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儿满面困惑地打量着眼前这英姿勃勃的少年,觉得他似曾相识。“我认识你吗?”她嘀咕着,“难道是做梦的时候见过?”
“是啊,”少年热情地说,“我就是在梦里见过你的!”见安菲儿依然呆呆凝视着他,少年有些失望,“你不记得了?我是益啊。”
安菲儿大吃一惊:“你是益?一会儿工夫,已经长这么大了?”
“已经过了十二年了!”伯益讶异地说,“你怎么说才一会儿工夫?”
安菲儿自知说走了嘴,急忙掩饰:“神仙的一日,是凡人的好多年呢。你不知道吗?”
“是吗?”伯益怔怔地说,“这么说,是我孤陋寡闻了。”
安菲儿生怕伯益还要再问下去,急忙转移话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吧?”
伯益神情复杂地看着安菲儿。“怎么了?”安菲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干吗这样看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这件事,或许可以请教你和另外两位上仙。”伯益郁闷地说,“我不过是做了个梦,梦醒了以后,很多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嗯?”安菲儿疑惑地看着伯益。
“梦见你们之前,我父亲本是皋陶,可梦醒以后,我回到家才发现,我的祖父大业变成了我父亲。皋陶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我睡着以前,执政的还是帝尧,可一觉醒来,帝却变成了颛顼。本来我是跟随叔祖习火正的,可现今叔祖不肯再教授我,一心只顾祀神求长生,还改了名字,叫什么‘苏吉利’。我在家里待不住,只好到荆地,跟随弧父习射。”伯益看着安菲儿,眼中流露出哀痛与恳求,“上仙,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是因为孟图侵入了当前的时空,造成此后的时代历史错乱,因果混淆。她知道得很清楚,可她偏偏不能告诉这少年事情的真相。他的遭遇使她想起,自己所属的时代也在经历着同样的混乱,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所喜爱的一切,如今也都错乱得无法分辨。她并不是不担心、不难过,可是因为害怕这些负面情绪扰乱自己的思维,进而破坏拯救未来的计划,她只能硬生生命令自己把这些情绪忘掉。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对付伤痛和忧虑的。而今,伯益忧郁的眼神使得之前被压抑的一切情感都迸发了出来,安菲儿也渴望着,能像伯益一样,找个可靠的人诉诉苦,问问他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可她遗憾地发现,没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供她依靠,听她倾诉。爷爷太过严厉,不是一个能听她诉说心事的人;指导老师目前是她必须缉拿的要犯;安雅太过柔弱,她忙着提供保护还来不及;萧羽倒是不需要她保护,但这人温吞迟钝,经常让她感觉靠不住……
手腕上的思维传感器轻柔地振动了两次,打断了安菲儿的自艾自怜。那是萧羽发来的单向信息。“你好了没有?”他的思维透着不耐烦。
安菲儿轻叹一声,在传感器上轻叩两下,那是呼唤萧羽的信号。“你最好出来一趟,遇到老朋友了。”她回复道。
萧羽对再次遇到伯益也有些惊异。但他对伯益提的那个问题,回答得倒是滴水不漏。“恶神抓走了龙神,扰乱了宇宙秩序,”他说,“所以会有许多错乱的事情发生。我们就是来擒拿这个恶神的,抓住他,救出龙神,正常的秩序就恢复了。”
不必使用思维传感器,安菲儿也能猜到萧羽的打算——他俩想到一起去了:伯益是本地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二年,通过他去了解现在的情况,再合适不过。
萧羽和蔼可亲地问起伯益的近况。伯益告诉他们,近来共工挑动九黎作乱,已侵占了刚建成的新都帝丘,颛顼紧急募集人手,保卫曲阜。伯益前去应征,由于箭法出众,被任命为司羿,如今人人都以“羿”来称呼他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他就是射日的那个羿,没错吧?”蠹鱼的得意之情透过思维传感器直冲过来,“不仅如此,他还是《山海经》的作者呢。”
“就是那本有名的志怪小说?”安菲儿记得她在历史考试中见过这道题,难得地接上蠹鱼的话。
“你说得不准确,它是一本难得的上古山川地理实录,当然啦,还杂以风物及土产记载。”蠹鱼吹毛求疵地纠正道。
安菲儿不去理它,笑着对伯益说:“那以后我们也要叫你‘羿’了?”
羿回以一笑,宽厚地说:“叫什么都行,反正上仙们最清楚我的来历。”
“对了,”安菲儿忽地想起,“共工是九黎的首领吧?是不是降伏了共工,九黎之乱就可以平了?”
羿瞠目结舌地看着安菲儿,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说:“九黎的首领,就是颛顼帝啊。”
“呃!”安菲儿不由自主地瞪了蠹鱼一眼。
蠹鱼很自然地透过传感器给予解说:“颛顼划定九州,令南正重负责祭祀天神,北正黎负责管理民政,此后‘黎民’就用以指代百姓,九州的民众,当然就是‘九黎’了。”见安菲儿撇嘴,它多此一举地加上一句,“九黎,其实就是‘九州黎民’的简称,明白不?”
安菲儿待要回嘴,羿已经很快地接着说道:“不过,收服共工,九黎之乱确实立时就可平息。”明显能看出,他说这句话是为了使安菲儿免于尴尬,“九州黎民,多半都是听他蛊惑,才群起闹事的。尤其是半月前他在不周山撞断了天柱……”
“啊!”安菲儿大惊,萧羽还不及阻拦,她的话已冰河解冻般奔涌而出,“他已经‘怒触不周山’了?那天柱是不是已经折了?西北方的天空有没有掉下去?东南的大地有没有陷落?噢,不,我该问你,南边是不是地震了?”
羿听得彻底傻住了。安菲儿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肩:“怎么了?说呀!”
“这个……我不知道……仙界也有不周山吗?”羿困惑地说,“还是说,不周山是仙界的天柱,可不周山并没有塌呀,我也没发现西北的天空倾斜了,而且南边也没有地震。”
自从羿说出“共工撞断了天柱”这个消息,萧羽等人的思维互动就变得一团混乱,三个人的想法纷纷扰扰,各种念头彼此碰撞,萧羽和安菲儿都感到有点儿不堪承受了。不顾萧羽再三示警,安菲儿提高声音发问:“你不是说共工在不周山撞断了天柱吗?那天空不是没有支撑了,怎么会不倾斜?”
“天柱不是支撑天空用的,而是颛顼帝张贴政令之处。”羿笑了出来,又有些好奇地问,“仙界不是这样吗?”
“古代中国还把位于北方天空的五颗恒星命名为‘天柱五星’,这五颗星现在分属天龙座和仙王座。”蠹鱼从纷乱的思维中挣脱出来,适时地加以补充。
“啊!原来共工只不过是撞坏了颛顼家的告示牌!神话传说太坑人了。”安菲儿以思维向萧羽抱怨,然后老实地对羿说,“仙界与凡间,同一句话可能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你说的话,我若是理解错了,你可别笑我。”
“应该说,仙界与凡间,语多歧异。”蠹鱼翻译道。
羿松了口气,露出放心的笑容:“上仙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不是我有问题。”
萧羽不知道该夸奖安菲儿的直言不讳,还是责怪她的冒冒失失。只听她好奇地问:“现在‘天柱折’的意思我已经清楚了,可为什么撞断了天柱,就‘地维绝’了呢?”萧羽不由得有些刻薄地想:往日倒不见她这么谦虚好学,如今有急事要办,她却突然变勤奋了。
“废话!不懂古人的话,怎么探听情况?”安菲儿飞来一句呵斥。
“地,当然指的是人间啦;维,就是纲纪。共工撞折了天柱,毁坏了政令,也破坏了纲纪礼法。这是九黎之乱的开始。”羿有些忧虑,“其他诸国有的附和共工,有的趁乱劫掠邻国,民众可受了苦了。”
“上古时代的语言真难懂,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简直比解密码还难。”安菲儿透过思维传感器大发感慨。
“别要求太高,”萧羽很无奈,“要不是有航时机的转换作用,你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懂。好歹现在还能通过交流找出现代语言跟古汉语的区别,你就知足吧。”
蠹鱼总结似的说:“语言会随着社会的发展以及人类的生产生活而发生变化,时间越久远,变化越大。”
没人理会它的总结发言。萧羽终于得到机会,赶紧抢着问出他的问题:“共工为什么毁坏政令?”
“还不是因为‘绝地天通’。”羿闷闷地说,“帝新登基,重划了北方七宿,配给拥戴他的七国,然后颁布了一条法令,让南正重掌管宗庙,祭祀神灵,且规定以后不管是谁继位,不许再重新分星。”
蠹鱼的解说使萧羽和安菲儿了解到,中国古人将天上的恒星划分为三垣和二十八宿,并将天上的星象与地面上的部落、疆域等一一对应,称为“分野”;皇帝分封诸侯的时候,都将特定的星宿配给诸侯所领到的封地。其中二十八宿都是以中国上古时期的名人或诸侯国命名的,而名人,又多是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诸侯们的祖先。二十八宿的最终划分,就是在颛顼执政时确定的,此后再未更改过,只是星宿的名称有所改换而已。如果说,划分九州是颛顼政治上的功绩,那么分定二十八宿就是他在科学上的贡献。这一举措使后人受惠至今。
萧羽把所有情况串在一起想了一遍,心中了然:二十八宿在古代叫作“经星”,有确定经度的作用,而当时已发现的水、金、火、木、土五颗行星称为“纬星”,它们是构成天球系统的基础。孟图野心勃勃要对付颛顼,为的就是阻止“绝地天通”这件事,进而破坏天球系统。现在他了解了敌人的企图,心里也有了对付他的初步计划。只是萧羽心中还有一丝疑惑:孟图破坏天球系统的目的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思路就被打断了。
“七宿里没有共工的先人,也难怪他不高兴。” 羿继续说道,“可他不该破坏纲纪,致九黎沦于战乱。”
“共工原本并没有这么大胆吧?”萧羽很有把握地猜测,“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呢?”
羿点头说:“确实如上仙所言。一个月前,他新收了一个叫浮游的臣子,自此之后,他就不听从颛顼帝的政令了。”
“这个浮游一定是孟图乔装的。”安菲儿点出了萧羽的心思,“只要能抓到他,我们就大功告成了。”
“很对。”萧羽说,“我们必须帮助颛顼,打赢对共工的这场战争,在双方混战时,制造机会把孟图捉拿归案。同时,我们得事先找到他偷走的救生艇,以防他逃到其他时空去。”
又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对话,萧羽和安菲儿从羿嘴里探听到,共工占据新都帝丘以后,很快率军开拔,攻向颛顼目前所在的旧都。从帝丘到旧都有两条路,一条需绕菏泽之北,此路纯是平原,易攻难守,因而颛顼调集了军队主力,在汶水南面摆下了阵图,准备等共工的兵卒渡河之时发动反击;另外一条路需绕菏泽之南,此处东有绎山,西为菏泽,中间只有一条隘口,易守难攻,颛顼只派了担任金正的该率领一百将士据守山口,以防偷袭。由于羿箭法超群,人又机警,该特别向颛顼申请要他随行。前两天他们打探到共工的军队已经向北路去了,该与羿商量,不如请其南边有辛国出兵勤帝,趁共工国内空虚之机,先攻下共工的老巢。羿跟有辛国的国主夋本是堂兄弟,他在跟随弧父学射时就认识了夋,而且关系极好,因此自告奋勇去请夋出兵。
“啊,啊!有辛国的国主,现在叫辛侯,那是未来的帝喾啊!”蠹鱼发出一连串的惊叹。
“别捣乱。”萧羽难得责备蠹鱼一次,安菲儿十分得意地冲蠹鱼伸伸舌头,听羿讲下去。
“到了有辛,才知道夋已经走失好几天了。”羿不安地说,“说是他在狩猎时追一头野牛,跑进了树林,然后就不见了。”
“啊!”安菲儿叫了一声。方才可与动物交流的仪器会振动,肯定是它接收到了孟图操纵另一台仪器时发出的信号!她张嘴欲言。
“让羿说完。”萧羽即刻制止住她,以免她打断了羿的讲述。
“大家现在都在急着找夋,”羿接着叙述,丝毫不知道安菲儿和萧羽正通过思维传感器争得热闹,“我只好也帮着找。昨天走太远了,就在山里岩洞住了一宿。今天早上刚一出洞,就看见了你们的贯月槎,然后……”他看了安菲儿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萧羽暗道一声“惭愧”,难怪扫描时没发现羿的踪迹,原来他藏在岩洞里。他觉得,针对目前的形势,很多事他可能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然后你看到有条蛇正准备咬我,就一箭射死了它。”安菲儿大方地接上羿的话,“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话我何以敢当,你是仙人,怎会怕小小毒虫!”羿讪讪地说。
安菲儿冲羿眨眨眼:“本仙人不怕别的,就怕小小毒虫……不,凡是肉乎乎的虫子我都怕,最怕的是蛇……”
“蛇不是虫子。”蠹鱼纠正。
“谁说不是?蛇不是也叫‘长虫’吗?”安菲儿狡辩,“比你长,比你大,也比你多点儿花纹。不过你们都是一伙的。”
羿听得呆住了。萧羽皱着眉轻喝:“别搅和了,说重点。”
“好吧。”安菲儿点头,看着羿说,“为了报答你,本仙人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你要找的夋,被孟……那个浮游骗去关起来了,就在共工的都城里。那头野牛就是他指使去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马上去调集有辛国的将士,去把辛侯救出来。”羿说着,为难地看看萧羽,“只是,这浮游是有法力的,之前只听说他能身分两地,如今才知道,他还能驱策野兽……”
萧羽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告诉了你辛侯的下落,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们的法力不比浮游差,你尽管放心好了。”
“其实浮游就是我们要找的恶神。”安菲儿坦白说,“龙神也被他关在共工的城里。我想,”她不理睬萧羽不断发来的警告,径自要求道,“你能不能带我进城,先打听出他关押龙神和辛侯的地方,再召集有辛国的将士,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攻占共工的都城,替你们除去这个大患。”
“好啊!”羿喜出望外。
萧羽怒视安菲儿。他一直在通过思维传感器反对她这个计划,可安菲儿还是抵制住了他的思维干扰,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你打算怎么混进城去?”他质问安菲儿。在他想来,这个任务应该由他来执行才对。
安菲儿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想把自己压缩了藏在羿身上,我不会反对。问题是,你愿意吗?”
她委实戳中了他的要害。萧羽恨恨地想,他宁愿跪求孟图投降,也不愿做这样的事。看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同意让安菲儿去冒险了。
“安啦,不会出事的。”安菲儿告诉他,“孟图有能操控动物的仪器,我也有。他能号令共工的士兵,我们有辛侯的人,怕他什么!再说,万一形势不妙,你还可以用航时机把我拉回来。”
这倒是真的。“希望你在我拉你回来之前能找到阿龙,把一切情况告诉他,这样,我可以先把他拉回来。”萧羽不快地说。
安菲儿把那块似玉非玉的坠子挂在羿的脖子上。羿涨红了脸,惶恐不安地看着她。“我会把自己缩小了,藏在这个坠子里。”安菲儿说,“只要你戴着这个坠子,我就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一起进城去找辛侯。”
“哦,是。”羿答应着。
“带着反重力装置吧。”萧羽把一只钥匙状的仪器递给安菲儿,“否则你的重量全挂在他脖子上,他怎么受得了。”
“讨厌!”安菲儿斥道,“我哪有你想的那么重。”不过,她并没拒绝萧羽的提议。
之后,在萧羽的配合下,安菲儿把自己压缩到了那个宝贝坠子上。只见白光一闪,安菲儿不见了,同时她的声音从坠子上传出来:“可以走了。”
羿低下头去看,坠子上浮现了安菲儿的影像,浅笑盈盈,调皮地冲他眯起一只眼睛。羿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夸赞仙家妙术。
他戴着这个藏了仙人的坠子离开了贯月槎,感觉心口像揣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