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岔口

晚上十点整,船重新起航。

驾驶室内,盛霈掌控着方向盘,脑内推演着那日的风向和水流速度。

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岛礁很多,短时间不可能都找遍,尤其现?在是夜里,他只能先往可能性最大的方向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洗完澡的山岚推门进来,拿了?块毛巾,自然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湿润的水汽混进海风里,香气似有?似无。

这是第一次,船上只剩他们。

另一只叫招儿的小猫咪被留在了?岛上。

盛霈侧头看了?眼黑沉沉的海,压下莫名的情绪,继续调整航线,随口道:“明天给你抓三只螃蟹。”

山岚擦拭着长发,慢吞吞地?应:“还要生蚝。”

“行。”

盛霈一口应下。

夜里海风清凉,山岚的长发顺着海风斜斜地?往左边倾斜,带着湿意的发梢划过盛霈的小臂,痒痒的,有?些凉。

“盛霈,夜间航行不能开灯吗?”山岚扫过顶上的夜航灯和背光仪表盘,好奇地?问,“两个晚上,船上都没有?灯光。”

盛霈“嗯”了?声:“晚上能见度有?限,需要观察其他船只的信号灯,从而判断他们的方向和位置,开灯容易影响视线。”

山岚点点头,脱下拖鞋,抬起腿,抱起膝盖,静静地?看了?会儿海面,轻声说:“盛霈,其实我不光听他们说你不认真工作,还听到了?其他的。他们说,你常在暴雨天出海,海面状况很不好,是开那艘木帆船出去的吗?”

沉寂半晌,盛霈盯着前方无尽的黑。

半晌,从喉间挤出了?个字来:“是。”

山岚转身对着他,说:“你知?道很危险,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出海?”

盛霈来海上三年,从未对他人吐露过,他究竟到海上来干什么。可今晚,或许是因为问的人是山岚,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段短暂的心动。

她?会离开这里。

然后忘记他,忘记盛霈。

盛霈张了?张唇,忽而扯起一个笑:“我是来找人的。我...我一个战友在任务中出了?意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帮他找到弟弟。”

山岚微怔:“你找了?多久?”

“三年。”

盛霈轻舒了?口气,这三年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包袱缓缓松动了?。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结局。

山岚问:“找的到吗?”

盛霈转头看她?,扬唇笑了?一下,眉眼间又带上少年的轻狂和冲动,他说:“不知?道,找不到我就一直找。”

山岚盯着他黑亮的眸。

许久,她?说:“盛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盛霈唇边的笑缓慢滑落,她?的黑发又一次拂过来,轻轻柔弱,他伸出手,握住那一缕发,片刻后,又松开。

“希望是在岸上。”

他低声说。

这一夜,盛霈开了?多久的船,山岚就在边上坐了?多久,不曾合过眼,偶尔两人会聊起大海,或是说到她?孤身一人进矿山。

世人皆说,撑船、打铁是苦事。

这一个晚上,他们将自己的苦说给了?另一个人听。

苦吗。

或许此刻不苦。

.

隔日,天正破晓。

海风卷进驾驶室,带来暑天的热意,海面初红,一轮圆日自海平面升起,映下一道粼粼的光,深蓝夹杂灰白的海水渐渐清晰。

日出了?。

这是山岚第二次在海上看日出。

两次,她?身边都是这个男人。

山岚抱着膝盖,下巴自然垂放在上面,稍显困倦。

昨晚,他们将附近能呆人的岛礁都寻了?个遍,没看到人,再往前就是居民们居住的小岛。

“饿不饿?”

盛霈问。

一夜未睡,男人嗓音发哑,细看下巴上长出了?点儿青灰色的胡渣,深色的眸淡淡地?移过来,落在她?身上,眉眼间不见憔悴。

山岚摇头,想了?想,她?说:“我会做面。”

盛霈一顿,那点儿淡色褪去,眼底染上兴味,笑问:“公?主还会做面?你们那么大一个家子,怎么会让你进厨房?”

山岚:“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办过社团,我报的家政班,教过怎么做点心,还有?面,在那里学的。”

“家政班?”

盛霈一顿,一时没从中理?出什么逻辑来。

山岚乌溜溜的眼看着他,如实说:“我们打铁,对火的把控至关重要,我对此更?是炉火纯青。那年爷爷过寿,我想给他做碗面,虽然没下过厨,但隐隐的,我总觉得我精通这一行,就和我打铁一样精通。”

盛霈眉心一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呢?”

山岚一脸无辜:“那天云山冒出的烟招来了?消防队,他们以为山里起火了?,所?以我去报了?家政班。”

盛霈:“......”

盛霈忍着笑,像回?到了?学校里。

那时,烈日下,教官神情严肃,在他们周围打转,边上兄弟总是逗乐,趁着教练走开挤眉弄眼,他们便强忍着,忍耐力?极高。

他轻咳一声,握拳挡住唇角的笑意。

半晌,说:“快靠岸了?,我们上岛吃。”

山岚“嗯”了?声,又问:“你今天是不是不休息?”

盛霈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发:“休息,吃过饭我们回?去,你去船舱里睡。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正好船快没油了?,下午我们歇歇。”

山岚没躲开,只是垂下眼。

她?感受着发顶的力?道,轻轻的,没弄乱她?的发。

盛霈宽厚的掌心温热,和爷爷那双总是很重的手不一样。

爷爷拍她?的脑袋时,其实也?是轻轻的。

但他说的话、每一次动作,里面的力?道里含着很重的意味,他多数时候不是爷爷,是师父,是山家的一家之?主,这样沉重的力?道似乎会转移,已经?慢慢到了?她?的身上。

“知?道啦。”

山岚轻轻应了?。

盛霈微怔,视线在她?带着雀跃的眼角停留一瞬,随即想起她?家里那点儿事,有?些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换作他,早就跑了?。

这么一想,盛霈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有?那么一桩事,家里的老爷子提过几嘴,这种?违背意愿的口头约定?,在他这儿压根不算数。

这婚,谁爱结谁结。

“靠岸了?,坐好。”

盛霈减缓速度,鸣笛靠岸。

这座岛在南沙算得上是土地?肥沃,因而在这儿的居民也?相对多。才靠近岸边,山岚便注意到了?那路边挤挤攘攘的果树,长势茂盛。

“盛霈,这里有?香蕉和木瓜。”

山岚睁着眼,有?些新奇。

盛霈停下船,随口道:“这里土地?好,能长青菜,只要能种?的,什么都种?,地?瓜、冬瓜、南瓜、葫芦、花生,这两年能种?得更?多。走,带你去吃点儿。”

到了?岛上,盛霈熟门熟路的,带山岚钻进一户小院。

山岚有?时候会觉得惊奇,那么大的海,那么多个岛,似乎每个岛上都有?盛霈认识的人。

她?想起在渔船上听到的话,他们说盛霈在海上救了?不少人,那些都是三沙市的居民吗?

“婶。”

盛霈进了?院子,先是扫了?一圈这周围热闹的蔬菜瓜果,才站门口喊了?一句,喊完便自顾自地?倒了?水。

那院子里放着张石桌。

上面有?凉水,小小的一壶。

盛霈倒满一杯子,问山岚:“喝吗?”

山岚摇头,然后她?眼看着盛霈仰起头,颈间锋利的喉结滚动,眨眼就把整壶水都喝完了?,看神情还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

没一会儿,屋内匆匆走出来个妇人,看见盛霈,露出惊喜的笑来。

她?似乎不会说普通话,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嘴,又朝山岚笑,说了?句什么,进门又倒了?壶水,拿出点儿瓜果来,又进门去了?。

盛霈拿了?颗梨,在外头水槽洗了?,递给山岚,说:“前两年我在海上帮过她?儿子,她?儿子现?在跑远洋货轮,长年不在家,她?家现?在就她?一个,我偶尔路过会来看看。你在这儿坐着,我出去问问。”

盛霈说完就要走,走到门前又停下来。

他转头定?定?地?看她?,说:“别瞎跑,记着了??”

山岚拿着脆梨,慢吞吞地?啃,清透的眼往他脸上看一眼,又移开,就是不出声,也?不知?道是记着了?还是没记着。

盛霈轻哂一声。

气性真大,半点儿说不得。

盛霈在岛上熟人不少,就近找了?户常出海的,打听月光礁附近的事,本没抱希望,哪知?道一问,真问出点儿东西来。

“一阵儿不见,愁眉苦脸的?”

盛霈递了?根烟过去,自己没抽。

那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烟,说:“家里丢东西了?,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现?在人都用不上,怎么就丢了??”

盛霈微眯了?眯眼,问:“丢什么了??”

那人叹气:“我们家世代闯海的,前几辈住在南渚,前头传下过一本‘更?路薄’,本来说好给南渚博物馆的,可就前两个月,人家来拿,东西却找不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唉,我还找了?好一阵,可就上个月,我回?家路过月光礁,看见附近徘徊过好几艘船,看不清船号,不断有?人往下跳,像是去捞什么东西的,我又一想,那本册子记过几起在月光礁触礁沉没的船,这么巧就有?人来找了?。”

“肯定?是被人偷了?!”

“现?在的人,心都是黑的!”

盛霈不动声色,笑着安慰了?几句,把提前备好的酒给人家,又聊了?几句别的,他又去别处问,最近有?没有?救上来人,答案无一例外,都是没有?。

盛霈回?去时,山岚已经?吃上饭了?。

妇人坐在对面,和她?说着话,她?理?解的异常艰难,微蹙着眉,半猜半蒙的,交流可谓是鸡同鸭讲。

盛霈没见过她?被难住的模样。

哪怕在船上说自己差点儿把家里烧了?,那小模样都正经?的很,哪儿在说自己的错事,那神情简直是在夸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他倚在门口,懒懒地?瞧了?会儿。

好半天,可算出声了?。

山岚一听熟悉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坐那儿,认真吃饭,不说话,眼珠子却一错不错地?瞧着人家。

不知?妇人笑着说了?什么。

盛霈往她?面上看了?一眼,眉梢带着笑,转而也?说了?句话,那妇人笑眯眯地?看过来,又往她?边上放了?颗鸡蛋。

山岚轻声道谢,问盛霈:“你们在说我吗?”

盛霈挑了?挑眉,说:“夸你生得好看。”

山岚闻言,居然停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是很好看,这两天晒黑了?,但也?好看。”

“......”

盛霈盯了?她?一阵儿。

好半晌,他问:“上回?说想要的,除了?刀剑交流会的新成?果、捡海螺、找到刀,还有?别的没有??”

山岚摇摇头。

盛霈点头,而后埋头几口吃完早餐,去边上洗了?把脸,进屋给徐玉樵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那头响起个困倦的声音。

“小樵,两件事儿。第一件,你托人去南渚问今年在那儿办的刀剑交流会,有?没有?什么新成?果。第二件,去岛上找几个小孩儿,退潮的时候去捡点儿海螺、贝壳,颜色和花纹,越漂亮越好,等我回?去,让他们到我这儿换东西,想要什么都成?。”

“二哥?”徐玉樵顿时清醒了?,“你慢点说,行,记下了?。你事办的怎么样,大约几天回?来?”

“还得过两天,最晚三天。”

盛霈挂了?电话,仔细琢磨下这事儿。

从那个中年男人在岸上听见有?沉船开始,再到他找齐容父亲,两人遭遇意外,齐容来找他,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出海,去找那艘沉船。

绕了?半天圈子,是为他来的。

盛霈扯唇笑了?一下,在海上三年,还越呆越有?意思了?。

正想着,那云一样轻软的声音又响起来——

“盛霈。”

她?喊他。

盛霈几步走出去:“怎么了??”

山岚指了?指大亮的天光,仰着张雪白的小脸,闷声说:“帽子没带下来,在船舱里。昨天是阴天,我偷懒了?。”

盛霈失笑:“没戴帽子而已,不算偷懒。我们回?去了?,上了?船你就睡觉去,没别人。啧,你等会儿。”

见她?闷着张脸,他也?发起闷来。

盛霈又进了?屋子,借了?把伞。

盛霈撑开伞,心甘情愿地?站边上,懒声道:“这下晒不着公?主了?,偶尔偷懒也?关系,我给你打伞。”

山岚抿抿唇,往伞下走了?一步。

她?想,她?不是公?主。

但在盛霈身边,这144个小时,她?短暂地?成?为了?公?主。

等过了?这几天,她?会回?山家去。

继续当?她?的王。

.

两人回?到昨晚停留的小岛时,天正热,远远的,看见码头跑过来个人,朝他们招手,大喊:“姐!二哥!”

小风在岸上看了?半天,没看见山岚。

不等船停下,又高声喊:“二哥,我姐呢?!”

盛霈往后比了?个姿势,示意他闭嘴,小风恍然,在船舱睡着呢。

等人一下来,他叽叽喳喳地?问:“二哥,你们找得怎么样?找到人了?吗,真有?沉船啊?”

连番问了?几个问题。

小风忽然停下来,眼神闪烁,看了?他好几眼,支吾着问:“那个...二哥,你没欺负我姐吧?这一晚上,你们……啊!”

盛霈一拍人脑袋,嗤笑:“未成?年就想点未成?年该想的事儿。”

小风郁闷地?抱着头,又往船上看了?一眼,说:“我们不喊我姐呢?”

盛霈:“让她?睡会儿,做了?饭回?来喊她?。”

小风一呆:“她?昨晚没睡?”

盛霈:“?”

小风忙捂住嘴,说起那中年男人来:“他还挺老实的,我们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应该是害怕我们把他丢下,刚刚他们还下海抓鱼去了?。”

盛霈漫不经?心地?点头,两人走过海岸,刚走近木棚,远处忽然传来慌乱的喊声:“他让水母蛰了?!”

抬头一看,是那中年男人。

他正扶着驾驶员大喊。

盛霈几步跑过去,蹲下身,上下扫一眼,问:“蛰哪儿了??什么水母?现?在什么感觉?”

驾驶员额头直冒冷汗,喘了?口气,回?答盛霈:“背上,没看清,毒性应该不大,发麻,发痒,痛还可以忍。”

盛霈蹙了?下眉,把钥匙丢给小风:“去船上拿瓶醋,把医药箱也?拿来。”

中年男人忙说:“我去吧,我脚程快。”

小风才不理?他,拿着钥匙一溜烟就跑了?。

盛霈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别人家里借瓶醋来。”

男人忙不迭点头,眼珠子转了?两圈,跑了?一段路,改道朝码头跑,就那么个半大的小子,他还收拾不了?吗。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

盛霈没等到两人回?来,只远远地?听到小风焦急的喊声:“二哥!他抢了?我的钥匙,把船开走了?!”

船开走了??

盛霈倏地?顿住,眸色霎时暗下来。

他攥紧了?拳,这是第二次,又没看住她?。

.

山岚是被船晃醒的,她?透过窗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天气晴朗,风也?不大,怎么船这么晃?

这么想着,她?走出船舱,上了?甲板,靠近驾驶室。

“盛霈?”

山岚轻声喊。

驾驶室的男人慌忙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惊慌又错愕。

山岚和他对视一眼,微俯下身,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她?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招儿:又到我可以拔刀的时候了!

这章评论也发红包。周四晚点更新哦,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草烈酒。6瓶;TN2瓶;

崽们,我来求一波营养液555。

这本参加了“建党百年·峥嵘岁月”的征文活动,第一轮投票持续两个月,1个地雷=1瓶营养液=1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