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天未明,暗影浮动藏朝堂

展昭抱着剑靠墙而立,火光摇曳中他微垂的面容在阴影里晦涩不清。

夜风拂过,将他向来服帖的发丝吹向一侧,好些衙役正提着灯笼来来回回地走,人影幢幢,将心也晃动得十分不安宁。他们在小心议论今夜之事,说连日来一次次发生的命案,还有那些死去的可怜女子。

他们白日里来回奔波,查了又查,抓来的人不仅没能结案,反倒纷纷死去成了新的命案,简直查谁谁死,跟闹鬼中咒了一样。好些衙役都不免有些神神叨叨的,言语中尽是对行凶之人神出鬼没的惧意。

展昭在墙边站了好久,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他见着公孙策进了大牢没多久又走了出来,也见着衙役们将霍黎的尸首小心翼翼地带去了府衙另一侧的厢房准备由公孙策进行进一步的尸检,倒是一直不见出府追凶的白玉堂归来。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时辰,大牢门前变得寂静异常。

夜色从极致的沉黑之色中透出了一抹曦光,让整片大地都开始亮堂起来。然而今日并没有高照的日头从东方爬出,天色是浅浅的灰蓝,薄薄的云层有着仿佛鱼鳞般的波纹。

他站直了身,眼前始终晃动这一双死后失了神采却充斥不甘的眸子。

那微曲的手指在地面上写的字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飘飘的虚浮,可那费尽了她痛苦之中仅剩的所有力气。

展昭微微扬起脸,在第一道冰冷冷的晨风中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风拂衣袂。

白玉堂踩着曦光翻墙进了府衙,四下寂静,没了昨夜里的吵闹动静,便是连半个人影也寻不着。他提着刀、面色冷峻地走了小半圈不见展昭踪影,只有验尸的厢房里烛火通明将公孙策人影拉的极长,印在窗户纸上。

他没进门问,在清冷的黎明隐约听见了一声长叹。

是展昭。

白玉堂抬头望了一眼,正欲跃身过墙,却听着动静转身去了公堂,见着了正独自坐在公堂里的陆离。

陆离没坐在上头,而是拣了椅子坐在正中央,仰着头望着上头明镜高悬的匾额不知是在怔神还是在沉思。

“白公子。”陆离余光瞥见是白玉堂从公堂后头出来,便侧过头。

虽说白玉堂几次翻墙闯入府衙,来来回回、洒脱自如地仿佛入自家宅院一般,一点儿不将官府放在眼里,但陆离还是好脾气地给白玉堂一个笑容可掬的神情。

“……”

相比起来白玉堂就没什么好脸色了,甚至可以说是满面冰霜。可一转眼,白玉堂又勾起唇露出一个轻笑来,喜怒无常得叫陆离都晃了神,“知府大人。”白玉堂叫道,神态语气皆是久不见的狠戾傲慢,仿佛只要拎着长刀他就该是这样的锦毛鼠白五爷而不是那个瘦的脱了形、不得不养病的白公子。

“府衙内可是出了事?”白玉堂提着刀缓步进了公堂。

这话便是明知故问了,府衙内大多人都知晓他白玉堂昨夜原是在府衙的。

陆离歪着脑袋端详白玉堂,依旧是笑言:“白公子的消息十分灵通。”也依旧是打马虎眼,他略显富态的面容总是给人一种憨厚的错觉,而笑眯的眼睛里是不能探知的心思。

“在府衙又出了命案,且又是与另一起案子息息相关的人,陆大人这知府之位怕是有些玄了。”白玉堂站在桌案边上,似笑非笑道。

“白公子说的极是。”陆离垂了眼,也从善如流地叹息,“官场险恶、凶案难断,本官到底是没本事的,还是早些辞官回乡种田才是。”

分明陆离并无伶牙俐齿地驳话之意,可白玉堂硬是半晌未说话。

陆离这知府太古怪了,身为朝廷命官不是想着家国天下、为民请命或是敛财聚权、位极人臣,而是辞官种田,也不知这话里有多少分真心假意。

“官场险恶?”白玉堂冷笑一声。

他双手将长刀抱入怀里,眯着眼不冷不热道:“陆知府如今畏首畏尾可不就是为的这一句官场险恶。”

陆离闻言又挑起那双笑眯的眼睛。

白玉堂没有逼近一步,但浑身的气势却叫人避无可避。

“爷还以为陆知府装糊涂这般有能耐是惜头顶上这顶官帽,原是早有还乡种田之念。”他的低语在公堂之上十分清晰,犹如长长的、冰冷的刀尖贴近喉咙,拂过背脊,又好似下一刻就能捅入心里头去看看。

“本官只是惜命。”陆离笑笑。

白玉堂眯着眼瞧着陆离,面上只有淡淡嗤然之色,即便与一个朝廷命官,且是正四品的知府,也懒得拘泥于礼数,十足的傲慢狂狷。

“白爷懒得与你翻来覆去地绕圈子。”他与陆离直言道,一把长刀半出鞘。

案子查到今日却越查越糊涂,里头水太深导致越搅越浑。早该缉拿归案的凶手反被灭口,紧接着还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死了人,这叫白玉堂已然怒极,早没了耐性与陆离继续虚与委蛇,“陆知府既然惜命就好说了。”白玉堂仍旧站在原地,长刀却仿佛映出了银光,其意不言而喻。

这会儿面前的要是个不知变通之人怕是要给白玉堂活活气死,但陆离却只是盘腿坐在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早已审问过鹿铃、霍黎二人,心有计较却闭口不言。”白玉堂并未拔刀,只是右手握着刀,将半出鞘的长刀刀柄指向陆离,话说的更直,扎进肉里,令人胆战心惊,“知府这般畏首畏尾,不过是因为幕后牵扯了朝堂势力。”

庞昱于陈州案被遭陷害与今日金钗之案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展昭却由此指出陆离顾忌的缘由。正如有人敢算计身为庞太师之子的安乐侯庞昱一般,陆离会瞻前顾后多半是因为八、九年前这些女童的联系,这些刻了字的金钗,还有那个曾一度消失、又在几日前于扬州死去的铁匠,均指着朝堂的某股势力。

今日之案有几番巧合之处若没有这股势力的的影子,如何也不会越查越乱,越查人越多。

陆离说惜命,自然是顾忌往下查会牵扯太广,丢了性命。

可如今白玉堂的刀就在这里,是等着来日可能丢官丢命,还是今日就吃他一刀,抉择可就在陆离了。

陆离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心想庞太师说的不错,江湖人就是不好搞,武功高强不说还难以掌控心思,更别说白玉堂这般脑子还好使的。这说拔刀杀人就是一眨眼的事,看穿了别人的小把戏,觉得合乎心中侠义哪还管什么身家地位,弄得他脖子忍不住就有点凉飕飕的。

“白侠士可知九年前是哪一年?”陆离终于开口。

白玉堂眉梢不动,“天圣六年。”

陆离笑笑,不接话反说道,“白公子到底是对含笑之案感兴趣,还是对金钗之秘感兴趣?”他直截了当地点出了白玉堂的心思,“想来问不出话,白公子就不做白公子,改作锦毛鼠白五爷了。”

白玉堂只是眉梢动了动,长刀稳稳地提在手里。

“鹿铃确有一枚刻字金钗,霍黎也有。”出乎白玉堂意料的是,陆离当真与他说起来,“她们与金钗之案里相继死去的女子一般在九年前都同为被拐女童。”

白玉堂收了刀,并未出言打断。

“当年被拐女童有多少,她们不知,只知每个女童年纪相差不大都是八、九岁的年纪。拐走她们的人无意将他们转手卖人,而是从中挑选出十余人,交由一人看管,刻字金钗正是此人所给。”陆离不疾不徐地说着当年之事,为确保不被欺瞒,他分别审问了鹿铃与霍黎二人,“而当年,这十余人逃了出来,正是如今相继死去的几人。”

“十余人。”白玉堂猜想所谓看管之人便是扬州死的铁匠了,口中却不忘指出陆离语焉不详之处。

“十余人,有些刚逃出来救丢了性命,之后各自走散了些,活着的许是有十一二人。”陆离说道。

“那便是十二人。”白玉堂冷笑道。

可如今加上白玉堂所怀疑的,算来也不过十人,还有二人又是何人,莫不是也躲在这江宁府伺机而动。白玉堂只是眯着眼压下了心思不多说。

“而今日之祸还要从死去的那人说起,那名女童名作泽兰,她们能逃出来多亏于她。”

白玉堂忽的偏过头,仿佛是扫了公堂之外的天色一眼。

陆离瞥过白玉堂才继续说:“当年她们被拐是为何无人得知,但背后是确有朝廷势力的影子,少时懵懂无知,年纪渐大反倒想明白了其余事。泽兰为逃脱,以身犯险亲自去偷来钥匙,但当日她还瞧见了看管他们的男子接待了一人,又拿走了另一特殊之物。”

“此物与幕后之人有关。”白玉堂敏锐道。

或者说,此物可证幕后之人究竟何人。

“十几个女童跑不了多远就被发现,不少人丢了性命,偷钥匙的女童为引开人而故意显露身形,丢了性命,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瞧见搜寻之人没从她身上找到她拿走的东西。”

“……”白玉堂扶着刀未有言语。

陆离又仰头看了看那明镜高悬的匾额,才继续说道:“鹿铃与霍黎均是猜想当日她将此物交给了其中一人,如今这幕后之人果真寻上门来,相继威胁,要她们寻回此物,只是谁也不知此物在谁手里,又是何物。”

“白侠士与另一位侠士所言不错,她们正是为了此物,才有了今日相互残杀的金钗之案。含笑确是自尽后遭霍黎割喉,她已认罪,这便是本官所问知的全部了,句句属实。除了柳姑娘原名海棠,所言的连翘就是当街欲杀鹿铃之人,其余的,白菊被谁所杀、昨夜入府的是谁、幕后究竟何人,本官俱是不知的……”

说道这儿陆离笑了笑,“还望白侠士刀下留人。”

白玉堂沉默片刻,朝着陆离走了两步,半句不语,与陆离错身而过。

“霍黎割喉于含笑,陆大人似乎忘了说那东西就在含笑的喉咙里。”白玉堂就要迈步出了公堂之时,又停下脚步说道。而霍黎得到了那东西定是已经交出去了,陆离所言依旧不尽详实。

而天圣六年……

陆离坐在椅子上没有回话。

白玉堂一出公堂之门,就在左侧瞧见了靠墙抱剑而立的展昭,早在他回府衙时展昭便朝这头来了。他一手拍上展昭的肩膀时摸到了衣料上冰冷的晨露,原是似嗔似怒、阴晴不定的神情一顿。

“展昭?”

展昭未有回话,只是摇摇头,与白玉堂一同往府衙外头走。

“霍黎许是有个儿子。”在沉寂步伐中,展昭微微抬起眼说。

那双墨眸还是平静如潭,然而更加深沉。

白玉堂的目光瞥过展昭拎着剑、全身紧绷的姿态,才敛去不可捉摸的神色,冷声说道:“从陆府逃出去的人往东城门去了,是个女子,但没抓到。”或者说,以他的轻功竟是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摸着。

“霍黎年纪不大,既与她们相关,应是不足二十,而不是二十出头。”展昭继续说。

“城门大闭,无人可出,她在半道应当是换了方向躲了追兵,往东城门去是掩人耳目。”白玉堂不应展昭的话,只管说他的。

“便是她成亲再早,孩子也不可能超过六岁。”

“如今在府衙内遭害的是鹿铃,陆离绝不可能毫无动静。”

他二人谁也没接对方的话,仿佛均是自说自话,却丝毫没有障碍地谈论了下去。

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他们同时一顿。

“鹿铃未死,只是迎面吸入有毒的粉末,虽昏迷不醒却并非命在旦夕。”展昭话锋一转,对白玉堂说道。

“便是她有孩子又如何,你我早知她们今日互相残杀不论是争夺何物,都未必出自她们自己的意愿,而是是有人在背后……”白玉堂亦是同时将问题落在展昭所言之事上,但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说鹿铃没死?”

展昭停下脚步,微微点头,眼底跳动着天边的曦光。

“霍黎死了。”白玉堂又道。

展昭还是颔首,说道:“公孙先生猜测霍黎死于另一种毒,亦是百毒门所创,这会儿应当正在验证。看守衙役虽受了叮嘱,确认饭菜无毒,但筷子上无人检查这才疏漏了,毒从口入,霍黎挣扎半盏茶只写下一个儿字就断了气。”

他的话语里有难言的哀惜。

“是我们大意了。”展昭低声说。

霍黎死时的姿态太过惊人,明明是个温顺和善的人却满面狰狞。倘若世间真有鬼神与阿鼻地狱,她定是成了恶鬼也不甘心就此死去,并非欲将凶手拖入其中,而是为了不甘与怨恨之下那未能达成的遗愿。

展昭想起当日从官道上将初遇之时,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呼吸微弱、滴水未进却以非常的意志保持着清醒。究竟是求生本能还是有所牵挂,不得而知。

前一次白菊之死里毒究竟下在哪里还尚未查清,他们却因着堪破关键、破案在即,而放松了警惕,自以为二人留于府衙、仗着武艺在身就能万无一失。

白玉堂沉默了片刻,忽道:“照展南侠之意,爷岂不是得庆幸那沾了毒的筷子不是往白爷的桌上送的?”

展昭一愣。

他见白玉堂微妙地挑起单边眉梢,并无嘲讽戏弄之意,刚欲开口,又听白玉堂转了话头问道:“鹿铃是何情况?”

“她的丫鬟说是起夜时听闻书房有动静,还道是夜里遭了贼,二人便去一看,只见屋内有一女子似在翻箱倒柜地寻物。那人发觉有人来了,急急向外冲,鹿铃与那个丫鬟均是被迎面扑了粉末,丫鬟叫鹿铃推到在一旁,只沾了些许在身不过片刻就清醒了,而鹿铃如今尚不知如何。”展昭从善如流地回话。

他知白玉堂之意。

明知鹿铃、霍黎和柳眉均是与金钗之案有所关联之人又能如何,只要还有行凶者逍遥法外,便是他们日日夜夜守在这些人边上也防不胜防。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责任,可她们或许本不必死的。

且二人追踪此案到了这一地步,依旧不能制止命案再发生,展昭多少有些憾然。

他在望着霍黎尸首时,恍惚间想起曾对鹿铃有言:“展某身无长处,但若有难处……”

有难处又当如何?

“……黎民百姓的性命?展大侠以为身为江湖侠客能救得几人?世人多是苦难中挣扎,便是我二人说话间这外头就可能有人无辜枉死,展大侠又能管得过来多少?”

他人恩怨,便是有心插手又能如何?

展昭将怀中之剑握起,仿佛有些想不明白少时父亲将巨阙交于他时所说的“握一剑、守一心,便是守这天下了”究竟是何意。如今莫说是天下,便是一条人命他也护不住。

“那丫鬟可有看清长相?”白玉堂一语断了展昭所思。

“此事正有意与白兄说明。”展昭说道。

天下之事,非一人以一己之力可改,唯尽力尔。

他知晓白玉堂嘲讽之下的意思,不再多思而是望向白玉堂,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白兄怀疑的下毒之人身量极高,可那丫鬟撞上的人只有这么高,这身量可以说比持鞭之人还要矮些。”

白玉堂的脸色一凝,“此话当真?”

“展某看来那个丫鬟并无说谎捏造之疑,当然白兄若说展某是看走了眼,那也不是全无可能。”展昭说道。

白玉堂半晌未有说话。

“据展某所知,那人虽有易容之术,却没有缩骨之能。”展昭认真道。

“你的意思是,昨夜来的是除却我们所知的第十一人。”白玉堂蹙着眉头缓缓说道,这一猜测倒是与陆离所言对上了。

“是否第十一人展某不敢妄言,也有可能与幕后之人相关,但此人定是善用毒物。”展昭说道,“白兄原是猜测她既能解你所中百毒门之毒,以她之能自然能炼制其毒,且她本就与百毒门有所往来,又恰好就在江宁府内,极有可能便是下毒之人。甚至她能施针救人,也有可能以绣花针锁穴杀人,再嫁祸白菊。毕竟世上没有比她更精准地找到人身上的穴位的了,更别说白兄见她同有一枚金钗。”

白玉堂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可展南侠早就一口咬定不是她。”

“展某现在依旧是这一想法。”展昭说。

“你可是亲眼见过那石碑所刻的规矩,欲杀人先救人,欲救人先杀人。莫不是真当她是什么救死扶伤的菩萨了?”白玉堂冷声道。

“她是不是菩萨展某且先不论,无论如何,白兄与展某今日能好端端地在此,总归要多谢于她。”展昭笑道。

白玉堂还欲再言,就听不远处一声炸响,灰蒙蒙的天色里隐约可见有什么在闪光,“陷空联络信号。”他面容微凝道,“是阿昌。”

二人齐齐翻墙而上,朝烟花炸响之地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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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直接写到结局的,所以准备三更连发,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