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知信上的时间,钱宁再次来到了新白马酒店。这是一月中旬,周五的下午。或许人力资源部门考虑了她当初在求职信上写明的空闲时间:周五、周六、周日。她不必特意翘课前来。
钱宁依然是面试当日那身行头。她刚走进新白马的大堂,格蕾丝就冲她展露礼貌笑容。但诡异的是,钱宁感到这位前厅部经理职业的笑容里,比上一次多了温暖与真诚。而当格蕾丝与她打招呼,同样带了一点上一次没有的亲近。之后,格蕾丝还是带钱宁去员工会议厅,表示希望与她好好沟通她未来的工作安排。
最多十分钟的时间,钱宁就从员工会议厅出来了。既然她已不再是求职者的身份,她有心好好逛逛这家酒店的公共区域。如果不是她今天的着装不合适,她还想在这个难得有阳光的冬日下午,去椰厅吃个下午茶。
新白马酒店的椰厅下午茶世界闻名已久,早在它刚开业的时光里,二十世纪初,就成为了英国上流阶层的社交俱乐部。也是因为历史悠久,它至今非常高傲地保留了严格的着装要求传统。女士必须着礼服,男士必须西装领带皮鞋。
伦敦也好,G城也罢,世界上多数的豪华酒店、餐厅,原则上都有类似的着装要求,但实际情况下,绝到不了不打领带不让进场的程度。新白马固然是业内顶尖,但到底不是事事都具有普世性。
钱宁经过椰厅,正欣赏着廊道墙壁上优美的壁画,一个庞大的身躯猝不及防撞到了她,与此同时,她被泼了一身的黑咖啡。
好在不是滚烫的咖啡,好在钱宁东倒西歪晃了两步后,保持住了平衡,没在这里摔个大跟头。除了一身的咖啡味,她立马还闻到了浓烈的酒精味。
“女士,你怎么样?”
钱宁听到近处有人问询,当她抬起头,她也看到了差点撞翻她的人。
那是一位身高足够高、身材匀称的中年白人男性,五官长的十分端正,但他淡蓝的双眼没什么神采,抹了发胶的金棕色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穿着精致的蓝色三件套西装,咖啡亦洒在了他名贵的西装和皮鞋上。他身体仍是晃荡着,看他面上表情,似乎还在疑惑自己手中的纸杯咖啡怎么突然就空了。
马上,又有声音传来。
“噢天啊,本廷克先生……”
这声音钱宁比较熟悉,正是格蕾丝。
钱宁完全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淡定跟身旁的酒店员工示意她不要紧,并接过了递来的手帕和纸巾。她低头审视自己目前的情况,她的外衣上布满了大块小块的咖啡渍,有几处还在簌簌往地毯上滴咖啡液,她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有点无奈地抬了抬眼。
这时,被称作本廷克先生的中年男人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看向钱宁,目光茫然地与她点头,致以歉意。
钱宁没作声,只伸了下手,表示不要紧。她试着擦拭身上的咖啡液。
他看着与狄兰有几分相像,但钱宁不能确定他与狄兰是什么关系,可能是狄兰的父亲,也可能是兄弟、叔伯堂亲什么的。他有点迟钝地踌躇着,同身边的格蕾丝低语了几句。这以后,他再次看向钱宁,露出一秒致歉假笑,就往酒店外走去。
格蕾丝走到钱宁身前,亲和有礼地说:“钱宁小姐,请问你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
钱宁估计醉醺醺的本廷克先生是吩咐了格蕾丝带她去收拾收拾,并且给予一定赔偿。钱宁的确需要处理目前的状况,她遂是跟格蕾丝点头。
精美繁密花纹的萨伏纳里地毯上,脚步无声无息。
金色与黑色交错的栏杆,棕红色的扶手前,钱宁双手抓着光滑的木头,漫无目的地看着中世纪教堂般的窄长窗。
整个旋转楼梯的设计,都像是建筑师穿越了时光,注入了灵魂,早早为那些尚未来得及发生的层层叠叠的真实人生的戏剧设计好了场景。
也许某位著名首相也曾趴在这里思考他的政治生涯,考虑到钱宁所处这一层的套房可能就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又或是某位著名皇室成员、某位著名的科学家、艺术家……
刚才格蕾丝请钱宁在这里稍候,钱宁便独自候了几分钟。几分钟后,格蕾丝回来,请她在这里继续稍候。钱宁琢磨,要是再候一分钟没动静,她就回去了。
她身后,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悄无声息迫近。在离她几步的地方,那双皮鞋定住。笔直的裤线向上延伸,与主人的挺拔一致,紧实的上身肌肉被纯手工制作的蓝纹西装恰到好处的包裹住,他年轻深刻的面庞被某种神秘覆盖。
下一个时刻,当钱宁转过身,她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幽深绿眼。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抓了抓光滑的扶手,他的目光便往她不听话的右手移了移。随即,那双浅色的眸子,还有他薄厚适中的嘴唇,都无端生出一点挑衅,抑或是戏弄。
他很高,身材绝佳,穿着极其体面的英式西装,哪怕他非常年轻,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钱宁放松了右手,轻轻皱了下眉,嘴角弯出一点弧度来。
静谧的旋转楼梯之上,无人率先打破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对视,似乎彼此都在等对方先示弱,或者只是先开口。
终于,年轻的金发男人先动了嘴唇,“你还好吗?”他看着她问道。很普通的一句问候,但声音和口音都像在调情。
钱宁看着狄兰,没有出声,只是缓缓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大衣正面不可被忽视的咖啡画大作。
狄兰扫了扫她胸前大块的咖啡渍,注意力即刻回到了女人的脸上。“格蕾丝告诉我了,我代替我父亲向你道歉。”他绅士的语调丝毫不影响他面部的清冷。
原来醉醺醺的本廷克先生是他的父亲。
钱宁点了下头,出于礼节,温声问道:“他没事吧?”
狄兰不置可否,只嘴角有一丝嘲弄,然后他问:“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我?”
“不完全是。”钱宁坦诚道,眉梢与眼尾稍稍扬起。但她的确因为他无声的出现吓了一跳,也觉得他的父亲把“麻烦”甩给他有点滑稽。
狄兰点了下头,他看着她,“你刚才在看什么?”
钱宁露出一点笑意,望了望四周。“你有没有觉得新白马的缔造者,比上流阶层更懂上流阶层?”
众所周知,这位缔造者是所谓的下层出身。
“是的。但人性是相似的。”狄兰平淡地说,也看了看四周。
“我同意。”钱宁冲狄兰浅浅一笑,“你听着很成熟。”
不想狄兰不太领情,理所当然道:“我本来就成熟。”
这语气好像她的“夸赞”才是匪夷所思。
“好吧。”钱宁没所谓地接道。她并不太想跟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争论他是否成熟。
狄兰望着墙上的巨幅油画,用正经的语调嘲弄道,“你一定认为洒了你一身咖啡的,四十三岁的,詹米.本廷克成熟极了。”他说完,转脸看她。
钱宁被他逗笑,一双清亮眼睛弯出令人愉悦的弧度。
狄兰盯着她的笑眼,眉峰微微挑起。
钱宁觉得狄兰比她想的有趣,或许也确实比同龄男孩成熟,他很会反讽。但是,“醉酒是人的特殊形态。”她弯着一双笑眼看着他说。
“所以你去夜店都不喝酒?”
“大部分时候,是的。”
狄兰专注看着她,看她微微煽动的黑色睫毛,还有扣的严严实实的第一粒衬衣纽扣,掠过诱.惑的轮廓。
然后。
“我们站在这里谈话早已在一个世纪前就被建筑设计师设计好。”
“或许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他们几乎同声说。
狄兰微弯唇角,似乎是对她那句话的认同。“请继续。”他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有一个好朋友,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她读戏剧与剧院专业,她经常说我和她的专业异曲同工。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钱宁说的这个朋友是赛琳娜。
“建筑是一些搭配起来的体块在光线下辉煌,正确和聪明的表演。”狄兰说。
“柯布西耶。”钱宁低声道。这是柯布西耶的话。稍作夸张地说,这位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是今天这个地球上多数的人之所以住在方盒子似的房子里的理由。柯布西耶很伟大,柯布西耶同样遭受了无数的批判。
狄兰接着说道,“最终是要供人使用,的确是人类发生故事的舞台。”
钱宁听着笑了一下,“你刚才为什么说要跟我道歉?”
“那天中午我没有跟你道别。”狄兰看了看她,淡淡道。
“不,你不需要。”钱宁摇头,眼眸里有真诚,“我希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得到妥善解决。”
“谢谢。”狄兰礼貌感谢,带着疏离。而后,他说起了别的,“格蕾丝告诉我,你没有接受在这里的工作。”
钱宁眯了眯眼,口气揶揄,“我不需要你让格蕾丝聘用我。”
“不是像那样。”狄兰皱了下眉,“我给沃德打了电话,他之前是这里的总经理。一般他处理事情妥当,但他前段时间辞职了,格蕾丝暂时接替了他。沃德离职前一定跟格蕾丝说了什么,她以为是在帮我的家族朋友一个忙。这并不罕见。”
钱宁当然知道这不罕见,无论是她大哥钱永烨一毕业就在家族公司工作,还是她的家族朋友被安排到卓铭集团实习,或是她在G大读经济学时的暑期实习,这里面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关系在运作。
“格蕾丝让我负责莎士比亚套房。我从未听说让一个酒店新人,还是兼职,一开始就负责一个独立套房,这非常不职业,一点也不像新白马这样的酒店会干的事。”钱宁玩味地看着狄兰,“如果我没猜错,你就住在莎士比亚套房。”
狄兰一直看着她,待她说完,他冷峻的脸上有了一点讽刺的淡笑,“应该是我祖父吩咐格蕾丝这么安排的。”他与格蕾丝刚才的谈话很简短,格蕾丝很有经验的没有主动告诉他这个。他一顿,“我代替我祖父向你道歉。”
钱宁再也忍不住,完全笑了出来。“你已经代替你父亲和你祖父向我道过歉了,你还要代替谁向我道歉?”
“没了,我猜。显然姓本廷克的都有点……不正常。”虽然是自嘲,但狄兰眼里不乏傲慢。
他这算是又讲了一个笑话。钱宁抿着嘴,笑意依然在脸上。
“包括你?”她促狭地问。
他看着她,眼睛似乎透出一点危险,“可能。”
“你祖父为什么会……”
“我给沃德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狄兰接下来的语气难得有了一点男孩气,“他想讨好我,惹怒我,谁知道。”
钱宁不难听出狄兰与他祖父关系微妙,再加上他父亲的那个状态,她不禁猜测那天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当然不会问,刚才谈话的细节显示,狄兰完全不想谈论。
另外,亲缘关系总是有点复杂,尤其大家族,不管是哪里的大家族。这可能同样是狄兰行事说话比同龄人成熟的缘由,亨利未尝没有这一面。
“我的确住在莎士比亚套房。”狄兰玩味回应她先前的玩味,“不过,现在你知道了,我并不知道你今天过来,我也没有想把你变成我的专属女仆。”他眼底悬起轻浮,声音渐而低沉,“尽管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想法。”
钱宁看着他深邃眼眸的变化。“诱人?”她问道,她声音婉转,音节上下起伏。
狄兰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危险,不再是似乎。
不知谁眼睛里的中心黑点在收缩。气氛忽地紧绷起来。
不待狄兰回答,钱宁错开对视,转而问,“你一直住在酒店么?”
狄兰也转开了头,“不,只是最近如此。”
“你今天没有课吗?你为什么穿的这么正式?”
“没有,我必须回伦敦处理一些事情……”狄兰说到这里看向带有哥特风格的长窗,那里日光晃动,他显然不想谈论具体细节,短暂停顿后,他重新看向钱宁,突然叫她的名字,“钱宁?”
“嗯?”钱宁轻轻答应,看着他。
“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
他们正站在中世纪古堡般的酒店旋转楼梯上,他们才谈论过诱人。而他的语气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在问询、命令还是哄骗,他的音调则毫无疑问的暧昧。
钱宁不语,只似笑非笑看着狄兰。
“我的意思是,外面。”狄兰盯着她游离于引.诱和禁欲的眼睛,慢慢说道。而他的眼睛和语气都透出了戏弄。“今天阳光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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