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颗星
纪见星脑内霎时间漫上一片空白,呼吸跟着心神齐齐飘到九霄云外,整个人犹如木雕般一动不动,几乎不会思考了。
呆愣五百年那么久,经历了特别复杂的心路历程,她懵圈的反射弧终于从迷雾森林走出,豁然开朗,他的意思是说——
我做你的未婚夫,怎么样?
打住!话题是怎么从她退婚,诡异地跳到他要做她未婚夫的?
听力太好的缘故,纪见星无法用产生幻听来蒙蔽自己,她只想到某个可能性,看向丢出炸`弹却云淡风轻的始作俑者,认真地跟他确认:“你是在开玩笑吗?”
“没有。”男人波澜不惊的语调中透着郑重,分明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所以,他、是、认、真、的!?
难道是因为她长得过于美貌,他对她一见钟情,深陷情网,难以自拔?又或者说,他暗恋她已久,刚好她主动送上门来,他将计就计?
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跟她表过白的男生从蒹葭巷口排到巷尾,可一上来就这么直接要当她未婚夫的,头回遇见,怪不得他会用那般直白炽热的眼神看她,纪见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又沉默了。
谈行彧见她长睫低垂,红唇微抿的模样,像极了那晚月色下含苞欲放的蔷薇,他眼尾勾出好看的弧度,昙花一现,缓缓道出实情:“实不相瞒,冒昧向你提出这个提议,是迫于家中长辈逼婚的压力。”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纪见星深感不可思议,以他的条件,会找不到女朋友?
开什么玩笑?!光是这张脸就足够让人前仆后继,扑了还想再扑的了,他周围的女人眼睛真没有什么问题,不用去看看眼科吗?
谈行彧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轻描淡写道:“我眼光很高。”
行吧,完全可以理解。纪见星为先前的自恋感到些许懊恼,迟钝地意识到,他好像间接夸奖了她,被眼光很高的他看上,她是不是该说句很荣幸?
谈行彧恢复了商人本色,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条分缕析道:“既然你我都暂时无意婚姻之事,为何不顺水推舟?我认为以私下协议的方式对外建立未婚夫妻的关系,不仅能让逼婚的难题迎刃而解,还能在一定时间内杜绝后顾之忧,一举两得,你觉得呢?”
以数次交手皆以失败告终的经验来看,纪见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踩进深坑,尽管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她并不想把婚姻变成一桩交易,哪怕是假的。
“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哦?”谈行彧姿态松散,似乎并不意外,“那你说说,我们哪里不合适?”
用来婉拒谈家小少爷的台词全当着他的面背完了,纪见星哪里还说得出来?她绞尽脑汁,忽然灵机一动:“性别!”
话声落地,再无余响,客厅陷入死寂。
察觉到对面男人投来莫名其妙的视线,纪见星先是迷茫,然后如遭雷击——
嗯???性别不合?!
她不合,还是他?她又不清楚他的性取向,怎么知道他合不合?这不等于自狙吗?
“你别误会!”纪见星险些咬到舌尖,急忙解释,“我喜欢男的!”
天啊,越解释越乱。
她放弃挣扎了:“其实我要说的是,性格。”
她刚才千真万确想的是性格,太激动了,说出来就变成了性别。
“对,性格不合。”她像漂游海上的人抱住了浮木,“你太冷冰冰了,我喜欢热情点的。”
他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遥远而清冷,不可亲近。
谈行彧微抬眉峰,颇为玩味地重复她的话:“你喜欢,热情点的,男的?”
危险暗潮汹涌着袭来,纪见星放弃正面交锋,选择侧面讲理:“何况,我前脚跟你侄子退婚,如果后面又和你……”
他是聪明人,难堪的局面不必说破,她点到即止。
冗长的沉默再次横亘在彼此间。
气氛凝滞,纪见星决定快刀斩乱麻:“我能见见小少爷吗?”
片刻后,看到保姆抱出一个还在吐口水泡泡的奶娃娃,她彻底傻眼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见星目不转睛地盯着胖嘟嘟的小奶娃,艰难消化了好一会儿,犹豫着问:“他,是谈家的小少爷?”
谈行彧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精彩万分的表情:“按照辈分来排,确实是的。”
“掉头!掉头!!前方请掉头!!!”的循环机械魔音攻占了纪见星耳朵,滚滚乌龙盖顶,她简直要哭笑不得了:“你们这边方圆五里内,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 tán家?”
谈行彧日理万机,哪里会关注这种小事?倒是保姆消息灵通,是呀是呀地欢快应着她:“山脚下的别墅区也有一户谭家,喏,全国连锁的老谭酸菜鱼就是他们家开的!”
是了。纪见星闭上眼,万念俱灰,她依稀记得老纪提起过,谭家是做餐饮业的。
搞了半天,她登门退婚的此谈家,非彼谭家。
纪见星蜷缩着脚趾尖尖儿,尴尬到无以复加,为什么她总是会在他面前闹出奇奇怪怪的笑话?!
奶娃娃不怕生人,咿咿呀呀叫着,伸出手要纪见星抱,她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粉雕玉琢,黑色大眼睛闪啊闪,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一团,轻摸白嫩小脸蛋,他咯咯咯地笑,奶声奶气的,她的心软得快要化开了。
好想……偷回家啊。
想想而已,人家三叔还在这儿呢。
纪见星的窘意已然消失无踪,她逗着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忘记身在何处,谈行彧随手拿过一本财经杂志,翻开,听着他们的嬉笑玩闹声,一目十行地扫视,不经意瞥见小侄子脑袋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小手揪扯着她的衣服,他眸光瞬间一凛。
纪见星也发现了不对劲,小少爷是把她当成妈妈,想喝奶了?
这……
关键是旁边还有个大男人,而且从他坐的位置,这边的情况基本一览无余,她头皮隐隐发麻,小幅度地挪动着,侧开身子。
谈行彧递了个眼神,保姆会意,赶紧过来把孩子抱走去喂奶了。
纪见星迅速整理好情绪,站起身,落落大方一笑:“非常抱歉,打扰了。”
协议订婚的事一时急不得,谈行彧采取了迂回策略:“如果我没记错,你目前是失业在家?”
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纪见星摸不准他意图,模棱两可地“啊”了声。
“我可以在桐城为你提供一份工作。”
纪见星故作惊喜:“这么好。”
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套“谎言”装可怜,骑虎难下了。
“为期两个月,”谈行彧继续说,“你之前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
什么工作能给她贸贸然开出百万月薪?听着就不像正经工作,纪见星是真的惊讶了,转念一想,他根本不会把那点钱放在眼里,说不定是她屡次闹出的笑话取悦到了他,冷血资本家良知觉醒,接受了她的道德绑架,所以施舍她打工还债的机会。
一个谎言要靠另一个谎言来圆,纪见星琢磨着,该如何委婉而准确地让他知道,她家里有金矿等着她继承呢,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人打工的!
“你不用现在回复。”谈行彧长指压着张名片推到她前面,轻点两下,“考虑清楚了,随时联系我。”
纪见星拿起黑色名片,上面用银字刻写着他的名字和手机号,扑面而来的高端精英冷淡风,她不自觉轻念出声:“谈行……”
遗憾的是,纪小姐在国内接受的教育仅有初中程度,加上语文书也没有好好念,文化天花板无情地限制了她的认知,以致她瞅着他名字里长相怪异,像“或”又比“或”多长了两条腿的“彧”字,茫茫然不知其读音,卡壳了。
当然,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清眸涌动粼粼波光,急中生智地改了口:“谈先生。”
纪见星用这三个字为退婚走错门事件画上圆满的句号,她离开谈公馆,打算去一趟真正的谭家把事儿彻底解决了,车子开出林荫道,老纪的电话打来了,一接通就问她在哪儿。
纪宗尧特意翘班来给女儿做思想工作,不成想吃了闭门羹,炎炎烈日晒得头晕,他缩在墙下的小块阴影里,听到女儿说她在A市,他眼前一黑,直冒金星:“你去A市做什么?”
下一秒,他尖锐的声音盖过了树上的蝉鸣:“退婚?退什么婚?!”
联姻是他捏造出来的,哪来的婚给她退?!想象着女儿亲自上门退婚,把老谭父子搞得一脸懵逼的画面,纪宗尧整个人都不好了,印在地上的影子晃了又晃,扶着墙才勉强稳住身体。
心理学上说,人在震惊、盛怒、恐惧等极端情绪下说出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真话,别说还做了二十三年父女,纪见星精准地抓住他话里自相矛盾的漏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长长地“哦”了声,两只梨涡盛满愉悦:“原来没婚要退啊。”
事已至此,除了哑口无言,纪宗尧还能做什么呢?
他强行挽救,试图撇清责任:“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是你自己跑去谭家退婚发现真相的!”如果被老婆知道是他这猪队友不小心透了底,搓衣板得跪到猴年马月去?
纪见星重新掌握了主动权,翻身农奴把歌唱:“您预订的十个加强版搓衣板正在派送中,请耐心等待。”
纪宗尧:……绝望了。
不对啊,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是他一个人生得出来的?就算要为泄密负责,难道他不只有一半责任吗?!!
管不了老父亲如何纠结,雨过天晴,无事一身轻,纪见星挂断通话,哼起小曲儿,驶着小polo轻快扎进A市的繁华中,逍遥快活去了。
吃遍美食街,乘坐观光游轮夜游西子江,登双子塔俯瞰全城夜景,纪见星回到酒店房间,洗完澡躺在床上已是九点多,她卷着被子滚来滚去,收到林紫询问退婚进展的语音电话。
纪见星三言两语讲清了下午的乌龙,换来林紫长达一分钟不喘气的狂笑。
“你是说,在错误的谈家,你遇到了马丁王车主?这是什么缘分?”
“等等!”林紫止住了笑,“你误闯的该不会是A市那个声名显赫的谈家吧?!”她自言自语道,“八九不离十了。”
又问:“马丁王车主叫什么名字?”
纪见星想起了不识字的窘况,随口应道:“谈行二或。”
“谈行二……货?”林紫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谈家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几秒后,她尖叫出声:“卧槽!你说的不会是谈!行!彧吧?!”
纪见星明显歪了重点:“那个字念‘欲’?”
林紫捂着震颤的心口,直接甩了张百度汉语的截图给她看。
彧: 欲,意为有文采。
没文化的纪见星:有被内涵到,同时感觉受到了冒犯。
“谈行彧,谈家排行第三,棠盛集团的现任总经理,”林紫开始科普,“棠盛你听说过吧?资产数万亿的上市集团,旗下囊括了金融、房地产、科技、电子和医疗等产业。”
上流阶层如果用金字塔来划分,她们一个在底层,一个勉强靠中,而他是属于顶尖尖上的那类人。
“据传谈行彧作风狠厉,手段了得,刚上任就在集团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肃清尸位素餐的关系户,对外他力排众议,成功收购了硅谷的地图导航公司Cebay。”
纪见星总算有所反应:“那他真的很厉害。”据她所知,有意向收购Cebay的不乏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大公司,能在虎口狼爪下夺得这块大肥肉,绝非泛泛之辈。
“可惜他特别神秘低调,网上有关他的资料寥寥无几,要么是背影照,要么是模糊的侧影。纪小星我最后问你一遍,他真的长得一般般,很普通?”
纪见星见瞒不住了:“好吧,我承认,他仅仅稍微逊色我哥。”
不排除亲妹滤镜的可能性,想到她口中的普普通通谈行彧,林紫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纪见星转移话题:“他说给我提供一份工作,嗯,算下来月薪百万?两个月还清欠款,你觉得我要去吗?”
“必须去啊!你想想,还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但如果可以用劳务抵消,不等于赚到了两百万?再说了,你不是在家闲得发慌,就当体验职场生活打发时间呗。”
林紫又说:“有钱不赚王八蛋哪!”
纪见星轻咳道:“别骂我爸。”
“啊叔叔对不起!”
她们聊着天,另一边,谈行彧刚和国外分公司开完视频会议,他合上笔帽,敲门声响起,谈父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我听说下午有个女孩子来家里找你,是女朋友?”
谈行彧往椅背一靠,想到了什么,眸底隐约浮现笑意,如星辰乍现于夜空之上,深邃而迷人,他别有深意地答道:“暂时还不是。”
知子莫若父,看来是真有情况了。
“不错。”谈父面露欣慰之色,轻拍着儿子肩膀,“那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争取早点把人追到手,定下来,也好让你外公外婆安心。”
谈行彧不置可否。
谈父说完就离开书房了。
谈行彧从保险柜底下找出一个木质盒子,里面装着精致小巧的桃核木雕,篮子形状,和纪见星手上戴的几乎一模一样。
窗外虫鸣声声,他安静垂眸对着桃核木雕失神。
夜深如水,整座城市陷入沉睡,纪见星依然精神奕奕,不停想着,那个男人以提供工作的方式让她自食其力还债,既维护她的自尊,还瓦解了她分期赔款的压力,显然他是出自好意。
果然居上位、成大事者,格局就是不一样。
再想想林紫的话,不无道理。
最重要的是,她正好需要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调整作息,让爸妈放心,顺便堵住无穷无尽的唠叨,而且两个月时间,不长不短,恰好用来实施缓兵之计,恢复自由身指日可待。
两全其美。
纪见星蹬开空调被,从床上坐起来,翻出名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拨了电话出去。
响到快要自动挂断,那边终于接通了,男人混着睡意的沙哑嗓音传入纪见星耳中:“喂?”
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沙沙的质感,纪见星有种他贴着她耳边低语的错觉,她有点不自然地拿远手机,余光一晃,未拢好的窗帘外,静谧夜空上,一轮弯月如钩,她蹙眉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半?!
她是资深夜猫子,正当清醒活跃之时,可这是大多数人正常的作息时间,换位思考,如果谁在她白天睡得正香时不识趣地来电,就算有正当理由,不,有正当理由也不行,搅人睡眠,和谋财害命有何区别?!
趁着他没认出她是谁,纪见星当机立断地伸出手,然而指尖还没碰上挂断键,便听到他略带疑惑地问:“纪小姐?”
不是,她连呼吸声都没出,他怎么就知道她是纪小姐了?
这下好了,进退两难。
“是我。”纪见星硬着头皮,心虚气短地开口,“谈先生,打扰了。呃……我是想跟你说,我决定接受你提供的工作。”
她屏息凝神,准备乖乖躺平,接受雷霆万钧的轰打,等来的却是一声心平气和、无波无澜的:“好”。
纪见星扪心自问,这等修养气度,她望尘莫及,佩服万分。
考虑到以后还要打交道,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虽然深夜扰他睡眠这件事看起来很像故意为之,但她真不是故意的,肯定不能直着说,要不试试吹彩虹屁?
“我一想到能去您的公司工作,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纪见星看着搜索页面的内容,有感情地朗读出来,“能和谈先生共事,这一定是上辈子拯救银河系积攒的运气,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这句话谁写的?纪见星腹诽,太浮夸了吧。
她语气更浮夸:“实在太激动了!所以没注意时间,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静了好半晌,那端没有回音,久到纪见星以为他是不是睡过去了,正准备挂断,毫无防备,她听到男人低低地笑了声。
接着,一道清沉磁性的声音透过电波,响在寂静的夜里,字字清晰地传进纪见星耳朵,直直闯入她心扉——
“如果是未婚妻,或者女朋友的话,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