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十分幽暗。姬兰玉刚走过听雨阁,就听见院里传来纷乱的琴声。
夜色中听三千的琴与白日完全不同,那琴声里少了白日的阔朗之感,反而裹上了一层浓重的情绪。
三千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姬兰玉忽然这样想道。
他明明能文能武,才华气质俱佳,何以就沦落到了牙行,成了一个任人买卖的面首?
姬兰玉起了探究的心思,抬步走入了听雨阁。
三千弹琴,确实是因为有心事。
这些天,姬兰玉总是与他在一起,两个人或是一起弹琴、练剑,或是坐在一块读书、练字,总是形影不离。
与姬兰玉在一起时,三千总是忍不住的欢喜,他会暂时忘记自己所背负的仇恨,心境平和而轻松。
但在夜深人静独处时,三千总是会陷入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情绪之中,在自责与自厌的心态下,他用那把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下了一刀又一刀。
可身体上的疼痛只能带给他短暂的清醒,却不能让他再不去想姬兰玉。
今日姬兰玉出了府,三千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定不下心神,脑海里总是闪过那张明艳美丽的脸庞,秋水般含情的眸子,想起她浅笑嫣然的模样。
一日不见,他便开始思念她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原本三千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若是这样轻易就被旁人左右,他根本活不到现在。而遇到姬兰玉之后,他却屡屡受她影响,被她扰乱心神,在她面前会忍不住面红耳赤,她不在身边又会不由自主地思念。
就像是孽缘一般,姬兰玉与他竟然是如此的合拍,姬兰玉好像可以听懂他的琴声,配合着他的琴声起舞、练剑的时候,两个人的节奏与韵律是那样的一致,仿佛生来就是这样的默契。
可她是先帝的女儿,论起来也是他的仇人之一。对这么一个人感到在意和想念,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软弱,他忍不住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与厌恶之中,恨不得将自己软弱的情感从心底里刨去,彻底摆脱来自姬兰玉的影响。
可他如何能做到呢?
这些事情越想越烦,三千想要静静心,就取出了自己的琴,将一腔心事寄托到了琴声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拨弄琴弦,琴声嘈杂而纷乱,就像他那颗彷徨而摇摆不定的心。
琴声如心声,越弹越烦乱。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笛声,将三千的思绪从烦乱的琴声中挽救了回来。三千不由自主地将琴声放轻,附和着那道笛音编织成了一串悠扬的旋律。
那笛音先是轻快,后又激昂,一点一点带着琴音向上攀升,似乎组成了一支战场上激越的行进曲,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热血沸腾。
一曲奏完,三千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自己胸口剧烈的心跳,浑然忘却了刚才烦乱的思绪。
他好像想起了沈家军还在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还小,不能去战场上搏杀,但他在家里耳濡目染,对于上阵杀敌这件事很是向往,所以他的哥哥就总是会偷偷将他带到军营里,让他围观将士们训练。
每当打了胜仗,军营里就会燃起篝火,彻夜狂欢。将士们对酒当歌,大谈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吹牛说要将北边的蛮族赶出千里之外,要给百姓们打出一个太平盛世,畅想着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平步青云。
那时候的壮士热血好像还在昨天,可睁开眼,他们沈氏一族的灭门之祸却已是十年之前。昔年天真热忱的少年已经陷入了阴暗的污泥里,每一步都在撕扯着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可每当听到这样昂扬动人的乐曲,他还是会习惯性地眼含热泪,心潮澎湃。
他在一曲演奏中找到了高山流水般的知音,而此时这位知音正站在他面前,明媚美丽的眼眸即使在幽暗的月色下依旧灼灼动人。
——可她不是来拯救他的神女,而是他的劫,他的孽。
看到姬兰玉的那一刻,三千眼波涌动,隐约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可他的眸底却是浓重的云雾。
姬兰玉见三千神思不属,忍不住调笑道:“我本来还以为与你合奏默契,却没想到你刚才竟是在睡梦中弹琴。”
三千压下眼底的情绪,唇角微勾:“奴方才只是想起了往事,一时失神,长公主勿怪。”
“哦?那我倒是想听听你的往事。”姬兰玉颇有兴致地问道,“你先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沦落到卖身为面首的地步?”
长公主突然问起他的往事,三千心里一紧,知道不能说实话,便将准备好的措辞说了出来:“奴原本的身世也不是那么紧要,左不过就是家里遇上了天灾,随家人逃难的时候失了双亲,这才流落至此。”
遇上天灾人祸导致家破人亡,这样的卖身故事再寻常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好问的,可姬兰玉就是觉得不对劲,敏锐的直觉让她猜到三千有可能是在说谎。
从三千那一身不俗的武艺可以看出,他应当是被悉心教导过的。能如此培养家中子弟的家庭就算不够富裕,总也不应该穷得揭不开锅,以至于被一场天灾弄得家破人亡才对。
三千或许是隐瞒了什么,也或许只是胡编乱造了一个身世。姬兰玉有心想探究,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毕竟三千也不过是她身边的一个小小面首,翻不出任何风浪,不值得她去用心调查。
方才她那一问,不过是偶然起了好奇心而已。三千敷衍搪塞于她,她对三千的那点儿好奇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啊。”姬兰玉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三千也知道自己拼凑出来的身世有些漏洞,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追问的准备。可现在姬兰玉浑不在意的样子让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姬兰玉会这样简单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不是因为她愚蠢,只是她对自己没有那么上心而已。
原本这对三千来说应该是个好事,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些堵。
三千坐在琴凳上微微垂着头,从姬兰玉的角度看去,他微翘的眼睫上下飞舞着,月光为他清冷如谪仙般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温和动人的光晕,为他整个人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而再往下,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可以看见他微微打开的衣襟,衣襟之下的肉.体内似乎隐藏着蓬勃的热度与力量,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美色当前,姬兰玉立刻就忘了探究三千的身世之谜,此时她更想探究的,是三千衣袍下那副结实的身体。
姬兰玉不是个纵欲之人,却也不会要求自己为了某个人守身。在她看来,情之所至便可水到渠成,无需刻意克制己身,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抱着这样的想法,姬兰玉的唇角扬起了一个惑人的笑容,缓缓将脸凑近了三千。
“三千,听雨阁里一个下人都没有,你夜里睡着不孤单吗?”
不等对方回答,姬兰玉便抬起了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用水葱似的指尖轻轻挑了三千的下巴,让他扬起头与自己对视。
随即姬兰玉微微俯身,凑近了三千的脸,口中香甜的热气喷洒于他的鼻尖:“三千,今晚随我去潇湘居,如何?”
三千一下子僵住了身子,整个人如同一具不会动的石雕一般,被姬兰玉的一句挑逗激得溃不成军。
潇湘居是姬兰玉一个人的住处,此前从未有人与她同住过,现在她让自己晚上随她去潇湘居,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三千知道以自己面首的身份来说,发生这种事情也是寻常,但这些日子以来姬兰玉一直都对他以礼相待,从不做逾矩之事,顶多是让他陪着弹琴练剑什么的,他渐渐就将一位面首原本的职责忘到了九霄云外。
而现在她对他发出了邀请……饶是三千本来就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还是忍不住臊得面红耳赤。
还好现在已然天黑,否则姬兰玉定会发现三千此时的脸已经比她今日吃的那盘樱桃还红了。
三千自十年前就没有了自己的家,这些年来孤身打拼、颠沛流离,一心只想让自己的权势筹码多一点,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什么儿女情长,自然也没经历过男女之事。
现在事到临头,他简直僵硬得无法动弹,尤其是面对姬兰玉这个妖精一样的女子时,他更是不能招架。
两个人还从没发生过逾矩的关系,姬兰玉就已经能令他心旌动摇了,若两人之间还没了清白……恐怕他这辈子都要被姬兰玉所俘虏,深陷于欲.望的泥潭无法自拔了。
三千是一个与皇室有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这条路很艰难,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所以他更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不应该被任何人、任何外物所动摇。
想到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仇恨,三千犹如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激动到颤抖的胸膛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强迫自己淡定而不失态地回复道:“长公主若是想听琴,三千就在听雨阁为您奏一晚上。”
这便是假装没有听懂姬兰玉的暗示了。
姬兰玉见三千并不接茬,心头微恼,捏着三千下巴的手指微微收紧。
“三千,你是我的面首,作为一个面首应该尽到什么职责,你应当比我明白。”
这便是明示了。
三千修长的脖子微微扬着,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语气略有干涩地回应道:“奴知道,奴应当照顾好长公主的身体……现在天色已晚了,长公主应当好好休息,养好身子,皇上太后才会放心。”
朦胧的月色为姬兰玉那张本就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更添了几分妖异,面对着这样的美景,三千的面色却是不为所动,一双凤眼里的情绪清冷如冰。
姬兰玉忽然就感到扫兴,三千此人的容貌、剑法确实是好,琴技也妙,但他未免有些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太不识好歹了些。
作为一府之主,姬兰玉自然是可以逼迫三千与自己欢好的,但这样未免太没意思,她也不喜欢用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
于是姬兰玉直起身来,再也不看三千一眼,径自拂袖而去。
长公主离开,听雨阁的院子里重又恢复了寂静,黑暗之中,无人注意到三千那双淡漠眸子里暗藏的火光,以及他藏在袖中紧紧握起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狰狞,犹如他心里那股阴暗而不可说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