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平阳长公主在夫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马广平知道她真动了怒,每天小意温柔地哄着她,也不再出去与人厮混了。
可与之相对的,三千的日子却变得不太好过了。
那天姬兰玉想要宠幸于他,被他婉拒,她似乎动了怒,拂袖而去之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找过他,似乎完全将他这个人抛到了脑后。
以前,姬兰玉基本上每天都会召见三千,与他在一起弹琴练剑,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时候下人们都知道三千这位面首最是得宠,得好好伺候着,所以府里有了什么好东西,除了长公主之外,都是先紧着他的。
但是现在姬兰玉突然不见三千了,下人们发现事情不对,就开始猜测是三千失了宠,或是得罪了长公主了。
在下人们看来,三千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男宠,他所依仗的全部就只有长公主的宠爱而已。若是长公主宠他,下人们自然把他当主子敬着。可若是长公主不喜欢他了……下人们对三千这个府中男宠就没那么上心了。
因此,三千的衣食住行待遇都比以前打了折扣,下人们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如以往恭敬。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其他面首的嘲讽奚落。
当初与三千一同进府的还有好几个面首,他们大多数都没与长公主见过几面,还被分到了外院居住,待遇远远不如三千。对于三千的得宠,他们自然是羡慕嫉恨。以前他们都将不满放在心里,可现在三千失了宠,他们自然就想狠狠挖苦对方一番解气了。
这日三千随意去府中边角处的小花园里逛了逛,就与花红、柳绿这两个面首狭路相逢了。
“哟,这不是长公主身边的大红人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我还以为府里这个偏僻的地儿,只有我们这些不得宠的人才会来逛呢,没想到三千公子贵脚踏贱地儿,竟走到这儿来了!”花红穿着一袭红衣,描眉画眼打扮得一身脂粉气,看见三千就怪腔怪调地奚落起来了。
站在一旁一袭绿衣的柳绿立马接过话:“那你是说错了,三千公子得宠的时候是不得闲来这儿,可他眼下不是失宠了吗?自然也就只能来我们这地界了。”
三千不是听不出这两个人话里的讽刺,但他从头到尾就没将这两个小倌儿放在眼里,也懒得与他们多说,一旦纠缠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他理都不理睬两人,转身就走。
“喂,你走什么啊!”花红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气了个半死,“不就是得宠过一段时间吗,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呀!说到底,还不是跟我们一般伺候人的么?都是长公主的面首,他摆什么谱啊?”
“算了,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花红和柳绿絮絮叨叨的奚落声落在了三千的耳中,他步伐不停,根本不屑于与之计较,但到底还是被他们的冷嘲热讽动摇了一二。
对啊,不管他是抱着什么目的进府的,现在他都和花红柳绿一样,是长公主的面首了,他有什么资格在长公主面前摆谱呢?
长公主愿意宠幸他,本该是他的荣幸才对,可他却不识好歹,得罪了长公主,那么长公主厌弃于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底,他在长公主的心里和花红柳绿一样,都是微不足道的玩意儿,喜欢了就宠爱一阵,不喜欢了就丢在一边。他明明知道这些的,可怎么还是会因为长公主的冷落而感到心痛呢?
本来进府之前三千就打算好了,要不择手段地获取长公主的信任,利用这份信任得到进入皇宫、接近皇帝的机会,然后进行自己复仇……可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对长公主产生了多余的妄念,不仅庸人自扰,还耽误了复仇的计划。
现在长公主冷落了他,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他还会有机会随着长公主进宫吗?
三千在理智上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努力去讨好长公主,夺回她对自己的宠爱,只有这样她才会一直信任自己、倚重自己,他才有机会复仇。
可是在情感上,三千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冷静一段时间,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再做打算。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对长公主产生了一些不该产生的感情,如果更进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守住本心,做回从前的那个自己。
就好比现在,他想要恢复长公主对自己的宠爱,究竟是为了复仇呢,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若是放纵自己沉沦于不该有的感情,他还谈何复仇?
现在他就像是被架在了桥上,左右都是深渊,简直进退两难。
与这种心理上的折磨相比,衣食住行条件的下降和旁人的冷嘲热讽都不重要了。
深夜里,三千想着白日的事情,根本睡不着觉。
或许,他真的应该做出决断了。
现在他留在这府里做一个不得宠的面首,不过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不仅旁人看不起他,就连他自己都看不起他自己。
三千扯开袖口,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那些伤痕,良久,他的眼底闪出一点亮光,暗自下定了决心——现在他要么就想办法夺回长公主的宠爱,要么就去杀了长公主。
若他有信心控制好自己的感情,那最好还是去夺回姬兰玉的那份宠爱,按照原计划留在她身边慢慢取得她的信任,寻找机会随她进宫面圣,再杀了皇帝……
可若他没有信心控制自己对姬兰玉的感情,那就趁着现在他尚且能回头的时候去把她杀了,只要杀了她,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影响他、左右他了。
三千的心里思量着,一双拳头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好半晌,他终于吐出一口粗气,做下了决定。
——他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再被姬兰玉动摇,所以他没有选择,他一定要亲手斩断这份本就不应该出现的情愫。
三千换上一袭黑衣,拿起桌上摆放的那把匕首,运起轻功,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了听雨阁的院子里。
——他要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潜入姬兰玉的潇湘居,将这把匕首捅进她的心脏。
三千心里是如此打算的,但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三千的武艺高超,施展起轻功时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就翻过高高的院墙。因为现在已是深夜,连守夜的婢女都是昏昏欲睡了,所以三千很容易就躲过了旁人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姬兰玉的寝房。
一进入这个房间,三千就闻见了独属于姬兰玉身上的香气,他的步伐因为这个联想僵硬了一瞬,脸庞忽然有些燥热。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进入姬兰玉的寝房,这里面的每一寸空气都仿佛沾染着姬兰玉的气息,令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傍晚,姬兰玉身上的气息包裹着他,诱惑着他,邀请他与自己一起就寝。
而现在,他当真站在了姬兰玉的寝房内,却不是为了与姬兰玉同寝,而是为了要姬兰玉的命。
这个想法犹如兜头的一盆凉水,立马冲散了三千的那点旖旎心思,连面色也苍白了下来。
三千用略微颤抖的手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刀柄上的坚硬硌得他手心生疼。他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姬兰玉床前,透过薄纱的床幔看见了姬兰玉熟睡的面庞。
睡梦中的姬兰玉红唇微勾,面庞泛粉,甜美得不可思议。而透过她身上的那层薄被,三千可以看见她白皙而纤细的一截脖颈——或许根本就用不着匕首,三千只要掐住这截脆弱的脖子,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
可三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在看见姬兰玉面庞的那一刻,他就缴械投降了,他舍不得杀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别说亲手将姬兰玉杀死了,就连将她从睡梦中吵醒,三千都觉得是一种残忍。
姬兰玉就像是一团烈火,三千只要与之接触,就会不受控制地被染上属于她的温度。在这段时间里,三千辛辛苦苦地为自己的心筑起了一层坚冰,却敌不过与姬兰玉的一个照面,只要接近这团名为姬兰玉的火种,三千心里的坚冰就会立刻化为一滩水,一败涂地。
三千忽然不想反抗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芬芳的房中,他放任了自己心底的欲.念,任由自己站在姬兰玉床前凝视着她的睡颜,将她的模样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间。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姬兰玉发出了一声不安稳的呓语,三千这才如梦方醒,悄然离去。
三千一路神思不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丢开那把匕首,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今日是疯了吗,居然还想杀了长公主?
不提贸然杀了长公主之后他会给自己招惹多大的麻烦,就说姬兰玉此人,本来也不该杀。
——犯错的是她父亲,是昏庸的先帝,与姬兰玉一个小小女子有何关系?
就算他与皇室有仇,也不该迁怒于无辜的妇孺啊,否则他与先帝那个昏君又有何分别?
方才他想杀了姬兰玉,并不是因为姬兰玉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而仅仅只是因为……因为他似乎爱上了姬兰玉。
他是何等怯懦,直到此时才敢承认自己的心意。
是他自己没有守住自己的心,过错并不在姬兰玉身上,他又凭什么因为这个去剥夺她的生命?他可真是个混账!
三千的脑中清明起来,无尽的自责与愧疚涌上心头,他一抬手,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打了这几个耳光,三千的脸上又辣又烫,手也颤抖着,更加睡不着了。
冷静了一会儿之后,三千半卧在床上,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个荷包。
那荷包样式普通,但荷包中的东西却被他珍而重之地取了出来,放在手心。
那是一朵干枯的桃花,由于存放时间太久,它早已失去了花朵应有的水分,看起来干瘪而脆弱,完全不值得小心翼翼地藏在这荷包里。
但这朵桃花是姬兰玉亲手摘下的,姬兰玉还曾用剑尖抵着它起舞。
三千一直悉心地保存着这朵花,即使花朵干瘪也不愿丢弃。
现在也是一样,三千将这朵枯花观赏了一会儿,又珍重地将之放回了荷包中。
真是可笑,他竟以为自己能对姬兰玉下得了手,殊不知,他连姬兰玉摘下的花都不忍丢弃。
——或许他早就栽在她手里了。
早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她舞剑穿花,神采飞扬地抬头冲他一笑,他便知道,他逃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见到长公主之前:(气势汹汹)(铮铮铁骨)把阻碍我复仇的人都杀了!
见到长公主之后:(自打耳光)我居然想杀老婆,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