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仇恨?因为利益的争夺,观念的差异,隔膜,误会,等等。一句话,因为狭隘。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都证明了人的局限。爱在哪里?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敌也是容易的,因为这都是出于一个有局限性的人的本能。做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男人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一个处在种种人际关系中的人爱那些善待自己的人,这有什么难呢?作为某族的一员恨敌族,作为某国的臣民恨敌国,作为正宗的信徒恨异教徒,作为情欲之人恨伤了你的感情、损了你的利益的人,这有什么难呢?难的是超越所有这些局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一定要回打他吗?你回打了他,他再回打你,仇仇相生,怨怨相报,何时了结?那打你的人在打你的时候是狭隘的,被胸中的怒气支配了,你又被他激怒,你们就一齐在狭隘中走不出来了。耶稣要你把左脸也送上去,这也许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要你丝毫不存计较之心,远离狭隘。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已经上升得很高,你真正做了被打的你的肉躯的主人。相反,那计较的人只念着自己被打的右脸,他的心才成了他的右脸的奴隶。我开始相信,在右脸被打后把左脸送上去的姿态也可以是充满尊严的。
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把人间亲情视为觉悟的障碍。乔答摩王子弃家出走,隐居丛林,然后才成佛陀。耶稣当着教众之面,不认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兄弟,只认自己的门徒是亲人。然而,我对这种绝情之举始终不能赞赏。
诚然,在许多时候,尘躯的小爱会妨碍灵魂的大爱,俗世的拖累会阻挡精神的步伐。可是,也许这正是检验一个人的心灵力度的场合。难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着人世间的重负依然走在朝圣路上。一味沉湎于小爱固然是一种迷妄,以大爱否定小爱也是一种迷妄。大爱者理应不弃小爱,而以大爱赋予小爱以精神的光芒,在爱父母、爱妻子、爱儿女、爱朋友中也体味到一种万有一体的情怀。
一个人只要活着,他的灵魂与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开,在他的尘世经历中处处可以辨认出他的灵魂行走的姿态。唯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时,灵魂摆脱肉身才是自然的,在此之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强行分开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内心紧张和不自信的表现。不错,在一切对尘躯之爱的否定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机,就是及早割断和尘世的联系,为死亡预做准备。可是,如果遁入空门,禁绝一切生命的欲念,藉此而达于对死亡无动于衷,这算什么彻悟呢?真正的彻悟是在恋生的同时不畏死,始终怀着对亲人的挚爱,而在最后时刻仍能从容面对生死的诀别。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在无限时空的一个短暂时间和一个狭小空间,我们一家三口——准确地说,我们这三个灵魂——极其偶然地相遇,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相濡以沫,彼此相爱。我无比地爱这个家,爱我的妻子和孩子。可是,和我相遇的完全可能是别的灵魂,我完全可能和别的女人结婚,有别的孩子。那么,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不爱我的家,不爱我的妻子和孩子了吗?当然不是,我仍然会爱。这难道不是说明,这一个实现了的具体的小爱只是无数个可能的小爱的一个代表,进一步说,只是普遍的生命之爱和灵魂之爱的一个代表?我正是首先通过爱我的亲人来爱一切生命和灵魂的。人间若有大爱,就只能首先以小爱的形式存在,只能从小爱中发端和升华。一个人真正从小爱中领悟了爱的实质,他就已经进入到大爱的境界中了。同样,凡是鄙弃小爱的人,我敢断定他和大爱无缘,一切爱的姿态和言论都只是表演而已。
以大爱之心珍惜人生中一切美好的相遇,珍惜已经得到的爱情、亲情和友情,在每一个小爱中实现大爱的境界。
真正富有人道精神的人,所拥有的不是那种浅薄的仁慈,也不是那种空洞的博爱,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丰富。因为丰富,所以能体验一切人间悲欢。也因为丰富,所以对情感的敏锐感应不会流于病态纤巧。他细腻而不柔弱,有力而不冷漠,这是一颗博大至深的心灵。
爱,就是在这一世寻找那个仿佛在前世失散的亲人,就是在人世间寻找那个最亲的亲人。
好的爱情是双方以自由为最高赠礼的洒脱,以及决不滥用这一份自由的珍惜。
凭人力可以成就和睦的婚姻,得到幸福的爱情却要靠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