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颗星
彭芃芃回学校去了,整栋楼只剩下两人。
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纪见星的心神游离着,飘出九天云外。
他们仿佛置身原始的荒野之中,雨水丰沛,野草疯长,繁花盛开,柔软的藤蔓缠绕着树木,往上攀爬,天空同时出现了太阳与月亮,日月同辉,却压不过万千星光。
……日月星辰渐渐隐退,烟花砰砰炸响,璀璨而绚丽的光芒,落到灰蓝色的被面上,汗水润湿了娇俏芙蓉面,白皙肌肤染上迷人的红晕。
直到一切都消失了。
纪见星真实地回到他怀中,听着他有力而剧烈的心跳声,一缕缕地收回思绪。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不算很大,但由于房间过于安静,除了心跳和呼吸,再无别的声响,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一场秋雨一场寒。
桐城算是正式进入秋天了,她最爱的季节。
纪见星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嗓子发干,声音沙沙的:“去年这时候,刮台风,接连下了三天暴雨,农贸市场的海鲜、蔬菜和水果冲进蒹葭巷,我用洗菜篮子,在家门口捞到一条巴掌大的草鱼,当晚就用来做了水煮鱼。”
谈行彧将她颊边沾的发丝撩到耳后,指尖描摹她的耳朵形状,热度惊人,他能想象红成了什么样子:“好吃吗?”
纪见星轻轻地“嗯”着应他:“特别好吃,那时我在想,要是有人一起分享,该有多好。”
身边的朋友陆续脱单,成双成对,林紫从十八岁开始谈恋爱,男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纪见星何曾没有想过,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出现,陪她吃饭,逛街,看电影,并肩坐在屋檐下看星星,聊天说笑,哪怕沉默,也有说不出的甜蜜。
作息不规律,他会直接抱她回房,哄她入睡,生病了,他会守在旁边,悉心照料,双方坦诚相待,共享喜怒哀乐,没有秘密,有的是风花雪月的热烈,以及细水长流的温馨。
幸好她等到了,是命运珍贵的馈赠,早在十五年前,就送给了她。
只是,这份礼物拆开得稍稍晚。
“抱歉。”男人的唇压上她鼻尖,“我来迟了。”
“没关系的。”纪见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暖流漫过,她微仰起头,亲他下巴,“只要是你,就好。”
因为她这句话,本已平息的野火,再次蔓延开……
纪见星睡到中午才醒,在浴缸泡了半小时热水澡,勉强恢复气力,属于他的痕迹遍布她房间,洗手台上并排放着的杯子牙刷,架子上亲密挨着的毛巾,他的衬衫、西裤和领带,也光明正大地入住衣帽间。
纪见星看了又看,眼角眉梢的喜悦藏不住,真好。她扶着楼梯扶手,踏下一节台阶,后悔当初改装时没装部电梯,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下个楼梯会腰酸腿软呢?
谁害她变成这样的?!
“谈先生,”她拍响扶手,“我走不动路了。”
“等一下。”谈行彧取出外卖,摆好盘,洗了手,上来抱她,脚步平稳地下楼,轻放到饭桌边的椅子上。
男朋友,哦不,未婚夫服务这么周到,纪见星连筷子都不想拿了,没办法,电影演了,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她恃宠而骄怎么了?“你喂我吃。”
谈行彧特意点了水煮鱼,怕她空胃吃了不舒服,先喂她喝了半碗杂蔬瘦肉粥,再细心地剔除鱼刺,将麻辣鲜嫩的鱼肉喂进她嘴里,喂第二块,她推了回来:“你吃。”
于是,他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解决了午餐。
如果纪小怂在家的话,估计得被狗粮撑死。
纪见星原本想今天去办公室努力工作的,不料某人大清早地搞突击,一上午的时间没了,看情形,下午也去不了,还能怎么办?玩手机呗。
谈总不是同样在旷工吗?她不必有心理负担。
纪见星接连三天没露面,侧面坐实了星见事业部陷入重大危机中的传闻,总经理崩了,群龙无首,外界纷纷猜测,事业部快解散了,三人成虎,星见未成形先夭折的谣言满天飞。
蒋奉贤刚从召回车辆的风波中脱身,勉强保住副总裁之位,对此他是最乐见其成的,嘉汽董事会和股东们次之,巴不得星见事业部赶紧流产。前者推波助澜,暗戳戳买营销号、水军四处唱衰星见,明里暗里嘲讽纪见星这个女流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惜热搜被压了,花再多的钱也爬不上去,身为资本家的蒋奉贤,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资本碾压的滋味,不过没事,谈行彧越加大力度控制舆论,越证明星见的颓势。
作为公关部副部长的宋晚月,自然密切留意星见的舆论动向,看到落井下石的评论占了多数,她就放心了。纪见星没能力没本事,强行被捧上高位,登高必跌重,她肯定会摔得很惨。
谈总会不会因此迁怒纪见星?资本家除了追逐利益,能有什么真心?说不定他们已经分手了。
一想到纪见星很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哭,宋晚月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拎着小香包,约崔娇娇等小姐妹们逛街血拼去了。
崔世佑没有轻敌,以他对谈行彧的了解,假以时日,星见离职危机终会得到解决,但有了星见吸引火力,一改崇宇无人车被群嘲的不利局面,董事会那边暂时稳住了,他得抓紧时间筹备晨阳科技公司的成立事项。
唯有蒋老爷子,从表象看穿了本质,他并不打算插手,边推演棋盘边揣测,这次谈行彧又留了什么后招?
任凭外面风雨交加,谈行彧纪见星隐于蒹葭巷的世外桃源中,行**之乐,共鱼水之欢。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太阳破云重现,晾晒着**的世间,光照到的每一处,如获新生,树叶绿得发亮,花朵娇艳欲滴,青石板路长出了一簇簇青苔。
九斤婆婆和蒙德顺利拿到了结婚证,这对分离大半生的爱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结为夫妻。
在街坊邻居们的见证和祝福下,九斤婆婆穿着藕粉色旗袍,披着素淡的流苏披肩,雪发梳成了花髻,胸口别着一朵红玫瑰花,满脸笑容地挽着一身正装的蒙德,从巷口走向家里。
门前铺了长达一百米的玫瑰花道,寓意百年好合,蒙德戴上了假肢,走得很慢,九斤婆婆配合着他的节奏,两人缓慢而坚定地往阳光盛放的方向走。
纪见星用无人机记录了这场简单而不平凡的世纪婚礼,花团锦簇,护送着白发苍苍,是时光难得的柔情。
他们走完花道,跨进门槛,蒙德停了下来,面向新婚妻子,眉眼间浸满了温柔:“往后余生,死生相随。”
九斤婆婆泪眼婆娑,不停地点头:“永不分离!”
掌声雷动,感性的尼诺拿着手机录视频,泣不成声:“大爷爷,大奶奶,你们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很幸福啊!”
他的大哭引来众人善意的笑声,赵大娘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伙子在嫁女儿呢。”
一连串的“哈哈哈”弄得尼诺懵逼了,他连忙抹掉脸上的泪,搀扶着大爷爷进屋。
纪见星从尼诺身上,似乎看到了老纪将来的影子,她手肘轻撞了一下旁边的男人,谈行彧瞬间会意,握了她的手,意思很明显,人他是娶定了,只能让准岳父受点委屈。
婚礼婚宴皆从简,宾主尽欢,晚宴散席后,九斤婆婆单独把小两口留了下来,让他们做证婚人,在婚书上签字。
没有纪见星谈行彧,他们此生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这份恩情,感念于心。
九斤婆婆的父母是在民国时期结婚的,相濡以沫,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她沿用当时的礼俗,除了民政局颁发的结婚证,还额外准备了一份婚书。
婚书样式古朴,周边印画着灼灼桃花,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
“一见倾心,良缘永结,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载明鸳谱。此证。”
结婚人下面,并排写着:马丁蒙德、何时芳
纪见星毛笔字写得不好看,一笔一划藏着真心实意的祝福,她在证婚人底下写了名字,毛笔递给谈行彧,他接过,落笔,郑重其事地写下“谈行彧”三字。
尼诺不清楚婚书的意义,凑热闹地嚷道:“我也要写!!”
“这里。”蒙德指着“介绍人”处,让他签。
尼诺一气呵成地写完,古色古香的婚书上,多了一串洋里洋气的法文签名。
婚书礼成,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墙上壁钟显示九点十五分,九斤婆婆累了一天,体力不济,纪见星道过晚安,和谈行彧走了出来,尼诺小跑着追上他们,问纪见星:“你是星见无人驾驶汽车事业部的总经理?”
他看到新闻了,只是不确定里面报道的纪见星,是不是眼前这个纪见星。
“是啊,”纪见星不明所以,“怎么了?”
尼诺兴奋地搓着手,湖蓝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又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纪见星:“???”
朋友,当着我未婚夫的面,注意措辞啊。万一惹得他醋海翻腾,受累的是我!!!知不知道?!
“我想留在中国,留在桐城,”尼诺接着说,“这里好吃的多,美女多,狗狗也很可爱。星,我愿意为你工作!”
他的中文发音比之前准了,可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听得纪见星云里雾里的,倒是谈行彧,幽深黑眸跃动着深深浅浅的光,他朝尼诺伸出手:“欢迎加入星见事业部。”
尼诺迟疑地看向纪见星:“他说了算?”
纪见星对事态发展是茫然的:“……算。”
尼诺吹着口哨,原地一蹦三尺高,转了几个圈,用力和他握手:“太棒了!”
直到进了家门,纪见星依然是满头问号,谈行彧划开手机,点出一张照片给她看。
七个年轻人靠在一部白色车子前,中间的尼诺笑得像个大傻子,照片下面小字备注:法国Wek团队勇夺全球无人驾驶汽车大赛第二名!
纪见星惊呆了,这位来桐城后,整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和她旗鼓相当的废柴一根,竟是无人车领域深藏不露的高手?!
对不起,做惯了废物,高手的世界,她不是很懂。
所以,她这是一不小心,收获了一名猛将?!
“谈先生,”纪见星兴高采烈地跳到男人背上,“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尼诺的身份了?”
谈行彧托住她,背着穿过庭院,低低笑道:“在巴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历届全球无人车比赛,但凡榜上有名的团队,他都有留意,他们为国家荣誉而战,墙角不容易挖,尼诺是罕见的漏网之鱼,而且是自投罗网,心甘情愿游进了星见事业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纪见星笑意盈盈道:“是我的功劳!”
如果不是她提出去巴黎,就不会认识尼诺,如果不是她替尼诺说情,尼诺不会亲自来桐城道谢,如果不是她成天请他到处吃吃喝喝,尼诺会选择留下来为她工作?
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吃喝得人心。
“嗯。”谈行彧侧头碰了碰她脸颊,“谈太太确实功不可没。”
谈太太被他用磁性的声线说出来,听得纪见星耳朵酥麻麻的,她正要说什么,谈行彧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听了不到十秒,沉声道:“不接受和解,不惜任何代价,打赢官司。”
朗朗月光下,男人的侧脸,轮廓分明,线条挺拔,他的淡然,他的强势,他在她这儿,从不隐藏真实情绪,他说过,会帮童昊打赢官司,让他们堂堂正正地回来。
他说了,就必定会做到。
因为,他是谈行彧。
……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男人。
通话挂断,纪见星凑近他耳畔,气息热乎乎地往里钻:“谈总,有笔上亿的生意,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