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理发馆旁边的垃圾桶有个蹒跚的身影,头发花白,身躯瘦小,正垫脚曲背翻检废弃纸箱。
谭佳人停下脚步,是后街那个出钱给儿子买房,被儿媳妇赶出来的张婆婆。
她儿子也绝了,劝自己年近花甲的妈改嫁,说这样就有房子住了,张婆婆无奈搬回如意街,租了一个小单间,靠捡垃圾为生。
这是发生在人间的事吗,真叫人心烦……
她从包里取出一袋食品,有香肠水果面包牛奶,平时放在办公室当零食,担心周末过期,打算带回家吃,现在送人吧。
张婆婆接过袋子,以为是垃圾,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小姑娘你还没吃呢,这都是好东西,别扔掉,怪可惜的。”
谭佳人说:“我不要啦,快过期了。”
张婆婆接过食品袋放进斜挎的帆布包,高兴地说,“包装都没拆,还可以吃的。”
谭佳人没再说什么,急匆匆走了。
谭家龙须面的灯箱亮着喜庆的红光,隔壁的如意面馆也不甘示弱,门楣上挂着红蓝闪光灯招牌,极为醒目。
她刚要进店门,如意面馆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面馆老板老姜头架着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出来,走一步,退两步,嘴里哎哟着,“我这老腰呀要断了,哎哟,谭义你站稳喽。”
谭义,这不她叔叔吗,又喝醉了?
谭佳人一只脚跨进门槛,被老姜头喊住,“诶,是佳人吗,太好了,快点来扶你叔,他喝高了。”
谭佳人不得不扶住谭义,把他胳膊绕过自己脖子,用半边身子撑着他往家里走。
谭义酒气冲天,醉眼朦胧地辨认了半晌,呵呵傻笑,“这不是谭佳人,我二侄女吗,咱们老谭家,只有你像我,聪明”,他说着打个酒嗝,呼出的酒味儿差点儿把谭佳人熏得背过气儿去。
“老谭家就出了两个重点大学的秀才,一个你,一个我。”
谭佳人不接话茬,但还是没挡住谭义说车轱辘话,“你叔我就欠缺点运气,我大小也是外企的中层干部,手下管了一个团队,哪儿知道这行干着干着成了夕阳产业,老外都坚持不下去撤走了,你叔我就被裁员了,按说领35万退职补偿金存银行也能听个响儿,你说我怎么就想不开去创业呢,如果我不创业,就不会被骗子忽悠借套路贷投项目,就不会把35万赔掉,还抵押房子,不抵押房子,你婶婶就不会跟我离婚,不离婚我现在还好好的,佳人,你说你叔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说着他干嚎起来,谭佳人咬牙用肩膀架着他进了店铺后院,喘口气儿,推开亮着灯光的那间耳房门,生拉硬拽把人给扔到床上。
谭义离婚净身出户,无家可归,回到如意街的祖居,投奔大哥谭敬。
谭佳人扶着腰看喝酒烧红脸的叔叔,心说活该,投项目也不考察,盲听盲信,被骗子套牢,婶婶孟亚雯挺着二胎刚显怀的肚子跑来找父亲哭诉,说房子没了,岂不是叫她带着孩子去死。
危机来临,谭家紧急召开会议,决定出钱保住叔叔在城东的三居室,谭家五口人每个人都要出钱,多的多给,少的少给,实在不行,谭敬说抵押祖居贷款替谭义还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谭佳人只能贡献出自己攒下的买车钱。每一笔钱,谭敬都记在账本上,说早晚会还给他们。
就他叔叔整天泡在酒精里,一蹶不振的样子,指望他赚钱还债,不是痴人说梦吗?
作为子女,也不好意思向父亲催债,他都奔60的人了,母亲去的早,他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容易吗。
思来想去,买车钱要不回来,就当众筹吧。
谭佳人心烦意乱,她倒杯温水放到叔叔床头,掩门出去。
恶霸犬牛牛老实趴在狗窝里,一声也不叫唤。
谭佳人怀疑小偷进来,它也傻乎乎不带叫的,不会是智商有问题吧。
她从能装下万物的LV袋掏出狗粮,拆开外包装,酌量倒进狗狗用的不锈钢食盆。
装睡的恶霸犬,闻到香味,精神抖擞地扑向食盆,恨不得把脸埋进去,享受加餐的美妙时光。
“多吃点,这是法国皇家狗粮,等闲狗吃不着,你乖一点,姐姐发达以后也给你买。”
谭家祖屋是前面店铺后面住房的结构,一共三层,一楼一间主房,两间耳房,还有个天井,搭了架葡萄。叔叔和谭家老三谭劲恒住在一楼,谭劲恒22岁,因为阅读障碍,读完高中辍学,现在做快递员,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住一楼方便。父亲谭敬睡二楼的单间,大的空间专门做手工挂面,天气不好时,就在二楼封了玻璃的阳台晾晒。姑姑谭勤和姐姐谭心悦住三楼,谭佳人住屋顶的小阁楼。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爬楼梯,谭敬穿着白色连帽连身防尘服正在活面,听到脚步声,走到楼梯口,看到老二,笑着说:“下班啦,吃饭没有,没吃,爸给你下碗小葱香油鸡蛋面。”
“吃过了”,谭佳人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身体,忍不住叹气,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如意街,烦恼随之而来,好像不叹气,憋在心口难受一般。
“爸,你真的不考虑买套自动挂面机吗,你看你每天弯腰活面,多累呀,都快驼背了。”
谭敬年轻时一米八五,现在老了,抽成一米八,笑起来,还能看到往昔英俊的影子,“买什么机器,用上机器,那还叫手工面吗,祖传的手艺,非物质文化遗产,咱得守护文化传统。”
“爸,你是不是担心钱?你不用管钱的事,买机器的钱我出,再说了,用机器多好,既能解放人力,又能提高效率,我真觉得,你和我姑不用那么辛苦的。”
谭敬说不过女儿,但又坚持自己的看法,他笑着转移话题,“你也忙活一天累了,赶紧回屋收拾收拾睡吧,明早你睡个懒觉,我不叫你起床。”
谭佳人摇摇头,耷拉着肩膀继续上楼,姑姑谭勤顶着新烫的爆炸头把她拽进三楼客厅,小声说:“你爸那个倔脾气,你劝他买设备,他能听你的吗,另外不是我自吹自擂,机器面就是不如手工面好吃,那些老顾客为啥大老远的来买咱谭家龙须面,为的就是咱这手快失传的技术呀,空心面,细如发丝,味道鲜美,耐火不糟,回锅不烂,放以前,是给皇帝老子进贡的贡品,你可别瞧不起。”
姑姑谭勤45岁,比大哥谭敬小10岁,是个没出嫁的老姑娘,帮大哥一起经营谭家龙须面,天真,小心眼儿,爱八卦,爱烫头,如意街上的大小事她都知道。
她对自己的名字耿耿于怀,觉得名字决定命运,假如她叫谭琴,没准儿就弹钢琴而不是做手工面了。
谭佳人怕姑姑又要扯远,想赶紧溜。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谭勤感慨,“唉,谁让我叫谭勤呢,命里带勤,天生劳碌命。”
谭佳人笑不出来,“姑姑你矛盾不矛盾呀,我给你们买做挂面的机器设备,你不就清闲了吗,空出来的时间去旅游,全国各地好山好水那么多,尽情玩去呀。”
姑姑幽怨,“我一个单身老姑娘跟谁去玩呀,你千万别说你爸,我们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左右那张老脸,我都看腻了。”
谭佳人词穷,认命地准备听姑姑抱怨,没想到她另起一行,神神秘秘地说:“佳人,我觉得你姐有情况。”
“什么情况?”
“处对象了呗。”
谭佳人一下精神了,“不会吧,我姐没跟我说过她谈男朋友呀,难道是相亲?”
谭勤猛摇头,“不是相亲,咱们如意街的媒婆想给你姐介绍对象能越过我这个做姑姑的吗,你姐她自己谈的对象。”
谭佳人决定直接问谭心悦,“我姐呢?”
谭勤朝卫生间努努下巴,“在里面打电话呢,叽叽咕咕不知道说啥,快一个小时了。”
谭佳人自言自语,“那看来真有情况了。”
大姐这么不爱说话的人居然煲电话粥,事情不简单呀。
如意街上的人都夸谭家大姑娘性情温柔敦厚,跟她那个东家长西家短传闲话的姑姑不同,出了名的话少,不爱讲人是非,长相温婉可人,美中不足年龄有点大,29岁,挺难找到合适的人配,二婚头的谭家又不考虑,反正挺好的一个姑娘成了剩女。
“你姐要谈成了,我看以后谁还说她是剩女,你姐是剩下的吗,她是没挑到合适的。”
谭勤讲完大侄女的八卦,神清气爽地回屋休息。
谭佳人靠在卫生间外墙上,等玻璃门拉开,谭心悦出来时,一把从她手上夺过手机,正好看到没退出界面的对话框。
唯爱心悦:晚安,爱你,心心心。
唯爱小浚:晚安,好梦。
谭心悦面红耳赤,“快还我手机。”
谭佳人鬼祟笑着问:“浚是谁,姐夫?”
谭心悦的脸红的更厉害了,“乱叫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呢。”
“都唯爱你了,还不是姐夫吗?”谭佳人逗姐姐。
谭心悦抢回手机,脸红红的,羞答答说:“等到时候了,我让他请你吃饭。”
“姐,他对你好吗?”
谭佳人刚上初中那年母亲病逝,和大姐互相依靠着长大,她打心底希望姐姐遇到好男人。
“嗯,他对我很好”,谭心悦眼睛里淌着浓情蜜意。
“那就好。”
谭心悦看着妹妹消瘦的脸颊,感到一阵心疼,“你工作别太拼了,疲劳过度,会生病的。我已经帮你调好水温,你赶快冲个澡休息吧。”
谭佳人回到屋顶上的小阁楼,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自由空间。
打开壁灯,一室柔光。
浮雕玻璃墙砖,白日透过阳光,夜晚筛进月光,黑白拼花地砖,玄关摆着一株垂丝茉莉。
一居室,奶油色墙漆,显得很干净,榻榻米式沙发床,铺着白色床品,没有电视机,代替的是吊在屋顶的投影仪和挂在墙上的幕布。幕布对面摆着两人位沙发和酒店金色推车,上面摆着起泡酒和一束白玫瑰。
谭佳人点燃香薰蜡烛,舒缓神经,房间另一侧是一组衣柜,她走过去脱衣服,摘下厚厚的海绵bra,C罩杯秒变A罩杯,一天不透气,总算可以和空气亲密接触了,找出爆汗服换上,打开投影仪,跟着火遍全球的健身UP主跳帕梅拉燃脂操,这是她的解压方式,不用花钱,还能锻炼身体线条。
她跟着欢快的节奏,一个动作不差地跳完15分钟,结束后,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站到电子秤上,液晶数字变成49,她惊喜地“啊”的大叫一声,跳到地板上,蹦了两下,太好了,终于从105斤降到98斤,就算减的是水分,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取来手机重新站到电子秤上,拍下自己减肥历史上突破性的数字,顺手发到如意街QQ闺蜜群。
姜小白的头像第一个蹦出来:我去,你居然瘦到98斤了,怎么做到的?
朱倩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好羡慕啊,我不吃碳水化物,严格控制体重,还是110斤。
谭佳人连发几个得意的表情包:爆汗服+帕梅拉燃脂操,你值得拥有。
姜小白:切,我以为你吃啥减肥秘方呢,这不是脱水疗法吗,明天你一吃饭,体重又回来了。
朱倩:唉,我是喝口凉水都长肉的类型,我好想减肥啊,穿婚纱做最美丽的新娘。
谭佳人和姜小白不约而同地问:“刘卓阳向你求婚了?”
朱倩:还没有啦,不过卓阳说他过了司法考试,就见家长。
姜小白快言快语:说了跟没说一样,刘卓阳什么意思啊,你俩大学谈了三年,再加上毕业三年,都快赶上人家老夫老妻的七年之痒了,他要是过不了司法考试呢,出家还是打光棍?
谭佳人比较委婉:其实结婚和司考不冲突呀,你不是想尽快结婚吗?
朱倩家境不好,下面有个弟弟,全家人居住面积小的可怜,她总畅想着结婚搬出去,建立新家庭,改善环境,是闺蜜团三人中最恨嫁的。
姜小白和谭佳人私聊:我不看好刘卓阳,他要真想和朱倩结婚,为什么拖着她,他是独生子,又是拆迁户,不至于没钱结婚,朱倩才傻呢,动不动拿钱给刘卓阳买这买那的,不久前还问我们店啥时候打折,说给刘卓阳买外套。你见过刘卓阳送礼物给朱倩吗?
谭佳人想了想:去年朱倩生日,不是收到刘卓阳送的红玫瑰和纪梵希小羊皮口红吗。
姜小白发了一个恶心的表情:三年才送了一次,我都替朱倩寒心。
谭佳人懒得打字,干脆发语音:朱倩爱刘卓阳,我们说刘卓阳坏话,她会不开心的,你别什么都顺嘴说,回头聚餐,我跟她聊一聊,提醒她别太盲目陷入这段感情。
姜小白嘿嘿笑:你呢,有目标了吗?
谭佳人说:“算有吧,等我搞定他,再向姐妹们传达胜利的消息。”
和姐妹们聊完天,忧郁烦恼一扫而光,她登录经营人设的微信,发了9张晚宴照片,有黑色丝绒映衬的珠宝,有餐桌上的路易十六水晶杯,有衣香鬓影的美人和西装革履的绅士,还有幸司为她抓拍的单人照片,身穿黑裙的红唇女郎,站在蕨类植物中,有一种美丽而危险的气息,她配文:倾听时间,感受珍宝的美好。
同样的图配文在微博又发了一遍,谭佳人发现赵夕颜跳西班牙舞的视频冲上热搜。
私人晚宴,VIP们为保护隐私,不会买热搜;经纪公司和她都闹掰了,不可能再下本,难道是赵夕颜买热搜营销自己?
谭佳人翻了几条,粉丝一水的夸姐姐跳得好,说她是宝藏女孩。
无聊,洗澡去。
贺九皋披着黑色浴袍走到落地窗前,微微卷曲的湿发搭在额头,他看着窗外阑珊的灯火,试图让自己忘记CoCo沈的晚宴以及他看走眼的奇耻大辱,但心情还是乱成一团麻,不知道从哪头解开,或许他应该听音乐打坐冥想,平静心情。
手机震动,朋友圈猴年马月不联系的朋友发来一张截图,“你今晚参加CoCo沈的晚宴了吗,这个美女认识伐?”
贺九皋定睛一看,是谭佳人的微博截图,九宫格照片有一张她的独照,她站在阔叶蕨类植物中,眼神犀利,表情漠然,烈焰红唇极具性*张力,他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猛然清醒,愤怒地回了句:不认识,然后把聊天记录删了个精光。
他要去冥想,把脑子里没用的东西统统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