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首发晋江文学城

方征心中一动,他知道仆牛。在《山海经》里是有记载的……

原来如此,方征根据那寥寥几句文献,对这个墓的来源做了一番推测。

《大荒东经》载:“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

是说一个叫做王亥的人,把仆牛托付给叫有易和河伯。但是有易把王亥给杀了,带走了仆牛。

在后世有些名家的注释中,认为“仆牛就是驯养的耕牛”,是类似于财产纠纷杀人的事情。

但这个王亥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殷商的远祖之一,《山海经》里把他描绘为“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玄鸟是殷商神兽之一,对自然动物的崇拜,有一个从臣服到征服的过程,所以他们的远祖握着鸟吃它的头,就是这种心理的象征。王亥的“王”是他的地位,“亥”才是名字。

殷商民族的先王之一,因为一头牛被人害了,实在让人无语。所以郭璞注释的版本里,引用《竹书》记载,说殷商的王亥在有易这个地方犯了淫罪,有易的国君叫绵臣,把王亥杀了。殷商另外一个王甲微就朝河伯借兵,去讨伐有易这个地方,杀掉了有易的国君绵臣。而“仆牛即王亥所淫者”。就是说当初让王亥犯下淫罪的就是仆牛。这里的仆牛就肯定不是真的耕牛了,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第二个版本就把普通的财产争讼,变成了国家部落之间的征伐。里面至少出现了三个部族:一个殷商先祖、一个小部落有易、一个小部落河伯。而涉及到的罪罚量刑,也包括淫人者被杀,借兵讨伐等。

方征疑惑地想,没想到记载里的“仆牛”,成为了这个样子,被锁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在郭注版本里,仆牛也只是个被淫的受害者而已,为什么变成了罪人?殷先祖王亥被杀的真相到底又是什么呢?

方征跟着往里走,他暗想,既然子锋效忠的“虞夷”就是舜臣后裔和殷商先祖那一支的混合,“王亥”“甲微”等人自然也是他们的首领……虽然按照正统朝代年表不太对得上,那些名字应该在几百年之后才出现。但就像巴甸的“山丛”和古蜀的“蚕丛”的关系,谁知道是不是部落首领起名的传统,在远古时期就存在着呢。

这条通道比刚才的要短,没走几步就又来到第二个殉葬坑,规模比前面那个更大,里面也是尸体横布,但很诡异的却是血好像被什么吸干了,高台上放置着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上有雕刻着太阳、鸟和巨大的长蛇。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著名三星堆青铜神树,是古巴蜀重要的文物,其外形就是长蛇上托着太阳神树和神鸟。但古蜀已是几百年后的事。而且那是青铜所铸,想必与此关系不大,更像是远古泛化的图像。

方征又想到了外面结绳的三苗战场的石碑,这口棺材里装的,想必是和“王亥”“甲微”有关的商祖原始领袖。

这时,他看见子锋站定石棺前,定定看着那口石棺,手持大钺高声说着,像是在跟它对话。

“来吃血倍子”

“来吃肉浆子”

“有一座山就吃一人”

“有一百座山就吃一百人”

“山里的火啊”

“山里的神啊”

“让蛇不要靠近”

“让熊不要靠近”

“让虎不要靠近”

“山里的火啊”

“烧掉水”

“烧掉树”

“烧掉我们的敌人”

子锋只是在说话似的念,这些字眼非常简单,却有一定的韵律和神秘感。仿佛古先民围着火堆,在烟雾升腾中朝上天祭祀。也听得方征毛骨悚然,因为其中有一句提到了“有一百座山就吃一百人”,而眼下在这个洞穴大厅里的,是一百三十四人。

方征不信两个长老听不懂,他们哆嗦着吓呆了。虽然方征早就警告过他们,虞夷的合作不会那么便宜。但怎么也没想到,子锋是把他们拉来“祭山”的。

那是很标准的祭山咒文。

方征却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用?

仅是仪式,用得着如此形式主义大费周章?

不对,依照子锋的作风,一定有实际用途。

方征只能绞尽脑汁思考,试图从《五藏山经》中寻找答案。

《五藏山经》被有些研究者认为,是先民们祭拜山神的祭文。证据在于经文中罗列了山神形态、祭祀方法等。山神多是人兽混合形态,祭祀法多是供奉谷类、肉类以及各种玉器。倒是从来没有记载过会用活人来祭山。但毕竟《山海经》成书年代已久,本就散失了篇章,流传下来的经过美化和删改也很正常。这也是它信息莫测的原因之一。每个朝代典籍都有无数种与文本无关的流变原因,后人很难看到最真实的原始文献。

不管传统究竟是什么,眼下对着那么个殉葬坑,形势都非常非常不妙。玄思长老大抵还存着最后一丝丝幻想,毕竟当时子锋还让女人们寻找武器、携带干粮和更换的衣物,如果只是拉她们过来埋坑,应该用不着那些吧?于是玄思长老颤抖问:“子锋大人,您这究竟是……”

出乎意料,这回子锋没有不理睬,反而仔细告诉他们来龙去脉。但那和颜悦色的模样让人不安,就像是在给祭品安抚“吃顿好的上路”,人之将死,分说得明明白白。

“最初,这个陵墓是三苗败亡的后裔修建的。”子锋告诉他们。

三苗部落被舜的军队打败,尧的儿子丹朱,三苗的领袖驩兜都死于其中,战争太过惨烈,天降血雨不停,夏日飞雪连天。其战争的影响一直扩散到南方。三苗败亡的后裔逃入了十万川蜀大山中,投降了当时的巴甸开国之王务相。

方征心中一动,如此说来,这个务相很有可能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古国领袖廪君,不到一百多年前的事情。

子锋叙述的语气非常平静,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早在童年时就牢固记载脑海里。

“巴甸国想要得到东方训兽的技术,于是接纳了怀有能力的三苗后裔。三苗人带来了虞夷的驯兽手段,经过巴甸本地巫者改良,让他们掌握了驯蛇的方法,实力从此大增。而巴甸也把三苗后裔当做宾客款待,让他们享受保留宗庙和后嗣的权利。”

如此说来,驯兽方法最早还是出自虞夷那边,方征想到子锋射杀大蛇的果断,他们对付动物有自己的一套。

方征据此推测:三苗后裔不甘心失败,一代代传续着复国念头。到了百年后,北方有大禹王后嗣所建的国家,东方有虞舜后裔和殷商远祖建立的国家,大国之间的冲突变得愈发剧烈。

毕竟史书记载,本来大禹是要把王位禅让给“益”的,夏启却继承了夏禹的位置,破坏了禅让制度,舜的旧臣不满夏禹儿子夏启破坏禅让制度,曾发动过巨大的战争。《尚书·甘誓》记载的就是夏启对有扈氏族的讨伐,那也是一个虞舜旧臣的部族。

而本该接受禅让的“益”就是之前会驯兽的舜的臣子,有人说也是殷商远祖“契”。

那这一切就十分清晰了。

“北方”就是“夏”早期,如今是夏启的后嗣坐在王位上。东方则是“益”所建立的国家。两国想必水火不容,迟早终有一战。

而南方,巴甸接纳了三苗后裔,悄悄发展起来。

子锋讲述道,“三苗后裔在巴甸多半担任刺探、暗杀和情报工作,继承着祖先的复国意志,巴甸也乐见其与东方、北方作对。”

“十几年前,有个小部落叫有易,地处于巴甸和虞夷交界处,就在这个陵墓附近。这个小部落发现了‘地火’。一种惊人的力量。”

方征明白刚才那些被染黑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地火就是大量的煤矿资源。山体滑坡后露出来,偶尔被那些人发现,煤炭可以燃火,且数量丰富,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取之不尽。煤炭碎屑太多,把尸体都染黑了。

子锋继续道:“消息传出后,巴甸和虞夷都派出了使者前来有易抢夺地火。十几年前,我们虞夷派出的是一位王子,他叫做唐亥,按父式谱系来说,这个王子还算是陶唐帝的一个远房亲族。”

方征终于听懂这个时代如何称呼“尧”了,那就是陶唐帝,尧的氏族名。

“而巴甸那边,派出的是三苗后裔中一位出色的暗杀者,名叫仆牛,他们制定了一个非常卑劣的计划。”

方征心想,国家之争,哪有什么高尚卑劣之分,阴谋阳谋都是谋。

子锋气愤,“这个仆牛,来到有易境内,建造一座属于三苗后裔的陵墓。实则是探查山里面地火的储存量。我们王子唐亥,也来到了有易境内,开始寻找地火,两拨人马在有易相遇了。本该有一场剧烈的冲突……”

方征想,下一句肯定是“但是”。

“但是,”子锋不平道,“仆牛应该是用了三苗族的什么鬼药,让唐亥没有完成任务。”

其实这一段过往,子锋从小就不是很懂。

教导他的巫长意味深长地叹息:唐亥王子年轻气盛,风.流浪荡,不太懂事。

禺强营的前辈们在深夜编排无聊话的时候说:“那个仆牛,以自身为饵,勾.引手段一套又一套的。把唐亥王子耍得鬼迷心窍、意乱情迷。”

仆牛和唐亥都是男的。

是什么意思?子锋云里雾罩,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仆牛肯定是用三苗族的某种古老药物,害了唐亥。唐亥不但没有完成国家交予的任务,反而让自己落入了对方的掌控。

子锋继续讲道,“有易这个小部落的领袖叫做绵臣,与准备充足的仆牛一起,杀掉了唐亥。”

禺强营的前辈同僚们有一次说:“唐亥王子死在床上那么快活,也不亏了。”

子锋不明白,这是什么好事吗?为什么那些前辈们笑容如此奇怪。

之后的事,子锋还算理解得比较透彻:

唐亥王子被杀死在有易境内,令虞夷国君勃然震怒。这件事背后主使有巴甸国的影子,当时的虞夷国忌惮其实力,不愿意与巴甸国直接开战,退而求其次,强迫一个叫做河伯的附属国出兵,荡平了有易这个小部落、抓走了罪魁祸首仆牛。

在此之后虞夷国顺理成章地插手此事。虞夷派其他人找出了仆牛为勘探地火所修建的陵墓位置,然后对仆牛动用了五刑中的四刑,分别是脸上刺字、割鼻子、割耳朵、宫刑,把他锁在那个陵墓里的殉葬坑前方。

陵墓还未完工,虞夷国接手了这个墓穴,他们派人在石棺上刻下太阳鸟凌驾于大蛇之上的图案,象征他们在战争中打败巴甸的祝福,在墙壁上画下祖先驯兽的英姿。把它改建成一个虞夷的墓穴,并在石棺中安置了王子唐亥的尸首。

但翻遍了陵墓周围的通道洞穴,都只找到分散或渗出的煤屑,找不到情报中发现的“巨大黑脉”。无论怎么拷问仆牛,他都不说,所以就被一直关押着,和唐亥的灵枢遥遥相对。就这样关押了十年,身上毛发都像头发那么长,就像一头野兽,却还是没有失去神智,虞夷人会来定期拷问他,逼他说出地火的线索。

“这个陵墓最终还是建造完成了。”子锋说。

虞夷一边将这个陵墓建造完工,一边寻找黑脉。他们花了大约十年时间,在山洞里凿出一条贯穿山体的通道。他们留下了几个看守仆牛的士兵,在陵墓里用尽各种方法寻找黑脉,一开始都失败了。直到……

“我们最后还是找到了黑脉(煤矿),它被三苗人用狡猾的方法藏了起来。”子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骄傲,虽然当时他年纪小,并没有参与,并不妨碍他从小听着长大,建立了强烈的荣誉感。“恐怕也再没有别的氏族勇士,能发现三苗人邪恶的、惊人的、冒着神谴风险的大秘密了。”

“这陵墓……”子锋笑意愈发浓厚,“最早仆牛建造的时候,就很邪门。放了三苗族的一些怪东西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