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
从厨房,到酒窖,到甜品间——第三次!
“还有一件事我中午就想告诉你:李阿姨和我说,初云最后一次去找她,就是在七号晚上。”
“七号?”不出意料,那对坏脾气的眉迅速拢起。
而恩静接下来的话,无疑让他的表情更加凝重:“她还说,那晚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是九点,她说,还要去找‘何小姐’。”
“何小姐?”
“何秋霜。”
顿时阮东廷想起方才在酒窖里恩静和Marvy的合作。她一来,她一去,其结果是秋霜三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
“所以你刚刚和颜小姐联手起来对付秋霜,就是为了这件事?”
恩静沉默了。
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颀长身躯突地转过去,迅速移往房门口。
“你要做什么?阮先生,别打草惊蛇!”
可是她错了,原以为他是听到了那番话后想去质问何秋霜,可谁知,这男子却顿了一下脚,再转过头来时:“恩静,你真的相信初云是秋霜害死的吗?”
她愣了一下。
“有件事请你最好想清楚:秋霜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重心机的人,我不认为你会有机会在她房间里搜到那一只手机。”
所以他还是愿意相信她,尽管事已至此,尽管证据一个接一个地摊到了眼前,他依然愿意相信她!
恩静笑了,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铺陈证据,原来是这样可笑的事。
隔天Marvy将那瓶药的调查结果带回来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恩静,Dr.Green已经确定了那瓶药的性质。”
恩静看她那么严肃,不禁怀疑:“难道真的是奎宁?”
“不,不是奎宁,是环孢素。”
“环孢素?”
“这是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的药物。”一面说着,Marvy一面从包包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丸:“就是这个,何秋霜为了掩人耳目,把药瓶换了,明明瓶子上写的是维生素C,可我拿到Dr.Green那去检查时,Dr.Green说,这是预防器官移植所发生的排斥反应的药物。”
恩静愣了一下——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的药物?可何秋霜为什么要吃这种药?
“你之前不是说何秋霜的尿毒症没治好,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肾源吗?”
“对。”
Marvy 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可是恩静,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没换肾,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吃抗排异的药物?”
瞬时间,陈恩静腿一软,整个人就在这句话落下后,瘫到了沙发里:“你是说……”
Marvy点头:“Dr.Green说,何秋霜之所以会服用这款药,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找到合适的肾源并换过了肾,为了防止器官相斥,才服用的这种药。”
“你的意思是,何秋霜极有可能已经手术成功了?”
“是。”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被一个寒意逼人的字,生生逼入深杳地狱里。
什么时候酒店的员工才来电说“何小姐尿毒症发作身体不舒服”?什么时候她才打着旧疾复发的借口将他从她身边催走?什么时候阮生才告诉她“秋霜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情绪很低落”?
什么时候?!
往事历历在目,可这女人——竟然已在服用抗器官排斥的药物!
霍地,她突然站起:“那女子竟敢这样戏弄我们一家!”起承转合间,目光已由震惊转成了罕有的狠戾。
Marvy 以为她要去找阮东廷,眼疾手快拉住她:“你要做什么?去找他?”
“不,”恩静的声音是史无前例的冷静:“这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那你这是……”
“去找妈咪。”
很好,正和她想到了一起。
“贱人!竟如此猖獗!”秀玉的玉镯在茶桌上“哐”一声,敲出了满心的愤怒。
先是初云的手机落在她那里,再是李阿姨说初云过世那晚去找了她,最后竟又听说她极可能已经找到了肾源、做过了换肾手术?
有问题!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妈咪,还有一件事,”恩静把声音调成了恰到好处的低,也因此,成功让秀玉将怒气搁到了一旁:“还记得之前在厨房发现的监控吗?后来,我们在酒窖和甜品间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监控。”
“什么?”
“我很怀疑,”她斟酌了下用词,“在家里的其他地方,或许也被人装上了那一款监控。”
此时正是在秀玉的房间里,小型的沙发和圆形咖啡桌独立在卧床的另一边,这是秀玉平时用来喝晚茶看报纸的地方,今日却成了三人商谋的密地。
恩静话音一落,其余二人纷纷从脚底窜起了股凉气。而她的声音却低沉冷静地继续着:“妈咪,我有个想法。”
“你说。”
“我们家很久没重整了吧?我想,是时候‘重新装修’了。”
“重新装修”即有机会将整座房子彻查,而且查得名正言顺查得不动声色!
好主意!
秀玉想也不再细想,招招手,便唤来站在一旁的张嫂:“你去通知何小姐,就说让她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走。”
张嫂应声而去。
恩静继续道:“那么妈咪认为,装修期间我们又该搬到哪去呢?”
秀玉略一沉吟。
做媳妇的已经接了下去:“不如就搬到‘阮氏’,同何秋霜当邻居?”
晚餐桌上听到秀玉公布:“明天就找人来将这房子重装一下吧,初云走了,我不想再睹物思人了。恩静,你去把帐结一结,让工人们休一个月假。东仔,你去吩咐酒店安排房间,这段时间我们就暂住到那里。”
阮东廷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颔首:“等等就让下面的人去安排。”可晚餐一结束,恩静前脚回房,他后脚也跟着踏进来:“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装修?”
可想而知,这想法定会招来阮东廷的怀疑:“你有事瞒着我?”
其实自那次冷战后,两人至今都没有好好说过话。每次她想同他说什么,这男人都要摆出一张傲娇的冷脸,这次难得肯先开口,她自然是要回应的:“这是妈咪的决定,我也不知道原因。”
“真不知道?”
“嗯。”恩静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
却一举让阮东廷看出了破绽:“恩静,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陈恩静!”
她叹了口气。
其实也早能料到的,这人是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所以刚刚在晚餐时,恩静已经暗自拟了一套说辞,以防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就着那说辞,她解释道:“我把监控的事告诉妈咪了,她和我都觉得,除了那三处,家里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监控器,所以才想到要用这种方法来探一探事实。”
字里行间,再自然不过地忽略了何秋霜的病。
可阮生看上去却不是很赞同她们的举动:“所以你和妈咪都觉得,在装修过程中,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发现所有的监控器?”
“是。”
“可是,”这下,他眉锁得更紧了,“你们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什么?”
“来,跟我去酒窖。”
深幽地下室,酒香弥漫。在第三排的第一、第二个酒缸之间,陈恩静僵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怎么会这样?不……”
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那只原本安在这里的监控竟凭空消失了!
它不见了!
那么另一只监控器呢?甜品间那一只呢?
她方转过身,手臂就被阮东廷拉住:“不用去了,没猜错的话,也已经被拆掉了。”
天!
“怎么会……”
“你也知道的,家有内贼。”
是,家有内贼,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贼人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从下午提出这想法到现在,不过四个钟头时间。最近家里那么忙,人人任务繁重,那人是怎么从一堆家事中脱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把监控器拆掉的?
不、不对——人人任务繁重?
任务繁重?
不!只是“绝多数的人”任务繁重,可还有“某一位”……
电光石火间,恩静想起了晚餐桌上何秋霜晚了又晚,直到餐桌上的菜色已经减少了大半,她才姗姗来迟……
还有,下午她的想法一提出,妈咪就让张嫂去通知何秋霜收拾行李,她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嗅到了不对吧?所以动作迅速地解决了一切……
想到这,恩静背上密密地冒出了一层汗。隔天趁众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她悄悄将婆婆拉到一旁:“妈咪,监控不见了。”
“什么?”秀玉的表情就和昨天的她一模一样。
“我想,有人已经先下手了。”
“是我们打草惊蛇了?”
恩静点头。可经过昨夜的深思,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反倒安慰妈咪:“其实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怎么说?”
“昨晚谁最有机会下手除监控?”
秀玉只略一沉吟,便将她的意思猜出了七、八分:“你是说……何秋霜?”
是!她想说的就是何秋霜!“昨晚有充足时间去拆监控器,同时知道我们计划的,还能有谁?”
而她张秀玉竟精明一世竟糊涂一时,让张嫂去通知那女子搬家!这不是给了她毁灭证据的机会吗?难怪昨晚的餐桌上那何秋霜迟了又迟——难怪!
“这女子!等找到证据看我怎么收拾她!”秀玉眼底划过了一丝狠戾,可很快,又隐入了这青天白日里。
众人的行李很快便收拾进了酒店。何秋霜的房间依旧是在3812号,而恩静与Marvy,一户选在了她对面,一户选在了她旁边。
原本秋霜看恩静的房就在自己对面还挺高兴:“原来阿东也想和我住得近一点哪。”
恩静只是冷嗤了一声——住在你对面是为了就近监视你,你以为会和阮生有关系?
而事实也证明了秋霜的高兴纯属多余——自搬到酒店后,阮生根本连踏都没往38楼踏进过一步。阮家大宅正在装修,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至少分了十小时在那栋逐渐裸露的房子里。至于休息时间,自那次冷战后,在阮家都硬着脾气坚决睡书房的他,搬到酒店后还能到38楼休息吗?
开玩笑!
第一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窝房里看了一整晚电视,现在好好地躺到床上了。
第二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又看了一晚电视,刚打了通电话——哎,我这监控器好烂的,你去向阮东廷要个X-G来给我啊!我保证连她给谁打电话说了什么都查得到!
第三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心情特别不好,打了好几通电话,刚还叫来服务生问你家阮先生的去向……
“是么?”
“可不是?听服务生说,之前也是这样,一长时间见不到你们家阮先生,就开始抓着服务生问东问西,问得最后没人敢来应她的Room Service。恩静你说,再这么下去,她该不会疯了吧?”
恩静冷冷地勾了下唇角:“怎么能让她疯了呢?她要疯了,我们那些谜团可就查不下去了。”
“那……”
“既然她这么想知道阮先生在哪,就告诉她好了。”
Marvy的红唇张成了O型,可看着好友目光中似还有含义,瞬时又心领神会了:“OK,I get!”
是,她明白了。
几分钟后,正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看文件的阮东廷收到了一条短信:琴房多了一张照片,是你挂上去的吗?
发信人:恩静。
“阮氏”有专门的琴房,用于放置平时做节目需要的乐器——钢琴,吉他,古筝,二胡,萨克斯,长笛短笛,大提琴小提琴应有尽有,数量虽多,却也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
恩静越往深处走,看到的稀有乐器便越多。走到房间尽头,令她错愕的是,最里头竟摆上了冷门的南音琵琶、洞箫和拍板,而她眼一抬,就在房间最尽头的那面墙上,看到了他和她。
确切地说,是他和她的照片——那日在“连氏”周年庆的酒会上,在成百上千双眼睛下,他与她在台上合作了一曲《陈三五娘》。而今那场景被定格成为墙上的照片,那么大的一幅,用金色花边的相框裱着,挂在无数乐器的最尽头。
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男子英俊的面孔,指尖最后在那唇角停住了。
直到门口传来低沉的嗓音:“我记得第一次听南音,是小时候同妈咪到泉州去吃远亲的喜酒,”她原本温存抚着照片的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回来,又听到那声音说,“在酒宴上,听人唱了一曲《琵琶行》。”
恩静没有转过身去,但已觉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一步,一步,慢慢挨近。
她念出了《琵琶行》里印象最深的那几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会吗?”熟悉的气息已经抚上她颈间。
恩静怕痒地缩了下脖子。
“会的话,来一曲吧。”
“啊?”她愕然,转过脸去,“现在吗?”
“不然?”
她咬了下唇,想到两人已经好久没这么和平地说过话——就像之前所说,自那次冷战后,每次同他说话,阮生总要摆出一张高冷的脸,她好声好气地说一句,他永远只淡淡地回一个“嗯”“哦”“哼”——忆及此,恩静寻思片刻,声音里又添入了丝商量:“一物换一物,好不好?”
“一物换一物?”谁知阮生却挑眉,“好像上回也是说好了一物换一物吧?”可喝过了他的酒,不到半个钟,这女人竟翻脸不认帐地把他赶去睡书房!
一想到这事,阮某人的表情就陷入了十二月隆冬。
恩静自然是读得出这是什么意思的。面颊微微发红,她柔下了声:“好不好啊?”
却换来某人挺高冷的回应:“先说说看。”
她说:“我给你唱《琵琶行》,然后,晚上你回房睡吧?”
“回房睡?”
“嗯。”
“38楼的房间?你那间?”
“嗯……”
幽深黑瞳里骤然燃起了丝兴味,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恩静被他盯得满脸窘意,可这窘也间接验证了阮某人理解无误。你看他薄唇微微勾起:“阮太太这是知错了反悔了,在向你先生认错吗?”
声音里似添入了某种傲娇的意味。
恩静垂下头:“嗯。”
可下巴却又被对面的长指勾起:“所以,以后还敢不敢让我去睡书房了?”
“……”
“说啊。”
“不敢了。”
“那放话说要去睡客房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了?”
竟然还得寸进尺!这人真是……
她叹气:“也没有了。”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她下巴:“唱吧,视演唱的好坏来作最终定夺。”
“……”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妈咪在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后,也同她说:“那孩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你别给他来硬的啊——首先你得服软,然后他才会同样对你软。”
可现在陈恩静发现,俗话和妈咪其实都不了解他。这人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最典型代表嘛!
你听:“开始吧,唱得不好的话,今晚继续独守空房。”
“阮先生!”她气恼地瞪他一记,红晕染了大半张脸颊,却发现自己越气恼、脸越红,他那恶质的笑便越是愉快。所以她干脆不理他了,径自从琴架上抱起了琵琶。
白居易的长篇乐府顷刻之间,便化为闽南古语,配着悠悠琵琶声,她素手拔动琴弦。琴声委婉,曲调悠悠:“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其实也是巧,今夜恩静着一袭白色的丝质长裙,乌丝柔顺地披在后背,配合着长裙,衬得整个人那么古典,那么适合在这静夜里,给他来一首古老的乐曲。
一字一句,在似熟悉又不熟悉的闽南古语中,阮东廷仿佛看到了立于江头的男子,忽闻水上琵琶声,就在某一艘船上。然后,他寻声而入,见到了有着一张温婉面孔的弹琴女子。
多少岁?十六?十五?十四?
呵,怎么回事?那年轻女子的脸,看上去竟与恩静那么相似。
此时恩静已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突然停下来。见阮东廷似在回忆着什么,她停下了歌声,只指尖在琵琶上轻轻抚弄,直到他回过神:“怎么不唱了?”
“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突然在想,阮先生是不是也会偶尔午夜梦回,想起从前的事呢?”她轻笑,指尖还抚着弦,让微弱得几近于无的调子,作为这个夜的背景。
阮东廷却反问她:“你呢?会不会也有‘夜深忽梦少年事’的时候?”
“当然。”她垂头,静静地沉吟了一秒,才又轻笑着抬起头来,“阮先生想听么?”
他不出声,只一双黑得剔亮的眼深深沉沉地望着她。
她的思绪慢悠悠地,回到了那么早之前:“小时候家里很困难,爸爸出去捕鱼,捕到大只的拿去卖,小只的便带回家,一只鱼想让家里吃一星期。”
“那时,他喜欢把鱼挂在屋梁上。旧时闽南古厝的屋梁并不高,哥哥总是跳一跳,便能够得着。所以他总是偷偷去吃那条鱼,一天天下来,鱼的份量少了,被奶奶发现了,他为了不挨打,总赖到我头上。小时候我不擅言辞,也不懂得争辩,奶奶又重男轻女,所以总是衣架子一提,就往我身上招呼。”
她唇角含笑,他却浓眉微皱起,仿佛在这样的陈述中,看到了当年被衣架挥得那么痛,哭得那么惨,却只是闭口不语的小小恩静。
而长大后的恩静说:“那时总是哭得特别惨,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呢?其实打得也并不很疼的,可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大抵是因为,这世上处处有偏爱,而我啊,总不是被命运眷顾的那一个吧。”
所以小时候替哥哥挨打,长大后替何秋霜嫁到阮家,那么那么久了,依旧在这场混沌的三角关系里纠缠不清,找不到出口。
一只手不知在何时伸了过来,抚上她冰凉的纤手。
“大概是因为贫穷,也大概是因为失望吧,所以十四岁那年我便缀学,跟着爸爸离开了家。”
“我们到厦门,爸爸捕鱼,我到游轮上去给人唱南音,每隔一周便回一次泉州,将赚来的钱和打来的鱼送到家里。那一年,”她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大眼悄悄瞥向自己的丈夫:“我十四岁。”
只是,她的丈夫却没有过多的意外,只是掐指一算:“十四岁,是1979年?”
“嗯。”
“那一年,秋霜与阿陈结婚。”
你看,在他有限的回忆里,关于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份,生命中最极致的幻灭不过是爱人他嫁,而新郎不是他。
怎么还会记得起两人在那场游轮喜宴上的相遇呢?
“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恩静接着他的话问。
阮东廷笑笑:“也不全是。大概是年轻吧,心高气傲,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恨。”他的神情似回到了旧时光,大抵是忆及当时的自己,眼底掺进了点类似于宽容的东西:“那时候不懂,其实世间万物都有着冥冥之中的注定,所以看不破。”
“那现在呢?看破了吗?”
他凝了凝神,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只不过,都是深陷红尘的人,对这乱糟糟的尘世又怎可能看破?
她这么想着,对面阮东廷又突然开口:“要是早一点遇到你,或许今天这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
他的话似有深意,可恩静却只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含义。
愣了愣,又听到他叹息:“你看,我们的缘分还是不够啊。那一年你在厦门,我也在厦门,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
她眼中突然浮起了浅浅的泪意。
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阮先生,我们怎么会没有早一点相遇呢?怎么会缘分不够呢?明明,是你不记得了啊。
1979年,在陈何联姻的游轮上,我就遇到了你。
只是这命运,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不过是转了一个身下了一艘船,再相逢时,已是相见不相识?
后来再相遇,在1987年,他再度来到厦门,为奔阿陈的丧,也为了给何秋霜一个承诺,只是中途插入了一个阮妈妈,于是两人又有了全新的故事。在那个清晨,在冷冷的厦门的海边,他说:“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二年,1988年春,她便嫁给了他。
恩静的手离开了琴弦,移到他腮边,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得她再靠前,就要碰上他鼻尖:“那现在呢?我们已经遇见了,已经在一起了……”
他往前再移了一点,高挺的鼻直抵住她的:“那就,好好在一起吧。”
原来,原来是该感激这命运的:有生之年,未嫁之时,我遇上你。
“那何小姐……”
“恩静,我以前一直以为没必要告诉你,可既然你那么介意,我就说明白吧:我说过要照顾她,就一定会照顾她,可是恩静,只是‘照顾’,你明白吗——照顾。”
“所以,还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吗?”琴房大门口,在无数横纵交迭的乐器的另一端,Marvy轻咳一声:“何小姐,走吧。”
是的,此时站在Marvy身旁、正对着那场夫妻恩爱剧码目瞪口呆的,不是何秋霜又是谁呢?
十几分钟前,当听到Marvy“不经意地透露”说阿东和陈恩静那女人在琴房约会时,她打死也不肯相信。可现在、可眼前这一切……
“不,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走吧,何小姐。”
“不可能的……”她讷讷地摇着头,直到被Marvy硬拉着走出了好远,才蓦地,回过神来:“你要带我去哪?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那个女人算帐!她抢走了阿东!她就一个下作的卖唱女,凭什么来和我抢阿东!”
“够了何秋霜!拜托你别再自取其辱了好吗?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找谁算帐?”
秋霜愣了一下,又听Marvy 说:“知道你和恩静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就在于换成她是你,这种时候,她根本连走也不会再往那里走一步!”
何秋霜彻底呆住了,原本蓄了满眼的泪,突然有一颗率先滚落。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所以,我已经输了,是吗?”
只是啊,在一段感情里,到底什么叫赢?什么叫输?
一个多钟头后,等恩静唱完了一曲《琵琶行》,又唱完一首《陈三五娘》,回到38楼时,便见对面的房门半掩着,有女子不甚清醒的凄哀声自里头传出,然后,是好友崩溃的挫败声:“拜托,你别拉着我啊!”
她原本已踏进房的脚步又挪了出来,转往对面。一进门就见Marvy正抓狂地哄着何秋霜:“好好好,你先睡、先睡一觉再打给你爸,到时候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此时何秋霜正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踏在地上,被酒精染红了的眼半张半阖着,一只手——天!一只手竟紧紧抓着她向来最讨厌的Marvy不放!
“怎么回事?”
“这女人!”Marvy的声音已濒临崩溃点,“刚刚被你一刺激,竟死活要我陪她去喝酒!结果你看,三杯酒下肚,醉倒就不说了,竟然还开始耍酒疯!”她简直欲哭无泪。
恩静错愕地瞪着那个已经彻底没了形象的何千金。
平日里见她哪一次不是妆容精致珠环翠绕?可现在,那娇艳的妆花了,出彩的长卷发乱了,余下一张和心一样破碎不堪的惨白面孔,突然间,“呕——”,恶心感自胃部窜起,她迅速挣扎起身。
“我!”Marvy险些被吐一身,猛地跳开后,就见何秋霜已经奔进了洗手间:“还好,这点修养还是有的,要是敢吐到本小姐身上……”说着说着头一抬,却见恩静满眼的凝思,“怎么了?”
“你有没有顺道……”她的眼暗示性地在房间里巡了一圈。
“你以为我傻?当然有!”Marvy没好气,“But,什么也没搜到。”
“没搜到?”
“嗯,我原本也在想,这女人并不像是心思缜密的人哪,结果整间房搜下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找到。”
“这就怪了,”恩静疑惑地凝眉,原本还以为能在何秋霜房里找到点和初云的死相关的信息,可现在……她略一沉吟:“打扫贵宾房的是哪几个服务生,你平时注意过吗?”
“没注意,就知道那个李阿姨也在其中。”
恩静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让她留意留意。”
此时秋霜正好跌跌撞撞地从浴室里出来,要撞上床头柜时,被Marvy扶了一把,精准地跌坐回床上。
“颜又舞,”结果她顺势拉着Marvy 的手不放:“给我接我爸的电话!快!我要和他说,说阿东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神经病!”Marvy瞪了疯言疯语的秋霜一记,“一整晚都嚷着要打给她爸,像这种大小姐,我真是想象不出她到底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敢设计出这种弥天大局!”
“所以阮先生不相信事情是她做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Marvy 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退出了何秋霜房间。
哪里想得到,就今夜何秋霜的这一句醉话,两天后,尴尬的场面真真降临了。
同个财务室的杨老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太太,听说那何成今天来了我们酒店。”
恩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直到杨老说:“一个女儿成天赖在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下连当爹地的也要来……”她这才想起来前晚的闹剧,那女子口口声声说要向她爸告状,难道……她问杨老:“你是说何秋霜她爹地?”
“对啊!”
“天!”她暗叫一声不好,速速挂分机到阮东廷的秘书那:“何成先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太太,阮总刚让我送咖啡进去。”
“先别送,我来。”她挂上了电话。
这么突兀的举动出现在阮太太身上,秘书不是不惊讶的。可当恩静将咖啡送进办公室后,阮东廷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当她是送咖啡的秘书。倒是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双眼如冷锐的刀剑,她刚进门,便觉得如芒在背——是,何成凌厉的目光已经射到了她身上!
会客室里气压极低,阮生端着张百年不变的面瘫脸,而何成亦是面无表情,可比起阮东廷,很明显地,眉宇间透着隐隐的怒色。
恩静倒好咖啡后,并没有马上出去,只是安静地退到了阮东廷身后。
然后,听到何成的声音:“前天晚上,我女儿不知为什么事喝醉了,哭着打电话给我,说她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
果然!
那声音很明显地想做出努力抑制着怒气的样子,以至于让旁观者恩静都怀疑,这样的抑制,是不是刻意做给他和她看的呢?
阮生却是不亢不卑,既维持了晚辈应有的尊重,又不至于讨好:“没有照顾好秋霜,的确是我的失职。这一点,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明显的怒气这回迸出来了,何成怒视阮东廷:“当年秋霜为了你在‘阮氏’的继承权而选择离开,你说抱歉;当年为了安抚你妈娶了这个女人,你也说抱歉!有什么用?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不管有没有娶这个女人,你都会好好地照顾秋霜!”怒指直指陈恩静,何成那对凶悍的眉几乎可以射出利箭来:“可现在呢?你们在这夫妻恩爱,我女儿在那一边躲起来偷哭,这算什么?”
身后恩静细眉紧拢,当然,不是为了何成那逼过来的手指——那晚将阮先生约到琴房,一方面固然是想修复这夫妻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想给何秋霜一个告诫。可谁知,那女子竟然酒后失态,一通电话将何成千里迢迢地招过来!
事情是她惹出的,现在呢?又该怎么善后?
眼看阮生一对浓眉攒得死紧,眼看那何成嘴一开,重话又要出来,恩静不着痕迹地移向前,替他添了点咖啡:“何伯伯,其实秋霜姐姐那次也算不上是独自去买醉,那一晚,是‘颜氏地产’的千金Marvy和她一起去喝的酒。”
恩静再直起身时,就看到何成一脸的不悦。她温婉地笑笑:“酒过三巡难免悲从中来,可事实上那天在喝酒之前,秋霜姐姐的心情还很好呢。”
“哼!”何成一脸“我听你放屁”的样子,“心情好?你从哪个角度看出了她心情好?”
恩静微微笑,无心无肺的样子:“是秋霜姐姐自己说的呀,尿毒症原本是那么严重的病,肾源那么难找,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让姐姐给找到了。”她眼里看上去只有纯粹的欢喜,也不管何成当下就愣住了,又继续道:“虽然还要吃环孢素来抗异体器官的相斥,可换好了肾、没出现问题,听说这病也就治得差不多了呢。”
她微笑着,温柔地,平静地,仿佛毫无狂风暴雨的前兆。
可突然间,却令满室静寂如死。
何成原本被恩静打断了话半张着口,尴尬地张在那。
阮东廷原本微微拢起的眉,僵硬地定在那。
冷凝如死。
一时间,左右两个男人就像突然被封进了阿尔卑斯山上的寒冰里,一动也不动。
直到恩静作好奇状:“怎么了?”
压抑的声音才从阮东廷喉咙底喷出:“你刚刚说什么?”
“说什么?”
“你说秋霜的肾换好了?”
“是啊。”
“你确定?”冷冽气息瞬间罩满了他满脸,阮东廷站起身。是,阿尔卑斯山上的冰崩裂了,寒意直接、迅速、凶猛地甩到另两人身上。
可恩静却没察觉到不对劲般:“你不知道吗?”说着,又柔柔笑着,看向了何成,“即使你不知道,何伯伯也应当知道啊,对吧,何伯伯?”
呵,当然对!你看他那一脸再也凶悍不起来的表情!
冷不妨地,阮东廷走出会客室。
“阿东!”
38楼,12号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地。
对,就是何秋霜的房间。
门铃响起时,秋霜原本还满面欢喜,尤其在打开门看到阮生的那一刻,由衷的欣喜自面上绽放开来:“阿东?你怎么来了?”
可男人没理会她的欢喜,自顾踏进房:“今天吃药了么?”
“啊?”
“把药给我。”
她愣住了。
此时方见跟在他身后、同恩静一起坐了下一趟电梯的何成匆匆赶来,满脸大事不妙的模样。
何秋霜饶是再蠢钝,也知道有事发生了。更何况阮东廷见她迟迟没动作,突然吼了声:“拿出来!”
“拿、拿什么……”
“你见鬼地在吃什么就给我拿什么!”
秋霜吓了一大跳,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半天后,才有慌恐慢慢往她脸上爬上来:“你、你……说什么……”一只手在空气中打着颤,好久才攒足了力气,颤巍巍地捂上自己同样颤巍巍的唇。
如此的惊慌如此的恐惧,答案,昭然若揭。
阮东廷冷冷地瞪着她,那双眼里同时有着震怒与不敢置信,就像是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面临着一副可怕的蛇蝎心肠:“我简直不敢想象,十几前年认识的那个何秋霜和我现在看的,竟是同一个人!”
一字一顿,那么冷,那么震惊,那么失望。
“阿东!”秋霜心一惊。
可焦急地要伸出手去拉他,阮东廷已经转过身,毅然走出了这间房。
已经不需要再看那些药——不需要!
“阿东!”何秋霜正要跟着他出去,却在门口看到冷眼盯着自己的恩静:“是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
“是,”可没想到,恩静竟承认得那么爽快,“是我说的。可何小姐,我那不叫‘挑拨离间’,我只是告诉他事实。”
口气那么冷静那么肯定,竟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
好半晌她才开口:“你、你是什么时候……”
恩静却只是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了这是非地。
什么时候知道的——能告诉你吗?
开玩笑!
阮生一扭头便乘着电梯直上最顶楼,恩静晚了一步,只好搭下一趟上去。可方到办公室门口,便见大门紧闭,而秘书迎上来说:“太太,连先生过来了,阮总说一个小时内不让任何人再进他办公室。”
想必是为了防止那对父女跟上来吧?恩静叹了口气:“那阮总什么时候得空了,你再通知我。”
“好的,太太。”
只是一直到晚上,也没有收到秘书的消息。
恩静就在房间里等他,也不知等到几点,刚迷迷蒙蒙地阖上眼,就听到门口传来了一声“咔”,随即,熟悉的古龙水气息漾入房间里。
恩静睁开眼:“你回来了?”
却见映入眼帘的男子锁起了眉:“怎么睡沙发?”
“没有啦,还没睡……”揉一揉惺忪的眼睛,“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留了芝士给你。”
房间里有小冰箱,那芝士就冰在里头。恩静没等他回答就匆匆下了沙发,从冰箱里端过来一碟小芝士。
此时房间里只亮了一展壁灯,昏昏暗暗地,映着女子殷勤的身影。他原本已同Cave吃过了夜宵,可这下还是接过了芝士:“你做的?”
“是啊,”恩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放心吧,这次我先尝过了,而且,俊仔也吃了两块。”
阮生唇角一勾。
瞬时间就想起了上一次。
那时初云还没出事,陪着妈咪去听歌剧时,家里只余他、她和俊仔三人。这大少爷正陪着二少爷在沙发上写作业,难得展现了一回兄友弟恭的温馨时,恩静自甜品间端出了一碟烤饼干:“刚刚学会的,要不要尝一尝?”
结果阮生和俊仔各尝了一块后便决定:“我们来下棋吧,谁赢了饼干就是谁的。”她原本还好感动,有点高兴又有点羞涩地批阮生:“你这不是欺负俊仔吗?以他现在的棋艺,怎么可能赢你嘛?”可结果一盘棋看下来,恩静真真是看糊涂了——这两人,今儿竟一个比一个发挥得还失常,阮生让着俊仔,俊仔也让着阮生,让让让,让到最后,竟然是俊仔赢了。
可这赢了棋的小朋友却一脸悲乎哀哉:“大哥你怎么这么过分嘛!不让你输,你偏要输!”
输了棋的人看上去却是挺愉快:“吃吧,谁让你赢了呢?”
“那也是你害我赢的啊!哼,我不管!反正饼干是你老婆烤的,你就要负责!”
“我老婆不是你大嫂?谁平时动不动就‘大嫂’长‘大嫂’短?”
“你也整天‘恩静’长‘恩静’短啊!”
“胆小鬼。”
“你才胆小鬼!毒药都敢喝,这点饼干就不敢吃吗?”
她这下总算是听出端倪了——竟连毒药都搬出来做比较了!天,都怪她刚刚端出来前没自己先尝一块!
想到这,恩静连忙伸出手,就要拿一块那可媲美毒药的饼干来尝时,阮生又说:“也是,毒药都敢喝了,更何况这点小Case?”
长臂一伸,烤饼干便被移到了另一处。
那晚小朋友俊仔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其实呢,喝毒药只需一秒钟,吃一碟外焦里不嫩、把焦糖做成了‘焦盐’的曲奇,像大哥那种对甜品超级挑剔的人——大概需要三十分钟。”
想到这,恩静就懊恼得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要不是想着他心情不好,怎么会再次动手做这一盘芝士呢?
记不清是谁说过,人在不快乐的时候,吃一点甜的能让心情好起来。
而阮生一直嗜甜,就像阮家的每一个人,都嗜甜——是否因饮够了人生的苦酒,所以才会渴望在膳食中多尝点甜头?到底,这世间最得来容易的甜,也就是如此了。
那厢阮东廷已经将芝士送入嘴,却见恩静仍瞠着大眼、小心翼翼得就像是个等待老师阅卷的小学生。他不禁莞尔:“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批评?”
她点头,好诚实的样子。
却成功取悦了他:“其实还不错。”
“真的吗?”
“只是口感还可以绵一些,苹果香再淡一些,鸡蛋和面粉的比例还可以再改进些。”
“……”这叫“还不错”?
可眼看着那浓眉似乎舒展开来了,恩静又拉了拉他衣角:“要不然你教我,好不好?”
阮生睨着她的眼神似乎还挺高冷:“就凭你的领悟能力,确定不会让我白费工夫吗?”
“我会好好学的,我发誓!”
他被这副认真的小模样给逗笑了,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长腿一迈,走往大门。
可回头却见她还愣在原地:“不是要学吗?还不跟上来?”
去的正是酒店底层的厨房,不过不是厨子们用的那一间,而是隔壁那间小得多也清爽得多的。
空间虽小,却五脏俱全:推开门来,看到的便是满屋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厨房用具:做正餐的摆一面,做甜品的摆在另一面,烤箱、打蛋器、大大小小的不锈钢盘,面粉、巧克力酱、鸡蛋等分门别类,被整齐地装在各种盒子篮子里。
阮东廷说:“这是我平时用来研究新菜的地方。”
“董事长专用吗?”她笑。
其实哪家酒店的老板会像他这样,还专门开个私人厨房私人甜品室私人酒窖,不为珍藏,只为自己研发?
“爹地生前最常给我的告诉是一句话:‘如果连自己这关都没办法过,凭什么呈到顾客面前?’”
“所以重要的产品你都要亲力亲为?”
他但笑,可恩静却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呼一声:“我知道了!”
“嗯?”
“知道为什么你要把‘海陆十四味’撤下来了!”她的眼突然间好亮好亮,比起所有纳闷着他为什么要把那么赚钱的‘十四味’撤下来的人,恩静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看懂了他:“因为‘如果连自己这关都没办法过,凭什么呈到顾客面前’,对不对?”
阮东廷原本正在估量西米的使用量,听到这话后,把东西搁到了桌上,朝她慢条斯理地招了招手:“过来。”
“嗯?”她不明所以。
结果一过去,红唇就被重重地啄了下:“啊——”
某人说:“我的回答。”
“什、什么回答?”
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恩静掩不住唇角的笑。唇上还留着他清爽的气息,可这人已经又继续估量起了他的西米,就像刚刚那场面不曾发生过一样。
“诶……”轻轻开口,恩静拉了拉他衣角。
阮生仍专注在手头工作上:“说。”
“刚刚那样,”她小小声地问,“是对我回答正确的奖励吗?”
阮东廷的薄唇抽了抽,可那张面瘫脸还是一副酷得要死的样子:“今天我教你做‘阮式’的老牌甜点:杨枝甘露。”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啊?
“天亮之前能学会的话,会有第二个奖励。”
“啊?”
“就和刚刚一样。”
“……”
结果恩静学会了,可做出来的效果却和阮生之前做的相去甚远。明明是他手把手教的,明明他说一句她就照着做一步:“太奇怪了,焖好的西米一定要冷却、淡奶和椰奶要按比例来……”她一个个细数阮东廷方才的提醒:“没错啊,每一步都做到了,可为什么还是没你做的好吃呢?”
却被身后的男子揽住了身子,那薄唇寻到她耳旁:“没有我做的好吃,这就对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啊?”
他但笑,眼底不知为何,却渐渐凝起了丝冷意。
仿佛感受到了那道冷,突然之间,恩静竟不再提之前的疑惑了。轻笑着说要把这成果拿回房,明早让俊仔和妈咪尝尝。两人共同离开厨房后,那道笑才骤然变成了满脸的凝重:“难道说,里面也有监控器?”
阮东廷没有回答。
却是默认了。
我的天,竟如此猖獗!在家里装了监控还不够,这下连酒店也装进来了!
突然之间,恩静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喊了他一声:“阮先生!”
“怎么?”
“我想起来了!”对,她想起来了——初云!那阵子称病天天窝在房间里的初云!恩静去看她时,初云不是问她“在厨房里安监控器是正常事吗?如果那监控器根本就拍不到员工呢”?难道说,那时的她就已经发现了这厨房里的监控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
“这监控器不是最近才装的!”恩静十分肯定地告诉阮东廷:“初云没遇害前就已经装上了——对,当时她和我提过,一定就是这个!”
阮生眯起眼:“你是说,初云早就发现了有这个监控器?”
“对!”
“可她没说是谁安的?”
“是的!”
所以隔天同秀玉、Marvy说起这件事时,秀玉笃定道:“看来一定是何秋霜装的了,不然初云怎么会不肯说出安装人是谁?”
“而且,”Marvy 冷静地补充:“从酒店到家里都有监控,你们说,能同时在家里和酒店搞小动作的,除了何秋霜外还能有谁?”
她还没搬进阮家、尚住在酒店时,初云便在酒店里发现了监控。
阮家查出了一个又一个监控时,那女人又住到了阮家!
“这女子!”恩静面色清冷,“看来,是该抓紧时间彻查她了。”
“对!监控一个接一个,那女人到底想拍什么?”
“这就是我想查明的问题。”
然这厢她还没开始行动,那厢何秋霜已经自己送上了门来。
恩静离开妈咪房间时,就看到何秋霜焦急地守在自己的房门口,一看她出现,立马不管不顾地奔上来:“阿东呢?阿东去哪了?”也不管两人此时是怎样的关系,她就急急抓住了恩静的手:“我到他办公室门口等大半天了!你说他去哪了?你说啊!”
恩静拢眉,抽出被她抓住的手:“我不知道。”
“陈恩静!”
回应她的,是恩静用房卡开门的动作。“滴”一声,房门开,她移步进去,丝毫也没有邀请这不速之客的意思。
可不速之客竟赶在她关门之前,将自己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我们谈谈。”
恩静淡淡地看着她:“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吗?阮先生出去了,没在酒店里。你有他的电话,想谈什么、谈多久,自己去同他谈。何小姐,我要休息了。”说着,门把一拉作出送客的姿态。
可何秋霜却倔强地站在那儿:“你是故意的,对吗?”如果他愿意接她的电话,她还用得着站在这苦苦哀求这女人吗?
恩静没有回答。
“好、很好!”秋霜难以置信地笑了,时到如今,还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渡转!陈恩静,当年在厦门,如果不是我让你到阿陈灵前唱南音,如果不是我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没有嫁给他,你会有今天吗?”
可今日这女人竟连一面也不肯让她见阮东廷!
恩静原已经不想再和她多说,可对方话已至此,她原本欲踏进房的脚步还是停下了:“何小姐,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今天的你绝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这么多。”她抬眼,想到那几只莫名其妙的监控器,冷静而凌厉的目光与秋霜的歇斯底里形成对比:“在你对阮家做出那么多事后,你以为自己还凭什么能站在这里?”
“我没有!我说一百遍了,监控器不是我装的初云也不是我害的!”她简直要疯了,“陈恩静,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你告诉我、快告诉我阿东去哪了?你快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
“你骗我!”歇斯底里的怒吼终于和眼泪一起,从这女子身上甩出了来:“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恩静愣住——不敢?
“是因为你知道,其实阿东现在真正需要的人是我吧?他真正需要的,是我的解释吧?所以你怎么也不肯让我接近他,是这样吗?”
恩静简直要赞叹她丰富的想象力了:“何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秋霜一个字也不肯相信。房内灯光昏暗,那是插上门卡后便自动亮起的廊灯,同泪水一起横纵交错地打在秋霜的面孔上。
原来,她今天没有化妆了。
“你知道吗,当初阿东说要娶你时,我是第一个赞成的。为什么你知道吗?”
恩静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第一,因为我相信他不会爱上你;第二,因为我相信即使他不爱你,你也会好好地照顾他。因为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而你能够照顾好他,在我死后用一辈子好好照顾他。可是陈恩静,现在情况改变了——我没有死,我的病好了,我还很爱他,我对他的爱不比你少一分一毫!”她顿了一下,目光陡然间清醒而坚定:“所以为了他好,你是不是,该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恩静都清清楚楚地听着,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秋霜的目光迫切地看着她。
她越迫切,恩静便越冷静。
许久恩静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知道吗?你说这些话,真的很荒唐。”
“荒唐吗?”秋霜却笑了,“那一定是因为你没听过‘鸠占鹊巢’的故事。”她冷冷地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杜鹃将蛋产在其他鸟类的巢里,只要一出生,就把别的鸟蛋推出巢,而陈恩静,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在废尽心思地将我从阿东身边推走、废尽心思地让阮伯母恨我,你就是那只忘恩负义的鸠你知道吗?”
再也无法沟通了,秋霜的目光从最开始的疯狂渐渐渐渐地,转为了冰冷。
再看一眼陈恩静,蓦地,她转过身。
却在此时听到恩静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是那只无辜的鹊,又为什么要隐瞒病情?”
她消瘦的背一僵,冰冷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凄楚?
身后的人不得而知了。
“为什么要隐瞒病情?”秋霜的声音又低又弱,又似是添进了无数自嘲:“有时候,我也想问问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话落,那瘦到了病态的身子又缓缓地颠踬前行。
第一次,她在嚣张的何秋霜身上看到了落寞。
阮东廷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才回来,却是满脸凝重,一边开门进房一边还拿着手机吩咐:“把病房号给我……”刚进门,换了个衣服,便又要出去。
恩静一看那神情便知有事发生:“怎么了?”
“秋霜在医院里。”
“医院?”
可顾不上回她的话,他已经又踏出了房门,连影都不见。
赶到医院时阿忠正焦急地候在门口:“先生先生,打听出来了,是兰桂坊里的一个酒保送来的,说是何小姐在他们那连喝了几晚酒,没想到在昨晚突然昏厥,”说到这,他匆匆瞄了眼病房,又低下声音道:“医生说,是因为抗器官相斥的药停太久,新换的肾脏没办法适应。”
他浓眉本来就已经是拢着的,这下看上去,攒得更紧。透过房门上的窗,阮东廷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张苍白得如同鬼魅的脸。
推门进去,被安排过来照顾的张嫂“哎呀”了一声,欣喜地转头同何秋霜说:“小姐小姐,先生来看你了!”话说完后,很快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可床上的女子却没那么好的反应能力,看了他好久,无神的眼眨过好几遍,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阿东?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可哪里是做梦?眼前正是她所熟悉的阮东廷的脸,阮东廷的声音,眼耳口鼻都是熟悉的样子。
她胸中无数翻滚的情绪一同涌上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他制止:“别起来。”可那只手刚伸出,就被秋霜紧紧地抱住,就在他伸手想制止她起身的那一秒,秋霜便死死抱住了那只手,生怕下一秒,就要消失。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滚烫泪水簌簌滚落,几乎要灼伤他手背,“阿东,你恨我、你恨我对吗?”
阮东廷沉默了。
“说你恨我啊!”这女子却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教不知情人怀疑,她究竟是想被恨,还是不想被恨。
可阮东廷不是不知情人,他读出了那言下之意。
果然,又听到她凄哀的声音:“所以,已经连恨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直勾勾对上了他的,对上那双暗邃深沉的,悠远辽阔的眼。
阮东廷还是沉默了。
原本死死握着他的那双手已经丧失了力气,被地吸引力作用着,软软滑了下去。“是啊,怎么会是恨呢?”秋霜的声音那么自嘲:“再怎么说,恨也是需要感情的吧?要是换到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
“好了,别说了。”
可秋霜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那时候,你和我,哪里要谈爱或恨呢?哪里还需要欺骗呢?”她轻轻笑了一下,突然间,目光飘忽了起来:“那时我们多么相爱啊,不管我再任性再无理取闹,你都会包容我。可是后来呢?”
“别再说那些事了,秋霜,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自顾沉浸在陈旧的回忆里:“还记得吗,决定要娶陈恩静的那一晚,我问过你:‘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想到要娶旁边那个唱戏的吧?因为她又穷、又没地位,可娶了这么穷又这么没地位的女人,你才能不受阻碍地照顾我啊!要是娶了其他名门千金,就算你我已经清白、你我之间只剩下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可试问,又有哪个千金能容忍?所以那时我好庆幸,庆幸她出现了。反正我的时间也不长了,那女子又待你那么好,等我死后,你到底是要爱上她还是一辈子都有名无实地和她过下去,那都是你们的事了——可是阿东,我没有死,我竟然没有死!”
“在你渐渐将心移到她那边的时候,我……竟没有死。”一颗眼泪滴下来,像是失重,“好尴尬,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反驳她的这一句“尴尬”。
好尴尬,对不对——哪里会不对呢?
她的眼,没有焦点地在这房间里游移:“其实你真的以为我不想告诉你吗?怎么可能?我多想看看你得知这消息时高兴的样子。”她声音轻轻的,就和失重的泪一样,“可我不敢,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高兴之后,尾随而来的一定就是最尴尬的场面——到时候,我和你该怎么办?明明你一早就说过了,你要照顾我,你要的只是‘照顾我’,”她笑了一下,伴着继续滚落的泪,笑了一下,“可是,如果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了呢?如果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旧情人’了,阿东,你和我之间,在你的心已经彻底转向了陈恩静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爸爸都看得出来、就连爸爸都懂得和我说,如果让你知道我病好了,我们之间就完了,我好怕、我好怕……”她激动得一度说不下去,可后来,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我好怕你会左右为难,可我更怕你一点都不为难——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阿东,你一定知道的吧?在你对陈恩静越来越好、在你对她的感情浓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时,你对我、对我们的关系,会不会连为难一下都不再愿意呢?”
说到这,她飘忽的目光终于还是移到了他瞳孔里,与他眼底深刻的痛楚相接。
那是实实在在的痛楚,为了过去,为了旧日爱人在混沌情感中痛苦的挣扎,可她知,唯独不为了爱情。
秋霜的眼泪又下来:“所以我宁愿就这么拖着,一直拖着。”
“你这又是何苦?”男子沉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
“苦吗?”她却笑了笑,“不苦。”
阮东廷沉着声:“既然病好了,你就该有新生活。”
“新生活?”秋霜摇着头,“阿东,我最怕的、最不想听的,就是你这句‘新生活’。”
新生活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意味着离开他、离开这段“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彻底地断了与他最后的一缕关系?
那叫新生活?那是什么生活!
“我根本就做不到的,”她声音里满是自嘲,“那三十万支票,你也知道,是我栽赃给陈恩静的。因为我好怕,我看你对她一天比一天好,我好怕!可这种怕,在发生那条钻石项链的事情之后,就彻底幻灭成绝望了。我和你说过一百遍了,那项链不是我塞到她包里的,可你不信我,这样严重的事你竟然不信我!”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想到那日男子绝然离去的背景,她的心在微凉的晨光里,碎成了一万片一亿片:“阿东,你怎么可以不信我?怎么可以!”
她突然急急地喘起来,大概是气火攻心伤及心肾,突然间,秋霜痛苦地捂住胸口。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霜?”
“我告诉你阿东……”
“别说了!”
“阿东……”
“好了别说了!”他捂住她的唇,她却如八爪鱼般迅速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十几个春秋午夜梦回里最熟悉的怀抱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紧紧地抱着他。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或许,神才有答案吧。
病房外的影,渐渐远离。
陈恩静走出了医院。
三分钟前,当她从秘书处得知何秋霜的房号、匆匆打了的赶过来时,在病房一米开外的地方,被张嫂拦下了。
老管家吞吞吐吐:“那个……太太您、您……”一句“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却挑起了恩静的疑心。张嫂越是迟疑,越是让她觉得一米之外的那一处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果然,越过张嫂走过去,就在房门外,恰好看到了那对男女拥抱的身影。
她梨花带泪,而他呢?看不到脸,可恩静却清楚地看到了缠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双手,那么紧,那么紧。
她走出了医院。
外头日光大好,明晃晃地耀得人眼花。人潮急速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这城市如此之迅驰,似不知日光太猛烈,人偶尔也需停下来,歇一歇。
恩静伸出右手去挡那太明亮的日光,却突然,左手虚虚拿着的包被个巨大的力道一拉,抽离了她掌心。
恩静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那一个力道往左扯了下,可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旁边有人惊呼:“天哪!抢劫!”
那刚拉扯过她的黑影迅速往人群中奔去,随即,是另一个高大的身躯,迅速追上去:“站住!”
整条大街人影幢幢,被日头清洗得洁净而明亮。好半晌,陈恩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是,她被抢劫了,就在一分钟之前!而有仗义者已经替她去追了那个抢劫犯!
追到街的尽头再转弯,人潮终于退散时,她竟看到三四个黄发混混正围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很显然,就是刚追出来要帮她抢回包的好人了。
那好人一看到她就低咒了声不妙,干脆放弃那只包,跑过来拉起她:“跑!”
可抢到了东西的人竟不肯放过她。一看到恩静,彼此递了个眼神便举刀冲过来。还好拉着她的人跑得够快,可跑到巷子口,她还是被一个黄毛抓住了手,那尖锐的刀在日光下耀过明晃晃的光,然后,划开她手臂。
鲜红液体涌出来,带着温热的腥气。
“Shit!”好人低咒一声,却连一秒钟都不敢停,加足了马力拉着她更快速地跑。恩静只觉得日头晃得人眼花,终于,终于在大片人潮再度涌入视线时,她听到拉着自己的男子高吼一声:“阿Sir!阿Sir!”
人潮纷至沓来,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有男子的声音在浮动,是刻意压低了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可就觉得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为什么?因为这位小姐赶过来时,我怕对方人太多会伤到她,本来已经决定不追那只包了……”
“对,他们不罢休……”
“不,不!绝对是冲着这位小姐来的,我敢肯定,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小巷里动手……”
“每人都带刀,不是普通的抢劫犯,要不是我先追出去,这小姐肯定已经没命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人声细碎如同铅笔落在卡纸上的声音,沙沙沙。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静才听到公事公办的男音:“谢谢你,刘律师,有需要我们会再请你到局里协助调查。”
“没问题。”
然后,世界恢复回平静。
想必一定是有人在找她,所以手机才会不停不停地响。送她来医院的人在晚餐时分就走了,她似乎是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着睁不开眼。直到感觉已经睡了一世纪,天光乍明时,手机铃又尖锐地响起,这一回,恩静的的眼皮才沉甸甸地掀开。
“你醒啦?睡好久了呢!”护士连忙跑出去叫医生。
手机停了一下,又响,怎么也不肯罢休。恩静被划破的那只手此时被包得像粽子,她用另一只手去翻大衣——手机就放在大衣口袋里,所以包被抢走了,手机却还在。
一接起,就听到妈咪焦急的声音:“终于接电话了!恩静、 恩静你在哪?”
整整十几个小时,从无彻夜不归纪录的恩静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房间!秀玉直觉就是出事了,结果这头声音明明还是很虚弱的女子却说:“昨天太晚了,就直接在Marvy这边睡下了。”
“胡说!”婆婆却怒喝,“Marvy就在我房里!”
果然,她并不是说谎的料,全然不打草稿。恩静叹了口气,低下了声音:“昨天包包被人抢了,在追那抢劫犯时,不小心划破了手……”
“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打给东仔?他都快急死了,整晚都在打你的电话!”
恩静的瞳眸黯了黯,电话挂断后,果然见到未接来电里,阮东廷的号码旁写着个“16”——他给她打了十六通电话。恩静刚要搁下手机,可下一通电话又进来了——是,第十七通!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下了静音,将手机重新扔回大衣口袋里。
医生说她并无大碍,想回去或想再留院观察都可以。
他说的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了耳熟的叫嚣声:“我说呢,怎么连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原来是这还有个住院的啊!”
是Marvy。
恩静眉一皱,走出病房时,竟真的看到了好友站在隔壁病房里,而一旁冷着脸任她冷嘲热讽的男子——不就是阮先生么?
原来何秋霜也转到普通病房了。
而原来,她所入住的病房,就在自己隔壁。
“本小姐在和你说话呢!装什么面瘫啊?自己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
阮东廷当即拉下脸,拿起手机理也不理Marvy,便拔下一连串号码。
门口同时响起手机铃——
“恩静?”他顺着铃声转过头,就看到恩静正站在门口,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只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的手。他走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这人根本就是霸道惯了的,哪会理她的拒绝?恩静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进到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说:“昨天遇到了抢劫,不小心弄伤的。”
他蹙眉,即使已经听妈咪在电话里讲过,可亲耳听到她说时,那对眉还是忍不住紧皱了起来:“哪来的抢劫犯?报警了没?”可念头一转,又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事了,随时可以出院。”
他这才稍稍宽心:“你的病房呢?”
“就在隔壁。”
阮东廷薄怒地瞪她:“所以从昨晚到刚刚,我就是在你隔壁打了二十几通电话,对吗?”
恩静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混乱的心事,只好说:“我……在睡觉,没注意听到……”
“注意听到妈咪的注意听到Marvy的,独独没注意听到我的?”
她垂下头。
阮东廷拉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走进隔壁房间。后面Marvy要跟上来,他倒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关了门又落了锁,也不管Marvy在外头直翻白眼,便将恩静拉到病床上:“说吧,到底在闹什么?”
他看上去情绪也不太好,估计是有什么烦事缠身。
恩静垂下头,不出声。
“说啊!”
“说……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你为什么会遇上抢劫?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原谅了她呢?”低低的询问冷不防插入他的问话中。
阮东廷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是指谁。
果然:“明明那天你那么生气,她装病骗了你那么久、害你白担心了那么久,可你怎么就突然原谅了她呢?”
声音轻轻的,就像一丝丝责备或反对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疑问。
阮东廷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说:“恩静,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
就算她有她的苦衷,那他呢?也再一次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的苦衷,是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天在重病病房的门外,她看到那双瘦到了病态的手不顾一切地攀着他的脖子,那样紧,那样紧。
苦衷?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不过是有人选择沉默,有人选择诉说,而更有些人,诉说得过分生动罢了。
“记得有一回我问你爱是什么,阮先生,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慢慢地,她将目光移开了,不再对着那对会教她深陷的无底黑眸:“你说,‘爱就是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她轻笑了一下,那么自嘲地,“所以后来,无论她犯再大的错,再怎么无中生有再怎么谎报病情,你都会原谅,对吗?因为爱就是‘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啊。”
“恩静,不是你想的这样!”阮东廷脸上却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坦荡得让人难以怀疑他的话:“我之所以会原谅她,第一,是因为她的苦衷我能理解;第二,”他顿了一下,口气越发深沉了起来:“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归根结底,是我对不起她。”
他对不起她?
恩静有片刻的怔忡,似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她却不知该怎么询问,也来不及询问,便被突来的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估计是你的好朋友等不及了。”阮东廷以为是Marvy,哪知走过去拉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娃娃脸。
那娃娃脸也错愕地看着他,不过很显然,对娃娃脸来说阮东廷并不陌生:“你是、是……阮东廷?”
阮生蹙眉。当然以他的知名度,有人认出他也并不是什么怪事。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娃娃脸接下来的话:“既然你是阮东廷,那我昨天救到的……难道就是‘阮太太’?”
原来,就是昨天那身形高大的好人。
“敝姓刘,当律师的,”好人极懂得察言观色,见自己救到的正是“阮氏”的董事长夫人,立即笑眯眯地朝董事长晒出了自己的名片,“答谢费鲜花礼品什么的就别送了,日后有需要用到律师的地方,请阮先生尽管找我就好。”
阮东廷嘴角一抽,又听他说:“本来今天过来是想提醒阮太太一些事的,不过既然阮先生在,”他笑眯眯地,不失时机地和未来的大客户拉近关系:“阮总,借一步说话?”
两人不知“借一步”借到了哪,许久也不再见阮生回来。倒是大半钟头后,Marvy在楼下喝完咖啡上来,对她说:“别等了,刚刚Cave一杯咖啡没喝完就被你家阮先生叫走,估计那两人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了。”
“连楷夫?”
“我车拿去保养,他载我过来的。”
恩静微微一笑,看来这花花大少对Marvy,也确实是挺上心的。
不过Marvy已没心思去揣测她这表情下的意思:“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找你。”她伸手进包包里拿出了一份资料,递到恩静面前:“还记得我们在何秋霜房里找到的手机吗?你小姑的那一只?”
“怎么?”她接过资料。
“昨天同连楷夫晚餐时遇到他的一个朋友,说是在营业厅工作的,我就磨着他去找那朋友弄了一张初云的电话单。”
那单子,此时就在恩静手里,密密麻麻的一排号看下来,恩静的眼最终定到了最后一个号码上,目光陡然转冷:“何秋霜?”
“对,最后一个电话正是打给何秋霜的,你看那通话时间,就在她出事当晚,九点四十六分!”
而那天李阿姨说,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九点多。
“Marvy,我要再去找李阿姨一次,你去帮我办出院。”
“可是你……”
“我没事。”阮东廷的嘱咐突然如耳旁风般,一吹即过,她的口吻和目光一样坚定。
十五分钟后,两人已坐到了的士上。
打电话回“阮氏”,清洁部的管理员说,李阿姨今天上的是晚班,这会儿还在家里。故Taxi一路驶到领管理员给出的地址上。
那是观塘一处老旧的住宅区,李阿姨一见到恩静便热情地招呼儿子去倒茶——将李阿姨安排至港后,初云见她念儿心切,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她儿子也一并接了过来。
可两人哪还有心思喝茶,一入座,恩静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阿姨你再仔细想一想那晚的事好吗?到底初云是什么时候来你家,又是什么时候走的?还有,你那天偷偷塞给何秋霜的药我们已经知道了,那药怎么会在你这?”
“啊?”李阿姨看上去有点儿惊慌:“药、药的事你们知道了?可我没说漏嘴啊……”
“不是你说漏嘴,你现在只需告诉我,那药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阿姨看上去有些为难,就像是怕说错话,随时会陷何秋霜于不义。
“没关系的李阿姨,你只需要把事实说出来,余下的我们会自行判断。”
“哎,好吧,”她叹了口气,“其实药是那晚初云小姐落下来的,她说,等会儿要拿着这东西去找何小姐,可临走时却忘了把药收进包里……”
恩静与Marvy对视一眼:莫非那晚初云已经查明了这药的成分,发现何秋霜一直在吃的不是维生素C,而是抗排斥药物?
难怪那晚她会突然把何秋霜给招出来——难怪!
“那你能再仔细想想,那晚初云是什么时候离开你家的吗?”
这点李阿姨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只说大概是九点多。可她那倒好茶出来的儿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们说的是阮初云小姐吗?”
“是啊。”
男子将茶杯摆到桌上,想了想:“那天我是下完班回来时遇到阮小姐的,我在修车行的晚班一般要上到八点半,回来时差不多九点半。”
“你确定?”
“确定。”
九点半,九点四十六分——前后相差不过十六分钟!
一定是这样了,那晚发生的事几乎可以完完整整地摊开在眼前了!
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钟时坠崖——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医院里,不过这次,不是回恩静的病房了。
隔壁病房里,张嫂正在伺候何秋霜喝药,恩静推门而入,“啪”一声,将那份资料扔到她眼前。
“陈恩静!”秋霜被她吓了一大跳。
恩静却不理她的大呼小叫,只冷静道:“初云过世那晚,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你,十几分钟后坠崖过世。何秋霜,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辩解?”
何秋霜瞪大眼。
可这厢恩静话音甫落,那厢Marvy声音又起:“当晚阮初云透露阮家的第一个监控是你安的,而就在你搬入阮家后,酒窖和甜品室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监控!而就在你得知阮家要重新装修后,所有的监控全部消失!何秋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秋霜张了张口,一勺汤药生生僵在半空中,片刻后,才摔到张嫂端着的碗里:“你们俩又在发什么疯?我说过一百遍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此时正有高大身躯从病房外走进,看到这满室混乱,便加快脚步进来:“怎么了?”
是阮东廷。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不成?我都和她说过一百遍了,初云的死和我无关,那些监控器我连碰也没碰过……”
“碰也没碰过?”Marvy冷笑,“你‘何成酒店’用的正是那款X-G!X-G和阮家发现的那些监控器有什么关系,何千金,不必我在这多说明吧?”
“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装的啊!全香港用X-G的那么多……”
“你错了,并不多。”冷冷清清的声音,是恩静:“何小姐……”
“够了!”阮东廷终于听明白了这几个女人又在搬弄什么事,“恩静,”他转身过来中,“现在就收手。”
“阮先生!”
“这件事我会查明白。”
“现在还不够明白吗?”那电话单还在何秋霜床上,就在她刚刚甩过去的那地方,可这会恩静突然又一把抢过,逼至他眼前:“看到了吗?这就是证据!初云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她的,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就坠崖了!还有监控,明明初云已经告诉过我们了,那监控器就是这女人装上去的,可你偏偏不信!现在呢?家里也有监控,酒店也有监控,阮先生,谁能同时在阮家和酒店兴风作浪?除了这女子之外还有谁?”
可他却只是蹙着眉,脸上丝毫也没有震惊之色:“你就那么确定在家和在酒店兴风作浪的,是同一个人?”
她一愣:“你说什么?”
可阮东廷已经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好了,回你的病房,别在这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她张了张口,却突然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是无理取闹呢?明明她手头上有那么多证据,明明每一个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是,同一个人——那一个,即使骗了他,也依旧会被原谅的人,那么,她手头上证据再多,又有什么用?
恍惚间那一纸证据竟成了荒唐言,她垂下头,失望地笑了:“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查她吧?”
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没有再住院,反正Marvy已经办过了出院手续,反正医生已经说住不住院随她自己。
只是晚上回到酒店时,那比病床大了许多却空空荡荡的席梦思,却让她彻夜失眠了。
这一晚,阮东廷没有回房间休息。
他就呆在秋霜病房里,和被派过来照料的张嫂一左一右围着病床。待秋霜睡过去后,张嫂悄声问他:“先生,太太那边……”
阮东廷垂下眼:“你说呢?”
张嫂不敢妄自揣度他的意思,直到阮东廷又开口:“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张嫂,你说,我该怎么选择?”
那口气似迷惑亦似无助,张嫂这才大胆道:“其实我觉得,先生你心里还是爱着秋霜小姐的,只不过碍于老夫人,又碍于太太这些年对你的好。可现在秋霜小姐的病都好了,先生,我觉得,你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嗯。”他垂头,在张嫂看不到的角度里,掀起了抹微乎其微的冷意。
等夜渐深,张嫂也熬不住困意、趴在病床边打盹时,高大的身躯才无声息地踱出了病房。
医院附近有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在隐蔽的一角,已有人等在那儿。
待阮东廷坐下,刻意压低的邪魅男音便响起:“怎么样,揪到狐狸尾巴了吗?”
阮生冷冷一笑:“何止揪到狐狸尾?还揪到了只能传达旨意的‘信鸽’。”
“信鸽?要信鸽做什么?”
“对方又开始朝恩静下手了,”昏暗光线中,他眼里有冷洌的微光划过:“一次钻石项链案、一次抢劫案,Cave,我不能坐以待毙地等着第三次。”
“所以?”
“所以,这阵子你和你家那位,就多帮我看着恩静吧。”
Cave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攒起眉:“你该不会真打算遂了那只狐狸的意吧?要万一恩静妹妹闹起来……”
“就是要她闹。”
“Baron?”
“她要不闹,恐怕对方还不肯相信我的‘诚意’吧?”阮东廷眯起眼,“诚意”二字被他咬得沉重而危险,可眼中狠意却如雷霆万钧,“Cave,不管情况如何,你一定、务必,要确保她周全。”
这一天过后,阮东廷再也没有回过恩静的房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要么在酒店的办公室里,要么在何秋霜的病房里。于是没多久,好事的娱记们又钻到了空子,开始高调宣扬起“阮何复合”的消息。
“岂有此理!”秀玉怒气冲冲地摔掉报纸。这阵子的闹心事一件接一件搅得她头痛,谁知这会儿,又出了这档子混帐事:“不像话的东西,真是昏了脑了!恩静,你马上打电话让他到我房间来!”
可恩静却纹丝未动,直到妈咪又唤了她一声:“恩静?”她才回过神来:“他……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吧’?那混帐东西……”
“妈咪,他陪何秋霜去厦门了,昨晚……Marvy在机场遇到了他们。”
秀玉紧紧按住太阳穴——头又开始痛了,自从初云过世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碰上不顺心的事就开始头痛胸痛。
所以恩静不敢向她描述那场景——就Marvy昨天义愤填膺地向她转述的那场景:“那不要脸的女人竟全程挽着阮混蛋的手,旁边还有记者在拍呢!当真连脸面都不要了?”
她目光空洞地晾在了某一处。
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就像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只是不再相遇。
直到入厝那一日。
按老规矩,搬入新居时宴请的宾客越多,人气越旺,则日后必是家旺业旺人事旺。
自初云过世后,秀玉已无尽力再去打理这一些,全权交给了恩静负责。
只是这厢她周到地邀请了应该邀请的人,那一厢,新居的男主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秀玉在宴席快开始时招来恩静:“那混帐东西是怎么回事?连今天也不打算回家了吗?去,快去催一催!”
可恩静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那方却始终关机。
“关机怎么了?去酒店找人哪!阿忠——”妈咪手一扬,招来阿忠:“载夫人到酒店,去把先生‘请’回来!”
“可是……”恩静还要说什么,却被秀玉直接打断:“可是什么?这种日子,客人全到了,当主人的有失约的道理吗?岂有此理!”
故恩静速速带着阿忠,驱车赶往了“阮氏”。
其实她也不确定阮先生就是在酒店里,只不过现在手机打不通,又没人知道他在哪,可寻之处,也就是这里了。
而果然,电梯行至顶层,恩静一踏入,便见阮东廷在办公室门口向秘书吩咐着什么。
他面色冷峻,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的男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烦事缠满身,恩静走近了,就听到他说:“Cave下午会过来,你将资料转交给他,注意,千万别让任何人碰到这东西……”说着说着,敏锐的余光一扫,看到了逐渐走近的女子:“恩静?怎么过来了?”
秘书恭敬地朝她颔首,恩静亦轻轻点头,转过脸来时:“你手机打不通,妈咪让我来接你回家。”
“手机没电了。回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有这么一回事,“今天入厝?”手腕一抬看了眼腕表,那上头附着的日期提醒了他今天是什么时日。
可阮东廷看上去却像是还有事,沉吟片刻,他走进办公室拿起了座机话筒,拔下一连串号码:“我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先去吃饭吧……嗯,家里有事……好,回聊。”电话挂下后,便看到门口的恩静正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她移开眼:“没什么。”
“走吧,回家吧。”他走出来,顺手锁上了办公室。
明明依旧清冷俊逸,明明依稀是旧日的眉目,可隔了一多月再来看,恩静却只觉得两人之间已经相隔了千万里。
“你原本有约吗?”
他“嗯”了一声,电梯开了,要走进去时,却又听到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阮东廷拢眉,似乎低咒了句什么:“你等我一下。”又转身回到办公室里,接起电话:“张嫂?”
听到这两个字恩静就知那来电的是谁了——今日入厝,这本该忙进忙出的老管家也没到家里来,就因那次被阮生派到何秋霜那里去照顾。
果然,他听了没多久就出声:“哪不舒服?刚刚打电话时不是还好好的?”
絮絮说了几句后,再转身过来时,原本平静的眉目间添入了丝犹豫:“恩静,”他凝眉唤她,看着女子似乎已经了然的目光,他说:“你先回去吧,和妈咪说一声,我今天恐怕没办法回家了。”
恩静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也没有接话,也没有点头。良久之后,才问:“她不是已经换好肾了吗?怎么又不舒服了?”
明明该用讽刺用不屑用愤怒的口吻,可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却那么轻。
不必多说明,阮东廷知道她已经料到了方才是谁的来电:“说是药物过敏……”
“你信了?”
他顿了一下。
可你看那表情,明明,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不相信,却依旧纵容着。
她摇着头,轻轻地笑了——不,不是笑,那唇角微微地勾起,可眼角却有了隐隐的泪意。她问他,声音依旧是轻的:“告诉我,你陡然改变的态度、一个多月都不回家,就是因为她病好了、你又可以重新选择了吗?”
明明那天在琴房里他同她说要好好过下去,明明那天在做杨枝甘露时他吻她的动作那么温存,可自从知道何秋霜康复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温存不再有耐性,他所有的温存耐性统统物归原主——是,物归原主!
“阮东廷,你怎么这样啊?”她睁大眼,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看着他。那口气,不确定得就像是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一切。
“是你自己说要好好过下去的,是你说对何秋霜只是‘照顾’的!”她摇着头,就像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你知道吗?我真的相信了。明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要贪心、一开始就告诉自己说你是别人的,可你总给我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
却最终,让她这样地失望。
她死死捂着唇,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一边退一边摇着头:“你这样大的人,怎么就说话不算话呢?明明知道我那么蠢,蠢得你说什么我都信……”
可他骗了她,在她将未来编织得那么美好时,将所有的幻象都抽离。
阮东廷的面色好难看,可却薄唇紧抿,一句话也没解释。
恩静失望地摇着头,还想说什么,可门口却传来了一声“哎呀”。阮生眉一皱,黑瞳含怒地射向办公室门口:“做什么?”
那处不知何时已围了好几个清洁大婶,大概是在外头打扫时,听到了办公室里的声音,才围过来瞧个究竟。
恩静心灰意冷地走出了办公室。
大婶们纷纷赶在她出门前各就各位,只有那李阿姨看恩静红着眼,担忧地追上来问:“太太,您还好吧?”
恩静摆了摆手,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任何敷衍的话。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什么也别说了。
可这厢她不说,那厢却总有人要说。
几天后,终于被何秋霜放回来的张嫂从外头带回了几份报,原本恩静也没在意的,只是老管家一看到她,便心虚地将报纸藏到身后,反倒教人怀疑。
“你藏了什么?”
“没……”
“拿出来我看看。”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那口吻里坚定的命令,却让张嫂不敢不从。
而果然,在那以贩卖名人隐私为最高宗旨的小报上,今日的头条不是阮东廷又是谁呢?那图文并茂的首页上,大咧咧躺着那日她与何秋霜在病房里争执的照片,顾不上怀疑那时怎么会有记者,她目光一移,又看到了旁边另一张简直称得上是温情的照片。
是,温情:春光大好,日头大盛,入厝的黄道吉日里,那本应来参加一场入迁仪式的男子正陪着美艳的女子逛名店,周遭是大好的春光,唯美动人,动人得……仿佛那日两席等着他这主人归来的宾客全都不是人!
再配上旁边煽动情绪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显然,阮东廷已经做出了选择。据悉,阮家入迁当日,阮生阮太便在办公室里起了严重的争执,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着报纸的手一颤,在二楼秀玉教育俊仔的声音渐至一楼时,不着痕迹地,将那报纸扔进了垃圾筒。
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他天天不回家,外头的花边新闻满天飞,妈咪又怎么会不知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嫁入阮家的头两年,他一直一直地不回来,她一直一直地等在家里。偶尔在午夜时分醒过来,摸到身旁冰凉的床位,夜半极朦胧却也极清醒的脑神经总是问着她:陈恩静,你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是啊,又算是什么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还是没有回家,不过恩静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来了。
那是在这年的隆冬马上就要过去时,因为一个本土品牌的新品发布会,久未归家的阮东廷终于还是回来了。
“‘阮氏’董事长阮东廷今夜亦将携夫人参加,这是继何秋霜风波后,二人第一次相携出现在公众面前……”小报消息的描绘永远比她的人生更出彩。
所以,有那么多人仍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怎能做出落魄的姿态?
阮东廷踏入房间时,在房门口站了许久。不,不是因为太久没回来,而是乍踏入房,便看到房中美得教他窒息的女子。
这一晚,她放弃了原本已在名店订好的黑色小礼服,改穿一袭正红色的露肩长裙。那长裙是用龙凤袍惯用的布料缝制而成的,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装饰是裙角用金丝勾勒出的紫罗兰,他最爱的紫罗兰,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心口。
细微的花骨花,金色的丝线,却将一袭正红色长裙衬得越发惊艳,以至于男子走到房门口,恰逢她转过身来时,双目一对,他愣住,站在了原地。
是,那是好久没见的阮东廷。
十天前自己在他办公室里哭诉的场景清清楚楚地跃入恩静脑海——“阮东廷,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啊?”
可波涛汹涌的情绪此时全被裹进了这袭红色长礼裙里。她见到他,竟只是一笑:“还以为你会迟到。”
声音里一点儿哀怨也没有,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她只是含着笑拿着包,朝他走过来。
四寸高跟鞋被她驾驶得稳稳当当,稳稳当当地来到这男子面前:“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娇艳而甜美,带着红色本身传达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下:“很美。”
从头到脚的红,连鞋也是红。她说:“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今晚的我会穿成一身黑呢?”
那样落寞的颜色,也不是没在他脑海里闪过的。此时阮东廷却只是牵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可这颜色的确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稍后的会场上,那么多镁光灯全都对着她,不穿惨淡的白不穿落寞的黑,这喜好冷色调的女子头一回在公众场合穿大红,竟也能穿出时尚杂志里的味道。
可当然,惊艳了一番后,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八卦新闻。所以发布会一结束,无数记者的镜头便和话筒一同挤到这对夫妇面前。别人一问一答里全是对发布会的感想,可偏偏,缠在他们身边的记者问的却是:“有传言说阮生阮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气的问话让阮东廷瞬间黑脸,反正他脾气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记者倒也不觉得自己特别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厉:“如果传言有假,阮先生是否准备做点什么,让谣言不击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个白目的记者也啧啧符合。
更过分的是下一个:“如果阮生阮太的婚姻没触礁,那今年怎么没听说阮先生在准备阮太的生日宴呢?”
可这最过分的问题,却也最令他当头一棒——生日?
蓦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只是举首抬眉间,众人却也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经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农历十二月三十——见鬼了今天是几号?农历十二月二十九!
可身旁女子却浅浅地漾开了笑,不着痕迹地挽紧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么会没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准备了这一份好礼,凭我的审美品味,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红出场了。”
“难道说……这袭红裙就是阮生送给阮太的生日礼物?”
她微微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自然还是有人不相信的,可无所谓了,至少,她已经替他铺了一条下台的路。
这晚回家的车途尤其漫长,从香港岛驶往九龙半岛,车子几乎泅游过一整个城市。霓虹落在车窗上,被一条条蜿蜒的雨水分离得落寞而朦胧,她突然开口:“下雨了呢。”他却也同时打破了沉默:“这是第几次你替我在记者面前撒谎了?”
曾几何时他才说“你撒谎的能力简直和厨艺一样糟”,可细细想来,其实,也不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次,面对无数闪耀的镁光灯,她总能端庄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虚乌有的行径。
恩静依旧看着那条条落寞的雨注,声音仿佛是愉悦的:“你这么问,是良心发现了、想报答我吗?”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着她,目光深深的,沉沉的。
恩静转过脸来:“如果想报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吧?”
“礼物?”
她就像是心血来潮,清澈的大眼里陡然燃起了某种欢愉。转头吩咐开车的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们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么?”阿忠错愕的声音和阮生瞪大的眼同时进入她的感官里。
恩静笑吟吟:“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当作生日礼物。”
就像是没有十天前的争吵,就像是没有这几十天以来的冷落,就像是时光大幅度地将所有龃龉都一跨而过,她拉着他的手,二十分钟后,在双层巴士的顶层,寻到了最靠近车头的座位。
温婉纤细的女子拉着她冷峻的先生,好一个温馨的场面。
汽车绕着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为坐得高,那么轻易地,就能看清整个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灯火,喧哗的车辆,不息的人潮,这城市怎么会有黑夜呢?连午夜都剔透明亮得不输给白昼。她看着看着,突然间,轻轻将脑袋靠到阮东廷肩头:“你知道吗,其实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好想让你带我把整个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双层巴士上,像现在这样。”
幽幽发香沁入他鼻息,恍惚间竟让人以为,又回到了关系最好的那一些时日。
阮东廷头一低,也顺势将下巴抵到她发上:“那怎么不说?”
低哑嗓音,温存如同每一对世间爱侣。
“因为那时好怕你啊,所以有什么事都憋着不敢说,憋到最后,连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现在呢,还怕我吗?”
“怕啊!你总是那么凶,谁不怕你啊?”
她突然转过头,柔软的双臂突兀却又那么自然地,缠上了他脖子。
阮东廷一愣。
在他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娇憨的姿态吧?不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正常的妻子,她甚至都不曾在他面前撒过娇。
可今晚,似乎不一样了。
只是她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自然,自然而愉悦地:“我们今晚就一辆巴士一辆巴士地换,把香港逛一遍,好不好?”
可事实上,换到了第三辆巴士,恩静就已经抗不住困意,趴在他肩头睡过去了。
巴士上乘客分分钟在减少,可窗外耀进的霓虹却绚烂依旧,透过玻璃,跃在女子白净的脸上。
为什么这一张脸,连入睡时看上去都那么忧郁?他想着,长指慢慢游移在她的脸孔上,从眉间,到鼻尖,到她微微张开的檀口,终于,在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到十二点时,英俊的面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耳畔:“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快乐,这温婉聪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这世上最丰盛的快乐啊。
可你没有。
你没有得到。
巴士颠簸了一下,颠醒了原本就睡不踏实的女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到站了吗?还是我睡过站了?”
“你是睡过了自己的生日了。”他声音也好轻,简直是难得地。
恩静娇憨地揉了揉眼睛,朝他笑笑:“我肚子饿了。”
“我带你去吃饭。”
好似一对年轻的爱侣,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彼此中意,所以在这最热烈也最暧昧的时分,他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即便已是午夜了,他也坚持着,要为她寻一家闽南餐厅。
更难得的,是这餐厅里竟然还有人在唱南音。
打过盹的女子看上去精神翼翼,从选座位到点菜全都一手操办。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对着台上唱戏的老生。
已值凌晨,到底是夜太寂寥,还是唱南音的人已疲软,老生抚着琵琶的动作似有了些迟缓。
却不是不动人的。伊伊呀呀,温存婉转,恩静听着听着,突然间,笑了一下:“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南音是什么时候吗?”
第一道菜已经被送上来,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块被体贴地分成了六小份,方便夹食,还有她为他点的清酒。阮东廷啜了一口酒,也没多想,便说:“1987年吧。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
她唇边的笑似乎并不是莞尔:“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替他夹了一块温润莹香的甜粿,又替他添满了酒,才含着静静的笑看他:“因为不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让自己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对面老生幽幽抚着琵琶,唱着曲,多么像1987年,他与她于阿陈灵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讴歌都不过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注定了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么还会有未来呢?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你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他捏着杯盏的手微微颤抖,突然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她还在说,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地,跳跃地,唐突地,声音却好轻,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这袅袅南音所营造起的沉静:“你说我们会这样相安地平淡地度完这一生,你说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没打算再结交其他女子,你说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可是我呢?”她轻顿了下,唇角甚至还是勾起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东西?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能以深爱的姿态,每天面对一个不爱我的人呢?怎么能呢?”
她哭了,毫无预兆地,在夜半微凉的晚风里,在精致的故乡菜色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个生日到来时,她哭了。
餐厅老生依旧抚着琵琶,调着嗓。那么熟悉的曲调,温存宛转如同旧日:“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
无情荒地有情天,无情荒地有情天……
只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没用的——如果,如果他对她,并没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点点滴滴,被风卷着带入每一张沿窗的餐桌。她盯着手臂上一点一点多出来的雨,竟细微索然得如同无动于衷的眼泪。
她说,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窗外,和着雨声说:“阮先生,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恨你。”
他手握的酒杯突然跌到了餐桌上,某种恐慌以灭顶的姿态重重击入他心口。
女子的目光飘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脸上,唇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却始终是存在的。她说:“阮先生,”好轻好温存地再唤他阮先生,然后,说:“我们离婚吧。”
这彻夜的温存,这相携着在一个又一个巴士站辗转,这平淡温馨得如同每一对世俗爱侣的夜,他陪着她走,一路走,可原来,原来是为了要走到这一个结局。
“恩静……”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料得到她会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恩静却像是没看到他错愕的表情,只自顾地说:“新婚那夜你对我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阮先生,你做得这样好,真的,做得好好。”
“这么多年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么都给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贪心了。
“太贪心了,竟贪心得一直企望着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东西。
“明明你和我,注定不会如世间其他的夫妇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对夫妻,恒河沙数中却偏偏出现一对他与她,在无数投桃报李的俗世关系中,十余年来,恒久上演着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她细细索索地说,和着酒,和着雨,将这漫漫十余年里的爱恋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是我太蠢钝了,对不对?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一眼这十余年来都蚀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与他的距离,看似亲密欢喜得如同眼前的这一桌闽南菜:甜粿,清蒸鱼,佛跳墙,代表着夫妻甜蜜,福寿双全。
可那最终的双全,早已经走不到。
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