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陈伴伴领了旨意出了宫门往开封府衙去。
开封府衙的厅堂里围着圆桌坐着四人,正一同吃早点,桌子中间还摆着两笼灌汤包和一笼蒸饺,一派和乐平静之象。
公孙策正在喝皮蛋瘦肉粥,包拯就简单些面前只摆了两个包子一根油条。白玉堂与展昭更简单,两碗豆腐脑,只是又各有不同,白玉堂那碗跟他身上那烟白色如意纹领边的长袍一般没有第二种颜色,只加了一勺白砂糖,被他用勺子慢条斯理地搅碎;展昭那碗是后厨大娘特地做的鸡汤豆腐脑,一端出来就色香味俱全十分勾人馋虫。
白玉堂几番瞥展昭的鸡汤豆腐脑,展昭面不改色地转过头,“白兄可是要与展某的换换?展某不忌甜咸的。”
“不必。”白玉堂道。
展昭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不成想白兄嗜好偏甜。”
白玉堂显然是瞥见展昭眼底的笑意了,他只能抬抬眉梢,“我记得你是常州府人氏?”
“正是。”展昭道,“因而多食咸味的,金华可一定是食甜的?”
“未必。”白玉堂也不知为何起了兴致与展昭说起这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说来他今早会在这开封府衙里吃早饭也有几分奇怪,要说早些年他一直都是对官府视若无睹、两不相干的态度,如何能想到有一天竟然在官府里头吃早饭,这念头还没生起,白玉堂嘴里便先与展昭道:“兄长便是嗜好咸味的。”
昨日他二人为了填那口枯井捣腾到了天亮,弄得一身泥泞不说,连睡觉都省了,白玉堂只回客栈洗漱一番换了件衣服。至于为何又来了这开封府衙,白玉堂自是另有打算。
“白兄说的是……?”展昭顿了顿,没问下去,也是明白白玉堂所言的并非他的四位义兄,而是指那位早几年逝去的亲兄白锦堂。几年前江湖传闻白锦堂的刀法一绝、势比山河,白玉堂便是师承于其兄,可惜白锦堂英年早逝,这般惊才艳艳的英雄人物犹若昙花一现,在江湖上没了消息。
白玉堂只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豆腐脑,好似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久不与人提起亲兄之事,语气平缓道:“因兄长爱吃,金华白府的厨娘最是擅长做咸味的豆腐脑,你若是有兴致,不妨来坐一回客。”
展昭的眼梢跳过意外之色,口中回道:“若有机会,定是要叨扰一番。”
他这话听着是客套之词,可包拯与公孙策却是同是动了动眉毛,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俱是听出展昭无意推辞,确有哪日金华一行之意。
白玉堂自然也听出展昭言外之意,轻声笑道:“展大人倘使要来可少不得先与白爷一言,白爷也好扫榻相迎。”
他这话音刚落,展昭也喝完了小半碗豆腐脑,外头传来陈伴伴传唤包拯进宫的声响。
包拯忙起身迎上陈伴伴。
这位陈伴伴名叫陈林,年纪挺大了,跑这一趟不免有些神虚气喘。他伴君几十载,乃是今上身侧最被看重的心腹内侍,不说包拯,连公孙策也见过几次,称道这位陈伴伴面相正直,是个性情磊落的忠义之徒。
“可是为昨夜走水一事而来?”包拯与陈伴伴相熟,也不打马虎眼、说客套话,开口便入了正题,“还得多问一句陈伴伴,昨夜走水的是哪宫哪殿?”
同起身相迎的展昭与公孙策闻言面不改色,知晓包拯是要与陈伴伴装糊涂。
昨夜是宝慈殿走水,展昭早已与他二人说明,还将那地道一事、宫内流言以及庞妃所言一一与包拯、公孙策言明。
唯有坐在桌边喝豆腐脑、头也不回的白玉堂眉梢一挑,唇角勾起个笑来。都道包公面黑心善,怀揣着忠烈卫国的一颗心,可他这肚子里外都是叫油墨染的黑透了,比展昭那面相老实之人还要一诓一个准,只觉得这般正直之人不会欺瞒自己。
“是也不是。”陈林道,目光落在这个穿着一身白却比锦衣玉带的王侯公子更显张扬恣意、风华无双的背影上,心中暗道这开封府衙来了个名满江湖、丰神俊朗的南侠展昭还不止,这一转头竟又来个旗鼓相当的年轻人,不说长相,一看这背影、这架势、这手边搁着的长刀就知晓此人定是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人,这可真了不得了。
最麻烦的是这江湖人身怀武艺且不将朝堂放在眼里,陈林年纪大了眼神却好得很,瞧出白玉堂性情自是洒脱惯了,不容拘束,只怕若叫圣上知晓有这样的江湖人在开封府,心里会别有心思。
陈林案子嘀咕着与圣上如何说此事,嘴里半点不怠慢,“昨夜是宝慈殿意外走了水,圣上大怒,多半是要麻烦包大人查一查的。”
“宝慈殿……”包拯闻言略一沉吟,“可是皇太后……?”这话未完便见陈林点头,他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
陈林心下一松,知晓包拯听明白这宝慈殿失火一事要紧,回头天子发怒包拯是要多担待些。
包拯到底是这开封府尹,宫里头的治安虽说不归包拯管,可纵火的歹人指不定就在这开封府的哪个角落里蹲着,查案也得包拯来查,这会儿出了事官家寻得就三个人:其一是内侍都堂陈林,其二便是开封府尹包拯,其三自然是昨儿值夜的大内侍卫首领了。
陈林又接着道:“只是这不过其一,咱家昨夜审了宫人,只道是踩滑了脚,咱家到底没包大人的本事,还要包大人再问问清楚。这其二嘛……”他笑了笑,神色有些微妙,“咱家知晓包大人正直,便多嘴一句,回头圣上再与包大人说起,包大人权当没听咱家提起。”
陈林说着声音压低了些,“宫里昨夜死了人。”
这回包拯和公孙策是当真一愣。
立于包拯身后的展昭那拎着的巨阙微微一晃,又没了动静。
而白玉堂却是将那碗豆腐脑吃了干净,搁下勺子,正欲起身,立在他身侧的展昭伸手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桌子中央摆着的两笼灌汤包有一笼被挑了起来落在白玉堂的手边。白玉堂一扬眉,果真没起身,取了筷子坐在原位吃灌汤包。
陈林没瞧见,倒是公孙策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展昭。
“死了何人?如何死的?”包拯还在与陈林言语,他早早穿了官服,心知宫内走水圣上是要一早寻他,就打算这会儿随陈伴伴一同进宫去了。
“死的是内苑万代寿山的总管郭安。”陈林低声道,“乃是被一刀断头。”他这话一落,仿佛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展昭拎着剑站在厅堂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展昭便冲陈林和和气气一笑,比温玉暖茶、轻风流水还要让人舒心几分。
陈林也下意识地还以一笑,与包拯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不仅如此,垂拱殿的桌案上还留了一幅字,叫圣上也上了心。”
“一幅字?陈伴伴是说此字乃是行凶之人所留?”包拯何等敏锐,三言两语便猜了个全。
“包大人果然睿智。”陈林称赞,随即又道,“上头且是一首五言绝句,所录与郭安、咱家又正巧有些干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外头随后来的几个小宦官一招手,两个小宦官押着一个人进了府衙大门,陈林见包拯面露疑惑,便指着被押来的人道:“此人名作何常喜,昨日被绑在内苑柳荫之下,说是捆他的人说了,到了开封府才能说实话。”
那何常喜是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宦官,他一抬头先是见包拯那张黑脸,心中一噤,还未来得及开口,目光望远些又见厅堂里坐着个白衣黑发年轻人,背影挺拔,正握着筷子在吃灌汤包。
许是察觉到有人盯着他看,白玉堂挑着眉梢微微侧过头,俊秀的眉眼含笑,只扫过何常喜,便与身侧的展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何常喜面色登时一白,朝着包拯就跪了下去,哆嗦道:“郭、郭安、万代寿山总管有意谋害都堂陈伴伴,被英雄发、发觉,这才将小的捆起,叫小的来开封府招供。小、小的句句属实,郭安的房里还留、留有证据,他乃是郭槐之侄,因而仇恨在心,小的只是奉命、奉命行事,这是邀陈伴伴的帖子。”说罢,他将怀里的一封帖子取出,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厅堂,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屋里屋外的人皆是一怔。
“郭槐!竟是如此!”陈林恼道,面色不虞,显然是对何常喜所言之人十分熟识。
“陈伴伴,此事还需回禀圣上。”包拯提醒道。
“确是如此。”陈林应了一句,快步往外走。包拯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何常喜还有厅堂内的人,却只见展昭拎着剑一动不动地站在桌子边上,他身后正是一直没有起身的白玉堂。包拯无声一笑,这才紧随陈林而去。
白玉堂又夹起一个灌汤包,头也不回,仿佛一无所觉,只对展昭低声笑道:“你们开封府豆腐脑做的一般,这灌汤包子倒是不错。”
他这一句叫余下几人俱是回了神。
公孙策瞧瞧那哆哆嗦嗦、神色闪躲、满面惊骇的何常喜,又瞧瞧两个不着调的年轻侠客,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将那剩下的小半碗粥喝完,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他只能招来衙役将何常喜先带下去,等包拯回来再听候审问,自己则往前头去了。
展昭这才偏头看了一眼白玉堂搁在手边的长刀,还有不紧不慢地吃着灌汤包的白玉堂。
白玉堂将剩下半笼灌汤包推到展昭的豆腐脑碗边,单手支着下巴微微抬头,“怎么?馋嘴猫儿转性了?”
展昭又坐下了身,巨阙又往边上一搁,取了筷子夹了一只灌汤包,先说道:“五言绝句如何作的,白兄不与展某说道说道?”本是肃然之色,可他咬了一口那灌汤包面色一变,连忙取了茶杯正要倒水。却见白玉堂顺手就递了一杯茶来,展昭一把灌了下去,才歇口气。
白玉堂气定神闲地瞧着展昭,眉眼那捉弄人的得意溢于言表。须知这灌汤包十足的咸,也不知今日厨娘是不是走了神,往做馅儿的时候还撒了两把盐下去。
想到这里,展昭端着白玉堂递来的杯子,神情古怪地瞥向白玉堂。
他可是看着白玉堂先前面不改色地吃了半笼灌汤包的,莫不是就为骗他这一口咸包子,就装作没事人一般吃了半笼?
展昭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白玉堂搁下筷子,正在给自己另倒一杯茶。他乃江南人氏,口味本就不重,又吃了半笼咸的要死灌汤包,这会儿口干舌燥正是要命。可他嘴里不饶人,一点不似被咸到了,悠悠然然道:“原来展大人是吃不惯这般咸味的,还以为这是展大人心头好,才特意给白爷推了这笼咸味包子。”
展昭单手从白玉堂手里夺下茶壶,一翻转,给白玉堂倒了一杯茶赔礼道:“展某不知,叫白兄受罪了。”
白玉堂眉宇间本有些不自在,捉弄人的打算又落在棉花上不轻不重的还了回来,他只能却转回话来揶揄道:“你这猫儿只好耍君子剑法,又不通文,哪懂白爷作诗是妙是巧。”话翻了篇,又调头去说先前之事。
展昭闻言却轻笑,转而又正色道:“昨夜展某的话都叫白兄当耳旁风了,这会儿还不能贬斥两句白兄的五绝了?”
他早于白玉堂叮嘱莫要进宫,结果一转头白玉堂还是翻墙逛那禁院去了。
那何常喜的面色他看的清楚,分明是被这屋里的哪尊煞神吓破了胆,这才刚押来无须审问就泄了底。这屋里屋外不算陈林带来的也就四人,除了白玉堂也没有第二尊煞神能把人吓成这幅德行了。
不仅如此,陈林所言的内苑万代寿山总管郭安多半是死于白玉堂刀下,与包拯提起此事时,连陈林也隐隐有所察觉。
展昭此话白玉堂自然无理辩驳,可白玉堂还是还嘴道:“一码归一码,你若能作首如白爷这般称时称景的,是贬是斥白爷接着,若作不出,这贬斥还是你这猫儿自己揣着罢。”说着他用手指沾了茶水随意在桌面上写了两句小字。
“忠烈保君王,哀哉杖下亡。”
展昭扫过五言绝句,开口便是:“展某只问一句,白兄入宫是查纵火案,如何就查到两个设局谋害陈伴伴的宦官头上去?”
不仅如此,他还有空去垂拱殿给当今圣上留什么五言绝句诗。
白玉堂在桌上写完剩下两句,听展昭发问,不由扬眉一笑。
他正要作答,外头听见两声炸响,几多耳熟。
白玉堂想也不想就拎了刀起身往外走,“既作不来诗,展大人还是干些体力活,随白爷逮犯人去罢。”声音还落在厅堂里,人却跃了墙不见了。
展昭这才想起那是陷空岛独有的联络响箭,也拎了巨阙跟上,眼见着白玉堂一路往东边去,烟白色的长袍一角翻飞作响,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昨夜见白玉堂一人抱着长刀站在府衙大门上头。白衣黑发,月光勾人形,冰霜煞气里含着刀光血影,像是地府才有的凶煞鬼神,可偏偏模样俊俏无双。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白玉堂兴趣缺缺地问那宠冠后宫的庞妃可是当真长得祸国殃民。
展昭迟缓地想起三年前安平镇潘家楼一见,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仿佛是从戏文里走出来那般踏上楼来,仿佛就此结了缘。那时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容貌,到如今棱角渐开、稚气全脱后更是举世难有的美人,若不是浑身煞气叫人不敢直视,怕是谁见了都要称道一声。展昭心下不由轻笑,总道是色相迷人心,如今想来有时也怪不得心智不坚,庞妃是何模样他不知,只怕是比不得白五爷这般盛容。
他再回神,就见白玉堂窜进了大相国寺,而几个小乞儿躲在墙角张望。
展昭略一思忖,想起今日一早从张婆婆家离去时白玉堂便寻了几个小乞儿搭话,多半是得了什么消息,未免打草惊蛇就叫这些小乞儿来大相国寺替他盯梢。
“白爷今日劳心劳力给你破了宫内宫外两起纵火案,猫大人可是想好了怎么谢白爷?”白玉堂这话与昨夜所言又重叠到一起,语气懒洋洋的,冷淡的声线带了一丝张扬波动,怎么听都有股嚣张得意的意思。
“此话怎讲?”展昭扬起脸,月光落在他的墨眸里。
“明日你便知。”
展昭一抬头,就见白玉堂立在大相国寺的墙头,手里拽着一人,脚下踹了个头矮小的男子出来,咕噜咕噜滚到他面前,撞得头昏眼花登时晕了过去,怀里还掉出了一个奇怪的马脸面具。二人身形如若孩童,十分矮小,却长着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容,竟是两个侏儒。
白玉堂将手里拽着的那人推上前来,挑眼朗声笑道:“展大人这三脚猫功夫看来连逮犯人都用不上了。”
白玉堂轻身落在展昭身前,烟白色的衣袍一起一落。
他在展昭面前晃了晃一根手指,得意洋洋道:“你问白爷查纵火案如何查到两个有心害人的宦官头上,很简单,开封府里那何常喜是头一份,这是第二份,均是设计纵火之人。猫儿,可有想好拿什么谢白爷?”
公孙策拐回厅堂不见二人,只有桌上渐干的小字剩下两句是:“芳名垂不朽,博得一炉香。”公孙策一愣,眉头皱起,竟是忧色重重,心道白玉堂这可是以下犯上之语了。
四行小字、五言绝句,正与垂拱殿的桌案上所留之书的字迹无二,笔气纵横,潇洒锋利。
包拯随陈伴伴进了宫,见官家正拿着这幅字坐在桌案边轻笑:“此番行事虽显暗昧,却敢言他人不敢言,连朕都敢告诫,本领高强不说,观字知人,可见也是个有趣的。”
赵祯转过头,这位大宋年轻的皇帝长相一点也算不上俊美非凡,倒有几分文弱书生气,白白净净似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虽穿着黄袍安静地坐着,半点感觉不到气势,还有些瘦弱;他神色温和,仿佛永远不会发怒,总是能悠悠然然、平平静静地看着人,在这天下的中枢坐镇、勾画着大宋的版图,比之展昭的温和少了几分江湖侠气,比之公孙策的平和又添几分贵气。
“包卿,”赵祯轻快笑道,仿佛得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你开封府可是又收了什么能人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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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以后才发现,这糖发的【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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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严肃】:五爷,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因为那笼咸死人的灌汤包是昭昭递上来的所以才吃了半笼,还是有心骗昭昭吃一个才吃了半笼。
白五爷【挑眉】:这还用问?
阿洛:您,要喝茶么?嘴里还咸么?
白五爷:你吃了盐巴你咸不咸?
阿洛:其实只是咸了点,也不至于到盐巴吧?
白五爷【瞥】
阿洛:还有,五爷,您这猫儿叫的越来越顺口了,可喜可贺
白五爷【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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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遍,新年大吉=3=
顺便这章终于放出了咱们的大宋天子赵祯
阿洛:皇上您有什么话想说?
赵祯:朕出场的时候,似乎没有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