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百官用鄙夷的目光望向乃朵不花,在他们心中北周人与东蛮人都是蛮荒之民,否则怎会做出如此突兀之事。
皇帝与皇帝之间通信吗?至少大晋皇帝不会这样做!
那是该以国书之礼的行事,经由礼部上交再由各部大员联合审议后,才能呈给皇帝御览确认。
北周人的做派像极了草原部落二个头人之间的私人往来,此举于礼不合。
可乃朵不花就站在御阶之下,手举着北周皇帝的亲笔信,该如何处置便等于把难题交给大晋君臣。
不收肯定面子上过不去,收了万一上面有什么不好的话,重熙皇帝又该怎么下台。
孙福站着没有动,皇帝没有发话,他不敢从乃朵不花手上接过信件,哪怕那是北周皇帝的亲笔信。
孙福知道重熙的难处,他将目光望向卢丞相,希望老丞相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卢丞相出班先向皇帝行过一礼,才对乃朵不花说道:“贵使远道而来,偏殿那边酒宴早已备妥,还请先移步入席。贵国陛下的信件且交给礼部卓尚书。待使者归程之时,我国自有回信请使者转交贵国皇帝陛下。”
乃朵不花没有在言语上咄咄逼人,向重熙皇帝又抚胸施礼道:“兹事体大,外臣能够理解。不过吾皇帝之信,无非是二个意思。一是希望与大晋皇室结为姻亲,求娶陛下之公主为我朝太子侧妃。二是小女乌丽雅苏正当二八年华,秀外惠中,贤良淑德。愿嫁与晋国齐王为侧妃。”
乃朵不花的话如同炸雷,让大晋君臣有些手足无措。
重熙皇帝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亲自现身接待外使,不但见识了朝臣逼他立储的戏码,还要忍受北周皇帝的咄咄相逼。
晋,周两国之间其实太平没几年。重熙皇帝登基之初锐意进取,借着朝政清明国力强盛,狠狠教训过这个觊觎中原的邻居。
正值壮年的盛鹏举大帅率二十万大晋铁甲,横扫大漠阵斩六万草原骑兵。此战过后两国边境归于和平,北周人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养伤隐忍。
当时北周承远皇帝还只是北周先帝的皇子之一,乃朵不花也不知在哪里玩泥巴。
如今大晋风光不再与北周间国力倒转,草原上的新一代君臣野心勃勃已登上历史舞台,要和北周的老敌人掰掰手腕。
在殿中众人的惊怒声中,乃朵不花神情不变继续说道:“如此两国结为姻亲之后,可保大晋边境安静,东蛮之人不敢西顾。还望晋国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同意吾皇之善意。”
重熙皇帝脸上青气渐起,不知是被乃朵不花威胁之语气得还是因为身体不适。
重熙皇帝并不在乎乃朵不花的威胁,大晋国库虽空,但不至于北周人一打过来就会亡国。
他不满是因为礼部已接待乃朵不花好几天,居然没有探听出来对方心中的图谋,那些好酒好宴看来都喂了狗。
卓尚书此时自知理亏,他近来都忙着与清流们窜联朝会进谏之事又要进宫讲课,就没把接待北周人这个差事太当回事。
礼部对于接待外臣早有全套固定流程,让属官们按流程办就好,卓尚书没预料到乃朵不花会在大殿上给大晋君臣来个突然袭击。
卓尚书冷着脸出班对乃朵不花说道:“贵使身怀北周皇帝书信却不通知礼部,置两国皇帝陛下何地。大晋礼仪之邦,北周虽立国不久但也有几十年,何故如此唐突行事。”
乃朵不花根本不理卓尚书,只是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大晋君臣都是群死要面子的伪君子,料定对方不敢将他如何。
他甚至还有些期待一会的酒宴上会不会有什么没尝过的美味佳肴,要说晋人的手真巧,女人也更柔美些。
雅苏并不知道阿爹今天要说的事情,她天真地以为随父入宫就是祝寿这些场面上的事。
哪想到原来承远皇帝是要让他远嫁晋国,作为政治交换的筹码,这根本超出雅苏的想象。
不过她是极聪明的女子,转眼间已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在众姐妹中第一个得到郡主的称号。
承远皇帝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没有册封,为什么反而先给她这个侄女郡主封号。
雅苏心里冷笑,原来承远皇帝也是人,谁都不愿把自己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雅苏能够想得出她若真嫁给晋国的齐王,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
晋人不会接受一个有异族血统的王世子,或是皇太孙,那留给她只能是看似高贵却无怜爱的凄凉下场。
雅苏内心慌乱如麻,她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阿爹早已知晓皇帝的意图却不告诉她真相,而向来看似疼爱她的承远皇帝其实只想利用她。
雅苏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心里想起肖华飞那张总对她冷嘲热讽的笑脸。
也许是因为肖华飞从来没把她这个郡主身份当回事,那种做派才是对她极致的真诚。
重熙皇帝面对乃朵不花不知进退的目光,心中有一丝悲凉与失望,他不在乎北周皇帝说过什么,最险不过两国一战。
重熙皇帝不怕战争,曾经有记不清的邻国使者臣服在这御阶之下,哪怕镜泊湖战败但东蛮已无力叩关西进。
他气恼的是眼下国事艰难外使相逼之际,满朝文武就任由一个区区异国枢密副吏侮辱他们的君上。
卓尚书刚才的话看似在以理服人,实则已向北周人暴露了大晋的色厉内荏。
满殿的高官只会脸上故作惊怒之色,内里却如同泥胎塑像无动于衷。
放眼皆是朱紫冠带,无人肯站出来为君父分忧,真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重熙皇帝心中叹口气,乃朵不花还得他亲自对付,开口道:“大晋自有礼制仪程,朕看过信后,会给贵国皇帝一个答复。朕还有国事要与众卿商议,还请使者先行用宴。”
不等乃朵不花回话,重熙皇帝笑着对卓尚书吩咐道:“礼部二位侍郎皆去陪使者用宴,以示大晋诚意。老尚书和卢相,还有六部尚书与朕到御书房议事,退朝!”
没等乃朵不花反应过来,孙福向前一步,高喊道:“宣卢丞相与六部尚书至御书房议事。其余百官,各理政事,退朝!”
重熙皇帝不看乃朵不花,直接起身消失在御阶上的屏风之后。
卢丞相与六部尚书各自对手下使个眼色,整理下衣冠,缓步消失在勤政殿角门向御书房走去。
两位礼部侍郎笑容满面东拉西扯,不给乃朵不花想要说什么的机会,热情地招呼父女二人到偏殿赴宴。
御书房中重熙皇帝坐在龙椅上,缓慢地恢复着力气,孙福正小心地为皇帝揉着太阳穴。
卢丞相与六部尚书被皇帝晾在寒冷的室外,未得召不可入内。
重熙皇帝挥手让孙福停止手上的动作,闭眼说道:“朕是不是老了。”
孙福连忙到一边端来热茶放到皇帝面前,笑着回道:“主子爷春秋正盛,怎么会老。照老奴看主子爷还像四十年前,刚君临天下时一样龙精虎猛。”
“真要那样,今天北周枢密副使不敢如此挑衅与朕。朝中百官也不敢给朕演这出逼宫大戏。”
后半句话孙福不敢接,逼宫如同谋反,叫真起来要抄家灭族。重熙皇帝目前身体不好,大晋朝堂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重熙皇帝微睁开眼问道:“怎么不说话?”
孙福连忙回道:“北周人那边意图联姻,老奴觉得恐怕事情不像说得这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子爷还请明查。”
重熙皇帝很满意这个老奴知进退的举动,在很多大事上皇帝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仅是心中憋闷想找人说说话。
可御书房外面有些人就有些太不知进退,要知道皇帝压根还没打算交出帝国至高无上的权柄。
今天朝议很诡异,北周要求联姻的事重熙皇帝没有放在心上,而几部官员均有站出来要求立储的举动让他心生警惕。
难道是哪个儿子终于忍不住想要窃取他座下的龙椅?他们是谁...都有谁参与...会不会选择兵谏?
重熙皇帝心中冷笑,有些人是有多希望他快点驾崩好早些迎立新君啊。心念至此,重熙皇帝斗消失已久的斗志再次昂扬起来。
与天斗其乐无穷,但还是赶不上与人斗,其乐趣更无穷尽。
皇帝喝口热茶,再用热手巾擦下脸,打起精神宣诸位臣僚进来议事。
几位栋梁大臣施礼后,重熙皇帝吩咐小太监给几人赐座,孙福站在皇帝身边敛声屏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重熙皇帝轻声笑道:“各位爱卿,对刚才朝会所发生之事如何看?”
卢丞相一看孙福的状态,心知今日御书房议事肯定会有大事发生。此间应对有可能会改变现今的朝局,他当下态度更加恭敬绝不肯第一个说话。
卓尚书自恃年老德高,不愿如丞相那般曲意奉承,第一个开口回道:“启禀陛下,北周使者所提之事,不过痴人说梦。大晋乃天朝上国,怎可下嫁公主于外族,就算结亲的是北周皇帝也同样不可。齐王迎娶他们的郡主则更加不可,此为大晋宗室礼法,不可让步。”
如果齐王迎娶北周郡主势必失去储君之位,这一点卓尚书看得很明白。所以先用第一句话从根本上打消皇帝万一同意的可能。
清流们已经把宝压在齐王身上,此事没有后退改弦的余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是清流们不想分出一些人再押宝谷王,而是谷王根本不与朝中众臣往来,清流们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