠的玉腰佩,再加上少年确实言辞恳切,他面上的狐疑减了几分。但这玉腰佩虽说是与白五爷的玉腰佩像极,但到底是口说无凭,要是这少年心怀歹意怎么办,正如刚刚几人所说,陷空岛多半是出了大事,他帮不上忙也不能给添乱。
“这会儿陷空岛闭门谢客,自然无法上岛。”他说道。
少年皱了眉头,问道:“可是陷空岛发生了什么变故?”
见阿林不愿多答,少年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枚银子,递到汉子面前,“我与陷空岛的卢大爷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你若是肯带我上岛一见,这银子便给你,若是不肯,这银子就当做答谢今日解惑。”
阿林提着鱼迟疑了好一会儿,按理说他是要一口咬死了推拒,但这会儿……
“这几日陷空岛闭门谢客,我不好,还望少侠递了拜帖再说。”最终阿林还是想着给他鱼的那几人,咬咬牙拒绝了。
少年瞧着他的反应好一会儿,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转头喊了一声:“来罢。”
没听少年喊什么名字,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岔道钻了出来,一会儿就跑到他们面前,先是乖巧对少年喊了一声:“展大哥。”喊得正是展昭。
不等那汉子回过神,小姑娘又冲他喊了句:“林叔。”
被唤作林叔的阿林怔住了,指着小姑娘的手指抖了抖,半晌才吐出几个字:“珍——卢、卢珍?你、你怎么成了——”成了个小姑娘?
话虽然未尽,但他二人却都听出来阿林的意思,卢珍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揪着自己的头发很是发愁。不过很快他就被转了注意,对展昭说道:“我就知道父亲说的不错,林叔可信。”
“你比你五叔可靠。”展昭忍不住笑道,用手拍了拍卢珍的头。
别看卢珍块头长的大,扮做小女孩儿竟是有八九岁的模样,据白玉堂所言应当是生的像他父亲卢方,卢方确实长得魁梧高大,实际上他才五六岁。这么小的孩子能有如此心智,也不知该说天赋异禀还是该说家教优良,又乖巧直率,展昭都不敢说自己五六岁时就有这样的本事。
卢珍受了赞赏忍不住就露出个笑脸来。
“展某在路上碰上这个孩子,听他说是被贼子绑走了,被人救了回来,本想送回卢家庄却发现无船可上陷空岛。”展昭说道,“这几日陷空岛不能与外联系,怕是危难重重,卢珍说见过你,也听卢大爷提起过你,这才与展某来见你一面。在下展昭,先前多有得罪。”而刚才展昭所言虚虚实实正是试探这阿林是否可靠,也是受白玉堂所托,弄弄明白这十多日往陷空岛的船只被控制是怎么一回事。
“竟是如此!”阿林闻言大惊,一点不在意展昭的试探,对陷空岛的状况极为担忧,“那陷空岛上的几位爷……”
展昭凝重道:“如今除了四爷病重,三爷也是受了重伤,二爷怕是被抓走了。”
他几句话将陷空岛的状况说了个清楚,“此番还望林大哥帮一把手,这银子本就是给林大哥的,这些日子林大哥也受了陷空之事鱼池之殃,孩子治病要紧。”展昭对阿林家里孩子生病的事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阿林闻言眼中竟是热泪,“我不知陷空竟遭遇这些,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展少侠尽管说。”
“可能先与展某说一说这几日发生了何事?”展昭问道。
阿林叹了口气,“一言难尽,这几日不见陷空岛五位爷,还道是如何,心中正是惶惶不安,结果几日前我们好几家的渔具都被砸烂了,船底下被凿了好几个洞,心里难免生了怨恨。这也就罢了,好些人因为出海捕鱼被揍了……”
倒是与昨日在星雨楼听到的相差无几,展昭想了想,问道:“你可认得是那些人动的手?”
阿林皱着眉头迟疑了好一阵子,见卢珍扬着脸望着他,才开口:“都是些生面孔,他们皆道是其它寨子来抢我们营生,我却觉得不是,瞧着不像是渔民。”
“不像?”展昭一愣。
“普通渔民便是力气大些也正常,但那些打人的显然是练家子,专挑人痛处打,就算不是练家子也至少是打过架的。”阿林说道。
听阿林这般形容,展昭心里却有了其他想法:“只是练家子?不是江湖人?”
“不是。”阿林摇头,“江湖人像是陷空岛上那几位爷的本事我见过的,松江府每年来往的江湖人也不少,舞枪弄棒还是拳脚功夫都各有章法,可他们虽说是可以练过但是棍棒上来都是胡搅一通。”
“可是松江府的瘪三混混?”展昭又问。
阿林还是摇头。
展昭沉思了好半晌,见天色更暗,问了阿林一句:“林大哥水性如何?”
夜近,街道灯火通明。
疏阁四周的街道上站满了各色风情万种、燕肥环瘦的窑姐儿,来来往往的人不是走路大摇大摆、自诩风流的锦衣公子哥儿,就是大腹便便、钱袋厚实的富商大贾。这寻花问柳之地四周的酒楼里也是灯红酒绿、风风火火的,也比其他街道晚些时辰打烊。
当然,松江府的熟客常客都知道这街上站的姑娘可不是疏阁里头的,而是别家的娼馆窑子的窑姐儿见这里热闹跑来拉客,毕竟疏阁里头有名的尽是些清倌人,多多少少有几分清高,不愿以色侍人,却引了不少的风流才子来心甘情愿地撒银子。
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灯火明暗处时不时喊一声:“少爷?少爷您在吗?”
有人暗笑这小厮竟是在这人挤人的地方跟丢了自己的少爷,哪里还找的回来,想必是寻花问柳不乐意带上他了,指不定在哪儿快活。
那小厮好似浑然不知自己是被丢下了,从摊贩这头挤到街巷那头,来来回回地走着喊着。从卖糖的贩夫边上走过、问几句乞讨的老大爷、在酒楼外几次和跑堂小二说话,还被穿的花枝招展的窑姐儿拦下来调笑了好几回,红着面急匆匆地跑了,结果差点撞上打更的更夫……
好些公子哥和窑姐儿都瞧着这出戏乐得不行。
夏夜江风挺大,风里还带有几分燥热。
一个穿着粉色长袍的的公子搭靠在窗栏上,像是有些百无聊赖,也望着那人群里钻来钻去仿佛愁眉莫展的小厮。他手中摇着把折扇,因而没有露脸,虽说坐得端正,更无脂粉气,但瞧着却仿佛有几分风流之意,不说隔着纸扇也叫外头来往的窑姐儿浮想其品貌如何如何,这气度一看便是有钱人家。
还有胆大的窑姐儿摇着手绢儿,娇滴滴地唤着“公子”,想吸引楼上的公子侧目。松江府里头卧虎藏龙,指不定这一招摇就能押中个大爷,回头别说金银玉石屋里送,说不定还荣华富贵享不尽。
要不是这粉衣公子是呆在疏阁里头,叫这些窑姐儿心里头还有几分明白,早就抛下矜持跑进楼里去了。疏阁到底是温殊的地盘,堵着门口招生意已经是把心胆都交出来了,再进一步,她们可没命赌。
那公子在窗栏边上站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楼下的喧闹,仿佛是要低头瞧一眼窗外的热闹又艳俗的窑姐儿,有伙计敲响了房门:“客官?夜深了,您可要用些点心茶水?”
他立即回了头,楼下一片惋惜之声,而他用手指尖敲了敲桌面,没有回话。
疏阁问话的伙计只当他懒得理会,倒是识趣,转头便下去了,也没提叫个姑娘来作陪这样的蠢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有什么从那伙计的眼睛边上一闪而过,像是黑夜里的一阵轻风,弄得他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喷嚏。
伙计没忍住,随着他那声喷嚏响起的还有微不可闻的吱呀半声,混在姑娘娇俏可爱的笑语和公子哥的调侃里,没显露半点动静。
而房里进来个人,做的正是小厮打扮。
窗边的粉衣公子仿若未觉,摆弄着手里那把折扇,不知在想什么。
“你穿起粉衣怎么瞧着这么别扭。”那人摘布帽,拧着眉头盯着眼前的粉衣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比穿展少侠的青衫还叫人别扭,难道是不合身?”
粉衣公子,或者说白玉堂抬眼睨了一眼黑衣人温殊。
白玉堂喜着浅色衣衫不假,但毕竟人称锦毛鼠,也有时外着月白花氅、内衬桃红衬袍衬,便是荷藕衬袍搭松绿花氅也是撑得起。这般搭配自然挑人,他颜色出挑、形容秀美又有少年意气怎么穿都是不觉得太过花哨,只觉得叫人眼前一亮,掩不住的英雄气概、风流倜傥。
大抵仿佛戏文里才有的少年,轻描淡写也好,浓墨重彩也罢,都炽烈而风华绝代。
不过温殊今日乍见白玉堂穿起粉色衣衫,留在疏阁里扮做他,莫名得觉得比他借穿展昭那不合身的青衫还古怪。但温殊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古怪。
他们这番打扮,衣衫换来换去还得从温殊之计说起。
三人早上离了花船时就已然有了盘算,又待展昭从松江府府衙归来,于疏阁相见,由大牢行刺事件证实白玉堂与展昭所言的猜想无错。
“回金华。”白玉堂终于眯着眼睛答得轻巧。
若是真到了展昭所说的境地,白玉堂与陷空岛四位义兄离心,与友人温殊交恶,又遭松江百姓无端谩骂,被官府暗中刺杀……照白玉堂的性子哪怕明知其中另有隐情,也极有可能不管不顾、怒极而去。
据展昭所见,那前去官府的刺客乃是当朝通缉要犯,他记不清哪儿名号却对张榜贴于城墙的脸记得清楚。那人既然敢扮作衙役偷偷潜入大牢行凶,必然是拿了命去搏,没有想走回头路的意思。虽说白玉堂武艺不弱,那人到底是攻其不备,便是不能得手也能伤了他,再言语挑拨几句……
到时官府说不清,白玉堂面临的自然是无人可信的松江府。
孤身寡人的白五爷可受不来这些莫名其妙的窝囊气,一时气性若是上来了,谁来都是一刀。
要说先头他挨了卢方那一掌时当真没有伤了心是不可能的。如今他这胸口还是隐隐作痛,仿佛带着火辣辣的灼烧感。且那会儿圈套可是一个接一个,一连串地把他往沟里带。想来若是没在疏阁碰上展昭,便是白玉堂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不会在老潘撞上来查案的时候,气的把老潘给削了。就算没削了老潘,白玉堂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
他白玉堂是无惧人言,可他也没这打算站在大街上,任由搞不清楚状况的人用唾沫口水淹死他。
幕后究竟发生何事他确实会查,但松江是绝对不会留了,而落脚的地方说是不少,往金华去的可能性却是最高的。
如今往回看这两日的事,局面步步紧逼于白玉堂,坏他声名却知他并不在意,陷他罪责却叫官府不能立案定罪。他们是想叫白玉堂活着,但得离了松江府,才能达成他们的企图,或者说正如粉衣公子对卢方几人所言,当真是有什么稀奇宝物给白玉堂得到了。
这拿了别人什么东西白玉堂自己却说不出来,可见要么是无意间得到的,要么就是本就属于白玉堂。
“就金华那破地方还能藏了绝密宝藏?”温殊在他二人细想的沉默中忽的笑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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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两天总算是好一点了,不再像前两天那么痛了QUQ
不过榜单仿佛要赶不上了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