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映禾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操婉婉。
她收到酬劳以后打算走人,下楼梯时正好和讨厌的人迎面撞上。
操婉婉看样子是来买车的,旁边跟着的销售正是刚刚接待过谭映禾的那个。
她似乎很得意,尤其是在此时,她身着香奈儿新款小香风外套,手拎爱马仕鳄鱼皮包包,而谭映禾,从头到脚应该没有一件单品超过三百块。
“听爸爸说,你找到工作了。”操婉婉眼神鄙夷,语气不屑,“原来就是卖车啊?”
谭映禾本不想理她的,奈何她拦在面前,一副她不求饶就别想走的姿态,实在碍眼。
操婉婉就是谭力新夫人带回来的女儿,谭映禾异父异母的妹妹。
他们俩人说起来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多年前,操婉婉刚跟她妈妈搬进谭家的时候,曾偷穿过谭映禾衣柜里的一条裙子。谭映禾回家收拾行李要搬出去,看见自己的裙子在她身上,冷着脸让她脱下来。
当时操婉婉初来乍到,还没现在那么跋扈,懦弱地把裙子脱下来还给她,谭映禾接过来,并没塞进行李箱,而是掉头扔进了垃圾桶。
那件事,操婉婉记了许多年,以致于即便谭映禾早就和谭家划清界限了,可她每次见她,依旧恨不得把她踩在脚下。
谭映禾刚收到钱,心情正好着,本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可操婉婉身边那个销售多嘴说了一句,“她不是我们的销售人员。”
操婉婉顿时转头瞪了她一眼,“我让你说话了吗?”
销售脸色微红,怏怏地低下头。
谭映禾扯着嘴角笑,“操婉婉,别人说不说话管你什么事?看见我在4S店就以为我在卖车,那你踩着高跷,怎么没人说你是卖艺的呢?”
不足一米五的身高一直是操婉婉的心病,几乎每次出门,她都穿着超高的防水台高跟鞋,十二厘米已经是最低标准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四肢修长的谭映禾看着高挑。
麻绳专挑细处割,谭映禾说完,就笑眯眯地准备走人。
谁知操婉婉不知发了哪门子疯病,在谭映禾经过她身侧的瞬间,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谭映禾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袖子,四五级的阶梯,俩人先后摔了下来。
惊呼声四起,销售小姐姐率先下来扶起了操婉婉,大呼小叫,“您没事儿吧操小姐?”
谭映禾膝盖擦伤,用胳膊撑着地面,还没来得及站立,就看到操婉婉甩开了销售的手,怒吼着,“我姓谭!”
真的挺可笑的。
谭映禾笑了一声。
那轻微的气声被.操婉婉捕捉到了。
她那么费尽心思想要成为真正的谭家人,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比不上永远高高在上的谭映禾。谭映禾对谭家的不屑,更像是对她的轻视,折磨得她夜夜难眠。
因此,听到她的嘲笑,操婉婉的思绪几乎被怒火湮灭了。
身旁的销售没反应过来,谭映禾也没反应过来,本来瘫在地上的操婉婉突然起身向前,缀满了各种水晶的美甲直直地朝着谭映禾的脸蛋扑过去,好像不把她毁容就难以泄愤。
谭映禾愣了,来不及反应,本能地闭上眼睛,伸手去挡。
结果身后突然飞过来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一下砸到了操婉婉的脸上。
谭映禾转过身,看见了裴凛。
他目光渗出寒意,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谭映禾怔怔地看着他走到操婉婉身旁。
刚才那一下应该挺狠的,操婉婉的脸上出现一道红痕。她气急败坏,捂着脸抬头就要骂,待看清裴凛的时候,却突然噤声了。
裴凛没看她的脸,沉郁的眼神落在她花里胡哨的指甲上,蓦地开了口,“你那爪子不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剁了。”
操婉婉难得安静,一句话也不敢接。
倒不是她想维持什么形象,而是她认出来了。
裴凛见她没有反应,收回了视线,转过身,看见谭映禾还坐在地上,他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轻哼一声,“傻了?”
四目相对,他眼神清澈幽远,而谭映禾脑袋空空,只闻到了好闻的松木清香,似乎是从他怀中散发出来的。
谭映禾回过神,轻声道了句,“谢谢。”
“不客气。”裴凛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谭映禾用余光看他,他站着不走,也没有想要扶她的意思,十分莫名其妙,于是她又说了一句,“谢谢。”
是想提醒他,这忙帮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谁知裴凛垂眼看她,也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句,“不客气。”
无语。
谭映禾不再理他,尝试自己站起来,可起身的瞬间,钻心的撕扯痛感从膝盖传来,她腿一弯,没站稳,眼看着又要摔下去。
还是裴凛,他长臂一捞,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腰。
谭映禾出门急,穿得不多,裴凛的手卡在她的腰窝,柔软的触感格外强烈,胸膛内横冲直撞着一股邪火,让两个人都僵直着,忘了动作。
梁择秋适时赶了过来,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怎么了?”
谭映禾先松开了手,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裴凛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半晌,他悬在半空中的手也放了下来,脱力般垂着裤缝边上。
梁择秋在询问员工发生了什么事,裴凛不紧不慢地看着,想走到一旁抽支烟,可看嚣张跋扈的操婉婉,又回头看了眼谭映禾——
她垂着头不说话,裴凛从上往下看,女孩扎着马尾,额上碎发散乱,遮掩了眼睛,他只能看到谭映禾的鼻尖,还有红润的唇。
太安静了。
裴凛喉结滚了一下,转过身,朝梁择秋走了过去。
店里的销售还在搀着操婉婉,丝毫没有顾及到谭映禾是否受伤,裴凛目光沉沉,冷声道了句,“梁总怕是该安排员工培训了。”
梁择秋听出了他的不悦,正疑惑着,头一偏,看到了他身后的谭映禾。
他觉得有些好笑,弯着腰跟她道了歉,然后安排人想扶着两位女士进会客室,沟通解决问题。
可操婉婉并不想解决问题,甩开销售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谭映禾,虽然站不稳,可看表情也没有想留下来的意思。
“你受伤了。”梁择秋看到谭映禾膝盖的裤子上渗出了血迹,转过头招呼刚刚那个销售,“去把医疗箱拿来。”
“没事。”谭映禾低头看了一眼,“只是擦伤而已。”
裴凛站在一旁,不在意地开口,“你回去就不用处理了吗?”
一句话点醒谭映禾,回家路上还要买消炎药和碘酒,不如在这白嫖。
思及此,她点点头看向销售,笑容有些勉强,“那就麻烦了。”
谭映禾穿得是一条紧身牛仔裤,简单消毒包扎了一下伤口后,那位销售估计是觉得不好意思了,给她拿来了一条工装西服裤,“您穿这个吧,宽松的,不会碰到伤口。”
谭映禾接过裤子,淡淡道,“谢谢,改天我洗了过来还你。”
销售应了声,收拾医疗箱。
谭映禾换好裤子,刚打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大厅重新汇集了一批人,中间是一位女士,表情义愤填膺,手里还拿着什么文件。
她随口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销售回答,“哦,这位顾客前不久刚在店里提了一辆车,回去发现蓄电池有亏电迹象,想向公司索赔,梁总今天过来就是处理这件事。”
她说着,突然好奇问了句,“您认识我们梁总吗?”
看梁择秋的模样,像是认识的。
谭映禾指了指人群中间面色有些焦虑的梁择秋,“他?”
销售小姐姐点头。
谭映禾摇了摇头,只是车展上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出胜的老板,还和裴凛认识。
她眼神游移,落在不远处的另一抹身影上。
裴凛站在窗边,静静地抽烟,寥寥青雾升起,他的神情幽远,好似孤松,看不出什么凡人的情绪。
谭映禾看了一会,眼睛有些涩。
她瘸着腿想离开,思量着要不要打声招呼,突然注意到那位维权的女士独自一人走到门口接电话。
谭映禾心神一动,朝她走了过去。
裴凛抽完烟,才注意到店门口的谭映禾。
她穿着纯白的羊羔毛外套,整个人却不显臃肿,在外面凄风苦雨的背景下,颤巍巍的身影还显得有几分萧索。
谭映禾走不掉了。
阴了半日的天落了雨夹雪,地面湿漉漉地打着滑,她刚往外走了半步,差点摔跤,就又退回了台阶上。
裴凛掐灭了手中的烟,掉头去了车库。
梁择秋把维权的宋女士请进了会客室,转身时发现了谭映禾的身影。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没看到裴凛,招招手叫来了一个下属,把车钥匙递给他,指了指谭映禾,“去送一下那位小姐。”
裴凛开车到店门口,看见谭映禾上了梁择秋的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看车门关闭,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中,胸口突然有些堵塞的酸意。
梁择秋的电话恰好打了过来,裴凛抬手看了一眼,挂断了。
梁择秋又打,他又挂。
第三次,裴凛终于接了。
梁择秋有些焦急,“你去哪了?人都安顿好了,你过来帮我分析一下。”
裴凛发动了车子,关上车窗,轻飘飘地说了句,“急事,走了。”
然后再次挂断电话。
车辆飞驰在积了一层薄雪的路面,裴凛的思绪并不安静。
他还记得多年前的傍晚,他在少年宫的篮球场打球,谭映禾从舞蹈教室偷溜出来,为了给他送瓶水,翻阅两米高的铁丝网时不小心勾坏了手。
只是小指头上一道浅浅的划痕,她跟在裴凛身后卖了一晚上的惨,可怜巴巴地跟他置换了一个条件——
“以后你打球,只能喝我送的水哦。”
裴凛没问为什么,他穿着8号球衣,汗水顺着眉峰往下滴,他抬手用球衣擦了把汗,朦胧中看到女孩飞扬的笑意,和眼角小心翼翼的试探。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像如今的谭映禾一样,就那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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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腿伤,第二天上班,谭映禾迟到了。
走到工位上的时候,恰好看到源盛老总盛元道和薛士琴进了会议室。
她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主任叫你去办公室找他。”
张向强前阵子去了外地出差,今天才回来。
谭映禾讨厌归讨厌,还是老老实实去敲门了。
张向强还是很热情,笑得满脸横肉,“小谭,坐。”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向强搓搓手,并不茂盛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在头顶,簇簇分明,“最近所里有一些传闻,你别在意。”
谭映禾虚勾唇角,“您指的是哪些?”
张向强一愣,旋即又笑了,“没听到也没关系,总之,我是相信你的能力,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谭映禾受教地点头,“我知道了。”
“源盛的合作你做得很好,我会跟财务说,这件案子你和薛律师五五分成。”
谭映禾有些意外,就算实习律师接到案源,也不能独立办案,只能辅助执业律师,分成方面,律所一直执行的二八分成。
“这样符合规定吗?”
张向强自满地笑,“没关系,我的话就是规定。”
谭映禾直觉没什么好事,刚准备婉拒,他又开口了,“今天晚上,我设局宴请嵩明地产的负责人,你跟我一起去吧。”
谭映禾一听就明白了,扶着膝盖说,“主任,我昨天膝盖受伤了,走路不太方便,要不您找其他人陪您?”
张向强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似的,摆摆手,“没事儿,我车接车送,准保累不着你。”
谭映禾拒绝不了,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骂脏话。
回到工位上,她就把饭店和包厢号发给了关琰琰。
片刻后,关琰琰回了一个“?”过来。
谭映禾:晚上可能需要你帮我。
关琰琰:又是你那流氓领导?
谭映禾:时间差不多你就找个男的开车来接我,切记豪车,越豪越好。
张向强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让他误以为谭映禾有背景,也许会对他有所震慑。
安排好以后,谭映禾才稍微放点心。
她开始整理材料,刚坐没一会儿,盛元道和薛士琴从会议室出来了。
乌泱泱一群人往门口走去,盛元道突然转过身,看向工位区,朝谭映禾招了招手,“映禾,你过来。”
薛士琴有些意外,还是侧了侧身子,让谭映禾过来了。
谭映禾走过来,叫了声“盛叔叔。”
盛元道没应,转头看了眼薛士琴,客气地说,“案子就劳烦薛律了。”
这便是让她走的信号了。
薛士琴眼明心亮,也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转身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谭映禾和盛元道一同进了电梯。
见电梯里没有律所的人了,谭映禾开口,“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盛元道的妻子是她妈妈袁曼的旧友,两家关系最好的那几年,谭映禾甚至叫过他们干爸干妈。
“上次见面偶然,很多事没问清楚。”盛叔叔和蔼地看着她,“你妈妈的腿好些了吗?叔叔有位朋友,是二院神经内科的专家,国外回来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你妈妈从老家接过来,让他看看,你愿意吗?”
谭映禾有些感动,鼻腔一酸,还是把情绪咽了下去,“不用了,盛叔叔。”
盛元道还不死心,继续劝慰,“我知道你的顾虑,费用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能劝得动你妈妈就行。她心病不少,这些年都没跟你阿姨联系过......”
谭映禾打断他,“盛叔叔,我妈她...已经截肢了。”
电梯里顿时安静,像清水中混入了一滴墨,轻飘飘地颠覆了所有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