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冬格外冷,初雪也来得极早,絮絮扬扬一夜,已是素裹银装。
静室里,宋辰安跪在佛前。
他闭着眼,口中呢喃不断,紧锁的眉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安。
倏然间,缠握于手心的念珠无故崩断。
宋辰安惊愣睁眼,散落一地的佛珠似乎预示着什么,一直以来被深压在心底的恐惧蔓延开来。
“王夫!小公子…小公子出事了!”有人推门进来,声音慌张。
怔愣着的宋辰安只觉脑子一轰,本就苍白的脸血色尽褪,彻骨的冷似乎连血液都冻结了。
屋外,雪还在下。
屋内,已燃起了灯。
宋辰安倚在床头,通红的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身旁小小的身影,耳边不断回响着白日里听到的那些话。
“瑾儿公子伤得极重,身上多处骨折,脾胃出血,最要命的是寒气入体,侵入脏腑。”
“小公子本就体弱,如今高烧不退,吐血不止,怕是…”
“是韦侧夫带走了小公子。”
“韦临熙那个毒夫,先是让小公子饿着肚子跪在院中淋雪,后又逼着小公子吃完一整桌饭菜,吃不完便是棍棒相加,可怜的小公子就那么昏死在了雪地里。”
“瑾儿公子这么乖这么小,他也下得去手!真不是人!”
……
字字句句都如尖刀将宋辰安的心戳得稀烂。
他的瑾儿,他那么懂事的瑾儿,为何要遭那样大的罪…
“爹爹…”
细若蚊蝇的声音从身旁之人口中传出。
“瑾儿!”宋辰安嗓音微颤,他激动地想哭,可红肿的眼睛已是干涩得流不出泪了。
“爹爹…我不痛的…”小小的人儿费力地睁开青肿着的眼睛,声音轻细,“是我不乖…才会被罚…爹爹…别为了我…惹怒王上…”
“瑾儿…”宋辰安心中大恸。
他虽是王夫,却并不受宠,在萧霁禾心里不过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如何比得过她的心尖宠韦临熙?
他的瑾儿明明还这么小,却懂事得叫人心疼。
“…瑾儿乖。”宋辰安柔声道,“爹爹心中有数。”
爹爹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爹爹…才最重要…”瑾儿执着道。
比公道,比我,重要。
喉头哽住,宋辰安嘴唇翕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爹爹…我冷…”瑾儿细声道,“抱抱我…好吗…”
“好…”宋辰安轻柔地将瑾儿连同被子一起纳入怀中,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
小小的人儿一入他怀里便再也撑不住了,眼皮缓缓耷下,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爹爹…别难过…永远都别难过…”
“等来年开春…我们再去…岐山…看花…”
“爹爹…好冷…真冷啊…”
“爹爹给瑾儿暖暖,暖暖就不冷了。”宋辰安轻声哄着。
良久,怀中静了下来。
宋辰安感受着怀里的温热逐渐变凉,怎么也捂不热了。
屋外的雪还在下,静静的,盖不住屋里悲恸的泣声。
静室里,宋辰安给瑾儿设了个简陋的灵堂。
在燕国,未满九岁的男童夭折是不吉利的,他只能悄悄地偷偷地给瑾儿办事。
“吱呀——”
门被推开了。
“王夫,王府那边…并无消息。”是宋辰安的贴身小侍阿罗。
阿罗看着跪在灵位前的宋辰安欲言又止。
那日小公子出事,他当即差人给王上送信,不管怎么说,瑾儿都是王上名义上的养子。
可得到的却是不痛不痒的三个字“知道了”。
实在令人心寒。
许久,宋辰安开了口,“瑾儿已经走了七日了。”
“阿罗,瑾儿那日醒来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不痛,让我别去找韦临熙的麻烦,别去惹怒萧霁禾。”
“若我还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该听瑾儿的,对吗?”
宋辰安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阿罗再度红了眼,哽了喉。
瑾儿公子素来聪慧懂事,他清楚王夫的处境尴尬,若是争得过那位韦侧夫,又何必离开王府,屈居别院。
“小公子至死都在为您考虑,您别辜负他的好意。”阿罗哽咽着劝道,“王夫,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你说的对,我要好好活着,痛痛快快地活着。”
“阿罗,备车,去王府。”
“王夫您…”
“临近年关了,我这个做王夫的不应该回去瞧瞧吗?”
“王夫说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摄政王府极奢极美,在素雪的装点下,仿若仙境。
宋辰安已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他都分外熟悉。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韦临熙的住处秋水阁。
笑语声不断从里面传出,那欢乐无忧的样子倒真像是仙境里的仙子。
宋辰安无声冷笑,大步迈进去。
一入内,便见韦临熙站于廊下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宋辰安,你不在别院待着,来王府做甚?”
“你一个商户子,少来这里给王上丢脸。若非王上念着你母亲的恩情,别说是做王夫,便是王府的门你都进不得。”
言罢,他又哼道:“听闻王上从未近过你,可见对你之厌弃。我若是你,早就羞愧得自尽了。”
字字嘲讽,句句鄙薄。
可宋辰安却是理都不理,他将目光落在了台阶下的那片空地上。
那日瑾儿的血化尽了一地的雪,可此刻这片地只余纯白圣洁,半点不见那日的罪恶。
廊下的韦临熙见宋辰安将自己无视得彻底,脸色黑了一瞬。
他看着立于雪地的男子,忽然笑道:“常言道,男要俏,一身孝,你今日这模样可要比平素清丽不少。你不是一直追求这种清雅之美吗,如今得偿所愿,可开心?”
“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我呢。”
这话里的恶意可谓令人发指。
宋辰安的神情骤然狠戾,眸底恨意翻涌。
这些天为了让萧霁禾和韦临熙放下戒备之心,他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就像认命了一样,可如今他已无需再忍。
宋辰安直直盯向廊下的韦临熙,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被那样阴戾的目光锁定,韦临熙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直到宋辰安行至他面前,他才惊惧回神,急急后退。
可他的动作哪里会快过早有准备的宋辰安,刚一动便被一股大力甩向了雪地里。
“啊!”韦临熙痛呼出声。
“侧夫!”下仆惊呼着想上前扶人,可碍于宋辰安的恐怖威势,愣是没人敢动。
“宋辰安你疯了!”韦临熙大叫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台阶上那人。
可在对上那深幽如狼的噬人目光时,他的气势便不自觉地弱了下来,只讷讷道:“你,你推我做什么?这雪地很冷的…”
“冷…”宋辰安意味不明地重复道。
他走下台阶,先是将人拽起,后又朝着对方膝盖踹了一脚,狠声道:“跪好!”
那凶煞的模样直吓得韦临熙都忘记了反抗。
宋辰安俯下.身,用力捏住韦临熙的下巴,一字一句道:“韦临熙,被雪掩盖住的罪孽,依然是罪孽,绝不会因为雪的洁净而被洗刷。”
“呃…”韦临熙瞳孔瞬间放大,他艰难地看向胸前,那里正插着一把匕首。
“瑾儿死了,你该偿命的。”宋辰安利落地将匕首抽回,鲜血溅出,落在白衣上,白雪上,像点点红梅。
韦临熙颓然倒下,鲜血化了一地白雪,一如那晚。
“杀人啦!”
“王夫杀了侧夫!”
……
一时间,秋水阁乱作一团。
无视那些人的慌乱恐惧,宋辰安漠然地看着雪地里了无声息的韦临熙,“还有,血流尽了,凉透了,才是真的冷,懂了吗?”
早年间,他曾随萧霁禾南征北战,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却是他最痛快的一次。
他想,萧霁禾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可他并不想逃,也根本逃不掉。
不多时,秋水阁外脚步声渐近。
宋辰安仍旧站在原地,手中握着染血的匕首,脚边是已经死去的韦临熙。他看向迈步而来的女人,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你杀了韦临熙?”萧霁禾目光沉沉,声音不辨喜怒。
“是。”
“为了你那个养子?”
“是。”
接连听到两个坚定的“是”,萧霁禾深邃而隐含压迫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探究。
她定定地看着宋辰安,又问:“你不怕死吗?”
被连续发问的宋辰安心中感到古怪,他以为萧霁禾会暴怒地冲上来杀了自己,再不济也应该让人将自己拿下,怎么着都不该是如此冷静的模样。
他不明白,当然,也不在乎。
“若怕,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话音落下,宋辰安注意到萧霁禾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冷硬的面容似是柔和了些,甚至…暗含一丝兴味。
他听到她吩咐,“将这里处理好,送王夫去华澜院休息。”
说罢,她转身离去,那毫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地上躺着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宋辰安敛眸,他错了,不是冷静,是冷漠。
萧霁禾不爱他,也不爱韦临熙,她的心中从来都只有宏图霸业,男人于她不过消遣玩物。
扔了匕首,宋辰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要回别院,有瑾儿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宋辰安裹着大氅在院里散步,他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愣是教那张艳媚的脸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没走几步,宋辰安就咳嗽了起来。
明明没有风,明明天很暖,可他就是觉得冷,从骨子里泛出的冷。
他紧了紧大氅,叹道:“真冷啊阿罗。”
“王夫若觉得冷,便回屋吧。屋里烧着炭,会暖和些的。”阿罗轻声说道。
“不,我不回屋。”宋辰安摇头,“这样好的天气,这样美的春色,下次…我怕是看不到了。”
“王夫…”阿罗心疼道,“您别这样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宋辰安笑笑,没说话。
有时候,长命百岁才是最磨人的酷刑。
“王夫…”阿罗语气踌躇,“您真的不回王府吗?王上她…心中是有您的。韦侧夫的事,王上没有怪罪您,还赏了许多奇珍异宝。”
“如今那些珍稀的药材更是如流水般送进别院,但凡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您,便是那新近得宠的吕侧夫都比不上。”
“王夫,您…”
“阿罗。”宋辰安声音里透着疲倦,“我累了。”
“那我们回屋。”阿罗忙收了话头,关切道。
宋辰安摇头,抬手指向旁边的榕树,“你去寻个躺椅来,我便在那儿休息。”
“是,王夫且稍等。”阿罗应声退下。
宋辰安蹒跚着来到榕树下,他扯了扯大氅,靠着树坐了下来。
阳光正好,春意正浓,美好得不像是乱世会有的情景。
比起那些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之人,他实在幸运太多。
他…该庆幸的,不是吗?
眼皮有些沉重,恍惚间,宋辰安好像看到了长姐和瑾儿。他想追,可身子却很重,又累又沉。
耳边似有人在呼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
真冷啊,宋辰安想,他的寒冬从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