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回 问真心,直言不讳展南侠

温殊摇着折扇轻笑。

张家公子成日里逛青楼寻花问柳不是什么秘密,这事儿夜里来往的窑姐儿最为清楚,甚至可以称得上这江南才子的风流韵事,虽然与他勾搭上的不是疏阁的清倌人而是个醉花楼的红倌人。

今夜温殊扮作小厮可不仅仅是探了探那张家公子的尸身而已,还将张家公子这大半年做了什么问了个一清二楚。

不仅窑姐儿知道,连夜里挑单的贩夫走卒也知道。醉花楼的杏儿姑娘欢喜吃些甜滋滋的胶牙饧,挑担的贩夫接连三四个月都能见着张公子来买,有时候还抱着罐蜜饯,问过几次说是给杏儿姑娘带去的,也不知是痴了情还是走了心,只是没想到一转头就要娶苏家姑娘了,到底是公子哥儿拿窑姐儿玩笑。

展昭没听明白温殊笑的是什么,但白玉堂明白得很。或者说但凡松江府之人都知道后巷二字指的其实是松江府的赌坊,且那条巷子的赌坊是开了一整排,东家各自不同,便是温殊也有插一手,可巧最大赌坊的东家就和醉花楼的东家是同一人。

白玉堂将手中的字条揉碎,将搁在一旁的长刀一提,笑的仿佛春风一度,只是几分灼热几分凌厉,“这么看来你那问题倒是答得上来了。”

温殊一抬头。

只见白玉堂扶窗跳出去的那一刹那落下一句,“是外来的,亦不是外来的。”

展昭未来得及拦下白玉堂,只能在窗外的灯火摇曳中隐约瞧见一个粉色身影,不过眨眼间就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他偏头瞧了瞧给自己倒茶的温殊,自己却一点儿不见着急。

“展南侠不与白老五同去?也不怕他那急性子打草惊蛇,白费了这一日的辛苦。”温殊笑眯眯地瞧着展昭。他不似白玉堂有那般一双多情风流的桃花眼,温殊的眼睛若是稍稍眯起还会显出几分狭长,眼角上挑,内尖外阔,这样一双眼极为挑人的长相,要是长在什么平常面容上不能增色反倒古怪得很,可他生的品貌风流只叫这双眼显得迷人得紧,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凛然。

展昭温温一笑,摇摇头,“白兄虽是性急之人,却从不鲁莽,若是尚未考虑周到,做全准备,他是不会动手的。”

温殊挑起眉梢。

展昭不再多言,却是轻声问道:“若是白兄没得到这消息,温兄可是不打算说出醉花楼的杏儿姑娘一事?”

茶水静静地从壶口倒出,落入茶杯,轻轻溅开。

暖色灯火摇曳的那一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笑闹如常的青楼,是粉衣如戏子的浪荡侠客提着长刀踩着干净利落又悄无声息的步伐走进了繁花锦簇的楼里。

门前的灯笼摇晃,发丝扬起又落下。

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迎上了侠客,口中娇笑:“这位公子可是不曾见过的。”

展昭的目光从温殊的面容移到温殊那双干净又好看的手上,又落在那平缓倒出的茶水里,语气也如那茶水一般温和平缓,“温兄昨夜为何宿于醉花楼的花船?”

粉衣的少年公子抬起眼,多情的桃花眼里是侠客才有的凛冽与戾气,可他勾唇一笑,叫楼中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失了光彩颜色,“听说你们这里有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杏儿姑娘,今日来见识见识。”

温殊提壶倒茶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只笑言:“上陷空岛的船家都有人盯梢,他们人多势众,温某双拳难敌四手,要想上陷空岛自然得另寻法子。”

展昭抱着剑,瞧着气定心闲,目光却沉静得有些可怕了。

“那温兄作业坐了一夜的花船,为何没有带着卢珍上岛?”

那半老徐娘也是对着这位提刀的少年公子的笑容晃了神,好半天才笑,“公子要寻杏儿姑娘,那可不凑巧,今儿杏儿姑娘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那少年撇过头,从那些攥着手里头的帕子,或娇俏或含羞地瞧着他的姑娘脸上一一看过去,唇角拉开的弧线一紧,也叫窑姐儿老鸨子的心里头蓦然一跳,脖颈也仿佛迎来一股凉飕飕的风。

温殊扶着茶杯,目光落在展昭的面容上,口中依旧没几分正经:“许是温某运道好,没在仓促间鲁莽行动打草惊蛇。”

“阿林说他日日盯着松江往陷空岛去的江面,他捕鱼的地方瞧的一清二楚,这大半个月来别说有人从岛上下来,便是上岛之人也无,便是其他船家收了银子又受了威胁,也言明将近一个月不曾上过陷空岛,只能在近海处捕鱼。半月前亦是没有船家带人上岛。”展昭不紧不慢地说道,“可半月前那粉衣公子却带着好些人进了卢家庄,带走了卢珍,毁坏了陷空岛上的其余船只,这事温兄想来是知晓的。”

本以为那晃荡的长刀要被拔出,少年修长的双指夹出一张交子,上头的数额叫那半老徐娘瞪直了眼。

少年公子晃晃交子,笑的有些漫不经心,“那杏儿姑娘可有空?”

温殊听了好半晌,终于将茶杯给展昭推了过去,并未说话。

“温兄昨日便发现醉花楼许是有问题了。”展昭垂下眼望着茶杯里微微摇晃的茶水面,说话的时候总叫人觉得跟念诗一般沉静有力、温文尔雅,也不骄不躁,声线的流动仿佛温水从玉石上缓缓淌下的质感。

“这大半个月来松江地界的渔家船家叫人又是砸东西又是挨打,温兄可别说不知。”

二人面对面相视,和和气气的,没有半分对冲的火气。

半老徐娘咽了咽口水,阔气的公子哥她见过不少,但这般散财的可是从未有过,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夜里跑出来偷玩,没想竟是位大爷,只是瞧着又几分眼熟,难道是来往于松江府的江湖侠客?

“杏、杏儿姑娘今日、今日……”

少年公子似乎懒得与她啰嗦,“你便叫她来。”

那半老徐娘想了又想咬咬牙似要说什么,一个大胆的姑娘凑上前来,笑吟吟道:“这位公子,杏儿姐姐今日当真不能待客,不若由……”

话还未尽,银光一闪,几缕青丝落地。

“打人的不是什么瘪三混混亦不是江湖人,却能专挑痛处。”展昭见温殊又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温声继续,“展某原是猜想大门大户家的家丁,或是哪儿的护院,做惯了欺负没功夫的平头百姓,知晓挑哪儿打最痛最省力。”

温殊因人多眼杂所以循着夏夜游花船找机会上陷空岛,定是先弄清了渔家船家被人把控一事,对陷空岛接连半月无人出面的状况也有所了解。

而在幕后黑手这样严防死守下,醉花楼的花船还能夜夜笙歌,来往于松江。这大半夜的若是哪艘花船熄了灯火往岛上去神不知鬼不觉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幕后之人却对此视而不见,一点不符幕后之人环环相扣万事齐全的谋算。展昭也是从陷空岛归来之时正巧望见几艘醉花楼的花船在附近,这才有所察觉。

既然船家收了银子划船往茉花村不往陷空岛去,又言明并未带着什么粉衣公子上岛,那展昭不妨猜想上岛的船正是醉花楼的花船。

昨夜温殊上花船并非为了上岛,更没有运道这一说辞,而一开始就奔着暗中探查醉花楼去了。

“展少侠果真心细如发。”温殊丝毫不吝啬于对展昭的夸赞。

“只是展某不明,温兄为何隐瞒白兄。”展昭始终都抱剑而立,沉静的眸子印出跳动的火光。

银光落下,那个胆大的姑娘僵住了。

前仆后继地想要凑上前,还有暗自跺脚怪自己慢一步的窑姐儿们也僵住了。

长刀还在刀鞘里,交子也夹在手上,少年公子唇角带笑仿佛从头到尾的都没有变过,轻轻松松地站在大堂里,宛若一个笑面修罗。

半老徐娘喉咙一紧,望着落地的青丝忽的想起一人。

“白日只问了白老五,却忘了问展少侠一句,展少侠以为这批人是外头来的还是松江府底下的?”温殊不答话反倒是问起展昭来。

展昭站了一会儿,有人敲响了门。

醉花楼里发出一声尖叫。

“客官?夜深了,您可要用些点心茶水?”门外的伙计还是先前那个伙计,说的话也是一个字也没差。

屋内好半晌没动静,门口的伙计也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

温殊开口了:“大半夜吃什么茶点,也不怕积食,你们疏阁待客倒是厉害,只管叫人散财,不管人好不好受。”

这话一出,屋外的伙计神色更为恭敬了,口中小声回道:“公子,这几日闹的案子,从十多日前说起,几起案子第一与陷空岛有关,第二与醉花楼有关。”

“陷空岛如何,公子想必有所耳闻,而醉花楼,南市的两个牙婆常年与醉花楼来往,交手的姑娘不在少数;张家公子两个月前日日都往醉花楼跑,对杏儿姑娘几极为上心;徐家公子的表兄与醉花楼东家似乎关系匪浅,好几日叫人瞧见一同去喝酒;便是掳走郭家姑娘的胡烈也曾与醉花楼的一个护院走的极近,星雨楼跑堂的曾听见他二人酒后说起胡烈兄弟二人初来陷空岛连个差事也无,他日怕是不得白五爷心意,说他当趁着白五爷还未归来发落他二人,赶紧想想如何讨好于白五爷。”

闻言,温殊与展昭都面不改色,这消息来得晚了些,白玉堂早往醉花楼去了。

只是展昭心里不免佩服,短短一天疏阁竟是将几个月来的事理的清清楚楚,连什么人在星雨楼说了什么话都能说出个一二,这比松江府府衙可高明多了。

“唯有温蝶姑娘……”伙计顿了顿,有些迟疑。

温殊扶着茶杯没有动静。

那伙计终究没有说。

“巧的是接连三个多月,醉花楼招了不少护院,用的还尽是些外乡人。”他转而答起温殊白日所问的第二个问题,“此外,那给张家公子做媒的媒人和白五爷手底下的胡烈与胡奇二兄弟也是外乡人,其余的就是些流民叫花子,来来去去算不清楚。”

随着醉花楼里那声女人的尖叫,护院的男人不知从哪些角落里窜了出来,凶神恶煞地将那些窑姐儿护在身后,口道:“哪里来的小子,不懂规矩,在醉花楼里舞枪弄棒。”

少年公子偏头笑了,仿佛在说来的正好,提刀的手一松,刀落了下去。

“算不清楚?”温殊的尾音一挑。

胡烈胡奇二兄弟是白玉堂之友相赠,给白玉堂搭把手的,这事儿温殊早就有所耳闻,倒是不用算到一块儿去。

而展昭闻言想的却是伙计这话于他那护院的猜想暗合上了。

门外伙计咽了口水站了好半晌,也不知为何连面都没见着心里却惴惴得紧,他回道:“公子若要知道个清楚,便叫人写了名册送来,只是数量极多,怕是要到明日了。”

松江府到底是富庶之地,平日来往的外乡人绝非扳扳手指就能算清,伙计一时也没想到温殊要查的所谓何事,自然没能有万般齐全的准备。

见温殊没再说话,那伙计便知晓温殊的意思,悄声下楼去了,还是和白日一般从头到尾都没进过屋子。

也不见少年公子怎么动作,长刀出鞘,对着冲着他一棍子砸来的人轻轻一挑,那人就撞到在一边,手中的长棍被削成了三截,掉落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敲打在众人的心里。而他的粉色衣袍随着动作掀起,文生公子的缎子竟有几分绷直的凛冽,一如他是手中的长刀,一如他那双刻着狠戾的眼睛。

半老徐娘喉咙里那一声卡住了,眼神又惊又惧。

白——白玉堂。

这是陷空岛的活阎罗白五爷!

难怪她觉得有几分面熟,白玉堂这般长相但凡见过都难以忘怀,只是他往常行走四方,回松江府也是待在陷空岛顶多走走松江府的酒楼和疏阁,松江府也并非所有人都敢说自己见过白五爷。而醉花楼白玉堂更是一次也没来过,这半老徐娘还是很早之前远远瞥过白五爷在大街上漫步而过的风采。

而除了她之外,其他被引了注意力的娼客也认出白玉堂了。

可不是说白五爷在松江府的大牢里坐着吗!怎么跑来醉花楼闹事了!

醉花楼里一片混乱。

温殊又对上展昭的目光,那墨眸当真是黑沉黑沉,跟墨色的温玉一般,又有少年的灵气,又有江湖人的侠气,还有几分微不可见的血腥气。

再温润如玉的侠客,也是个见过血的握剑之人。

温殊扮作小厮撞上那更夫的时候,便听闻展昭为那些被盯梢胁迫的船家动手杀人。原因温殊也说的出一二,据闻那幕后之人为了叫那些船家听话些,早半个月前叫他们亲眼见着一个小姑娘在他们面前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小姑娘受尽折磨哭的嗓子都哑了,这才一刀捅死,任谁瞧见都心生不忍,而船家们生怕那些人下一次对着自己的孩子下手,当然个个都闭口不言。

展昭今夜走了好几户船家,同样的事也来回反复听了几遍,若是没起杀心温殊才觉得古怪。

“展南侠这剑若是不收起来,温某心里紧张的很,话也说不明白了。”温殊说道。

展昭挑了眉,瞥过温殊手中把玩的那把折扇,心知温殊指的不是展昭手中未出鞘的巨阙,而是这身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这会儿倒像是那行走的凶器、人间的活阎罗、陷空岛的白玉堂,温殊心道。

白玉堂站在醉花楼的大堂里,这会儿除了哀嚎的人,还有僵住身体连眼神都不敢往他身上瞥的窑姐儿也没别的人了,娼客早就跑的干干净净,便是房间里的听了声音出来也吓得提着裤子往外跑。他捡起地上的刀鞘,轻巧收刀,这才偏过头望向那个半老徐娘,唇角还是漫不经心的笑容,有几分冷意也有几分倾世的神采。

“听疏阁一句消息当真不容易。”展昭往温殊对面一坐,定定地望着温殊。

若是答不上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谁也别想把疏阁当做自己手里的刀,更别说探查想要知道的消息了。

“同样的消息,温兄昨日怕是就到手了。”

他打量着温殊,这一日温殊与白玉堂嬉笑怒骂、几番呛声,但跑腿干事儿出谋划策绝不含糊,仿佛闹腾无赖的性子,又添几分玩世不恭,只是在正事上并无二话。可这么个人却将松江府下九流的那些人笼络到一起,叫这松江府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刺头瘪三都成为他的耳目,这富贵公子哥的模样哪里压得住那一声温爷的威慑力。

温殊隐瞒的事比他们想象中或许更多,也更早。

“温蝶姑娘之死许是无人瞧见,但与徐家公子相关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相比温兄随便一招呼就有扎堆的人证明并非白兄指使;与陷空岛有关的其余案子,也只要温兄愿意搭把手,早就真相大白。”

以温殊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在温蝶死后对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可温殊却一大早同白玉堂装傻充愣,更是大打出手,而后才提出另有一计。

展昭原先不疑,仿佛比白玉堂还信任这温殊几分,当真以为温殊几月不在松江府因而遭人顶了名头收了蒙蔽,这会儿却起了猜忌之心。

“可温蝶之死却只有白老五一人瞧见。”温殊说道。

这是结,还可能是个死结。

展昭默然。别的案子温殊能查,温蝶的事却没头没尾查不出,温殊确实信白玉堂不会杀温蝶,但未必没有怨愤。

“展少侠处处为白老五着想,一片赤诚之心,温某佩服。”温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话说的不知是客气敷衍还是夹枪带棒。

“是展某多有得罪。”展昭却真诚道。

温殊一愣,沉默半晌笑了一声,摇头,“白老五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他手肘往桌上一架,托着下巴,仿佛一下就软了骨头,转而对展昭笑道:“那展少侠可是说是温某暗中谋划此局,要害锦毛鼠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