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11月15日,我正是在“谢廖查公爵”处碰到了他。是我拉他同公爵坐到一起的,但是,即使没有我,他们也有足够多的接交理由(我是指那些过去在国外发生的事,以及其他等等)。此外,公爵还答应分给他一部分遗产,至少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肯定有大约两万之数。记得,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他总共只分给他三分之一,而不是整整一半;但是我没言语。分给他一部分遗产的这一许诺,是公爵当时主动提出来的;韦尔西洛夫没有说过半个字来干预此事,也没有提到过此事,是公爵自己跳出来说的,韦尔西洛夫只是默默地接受而已,而事后也没有一次再提过此事,甚至也没有表露过他多少还记得有这样的许诺。我要顺便指出,起初,公爵简直被他迷上了,尤其折服于他的言谈,甚至还大喜过望,对我说过好几次。他有时跟我单独在一起时惊呼,并且几乎绝望地谈到他自己,说他“这么没有教养,走上了这条歪门邪道!……”噢,那时候我们俩还很要好!……那时,我还一个劲儿地对韦尔西洛夫说他好,替他的缺点辩护,尽管我自己也看到了这些缺点,但是韦尔西洛夫却避而不答,或者只是微笑。
“他身上固然有缺点,但是他身上至少有多少缺点也就有多少优点!”有一次,我与韦尔西洛夫单独在一起时向他嚷道。
“上帝呀,你多么会奉承他啊。”他笑了起来。
“我怎么奉承他了?”我不明白。
“也就有多少优点!如果他当真有多少缺点也就有多少优点的话,那他的圣尸就要显灵了。”
但是,当然,这算不上是意见。一般说,他当时对于公爵的事有点避而不谈,就像他一般不谈所有的切身问题一样;但是关于公爵则尤甚。我当时就已经疑心,没有我陪同,他也常常去看公爵,他们之间似有某种特别的交往,但是我随他们去。他同他说话好像比同我说话严肃,可以说,更正式,而较少嘲弄,——对此,我也并不嫉妒;但是,我当时是这么快活,因此,他们这样,我甚至很喜欢。公爵这人似乎有点迟钝,因此爱在谈话时直来直去,而有些俏皮话他甚至根本听不懂,——对此,我也不予计较。可是最近以来他开始变得有点放肆了。他对韦尔西洛夫的态度也似乎开始有点变了。敏感的韦尔西洛夫也发现了这点。我还要预先说明一点,与此同时,公爵对我的态度也变了,甚至还表现得十分明显;只留下我们最初的几乎热烈的友谊的某些僵死的形式而已。尽管这样,我还是照样经常去看他;然而,既然我已经陷进了这一切,又怎能不去呢。噢,我那时也太迟钝了,难道只有心灵的愚蠢才会把人弄得这么呆板和低三下四吗?我常常向他拿钱,以为这没有什么,就应当如此。实际上,这是不应该的;我当时就知道这样做不应该,但是——我却很少去想它。我去看他并不是因为钱,虽然我非常需要钱。我知道。我不是因为钱才去看他,但是我也明白,我每次去就是为了借钱。但是我处在旋风中,除了这一切以外,当时在我心中还有完全另外的打算,——它在我心里歌唱!
当我进去时,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恰好遇到韦尔西洛夫正在结束他的什么长篇大论;公爵在一旁听着,在屋里踱来踱去,韦尔西洛夫则坐着。公爵似乎有点激动。韦尔西洛夫几乎永远都能够使他激动起来。公爵是一个非常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甚至达到了幼稚的程度,这促使我在许多情况下都看不起他。但是,我要再重复一遍,在最近这段日子里,他身上出现了某种张牙舞爪的凶狠。他看见我后停下了脚步,他脸上似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我心里明白,这天上午他脸上出现的这种不悦的阴影究竟因为什么,但是我仍旧没有料到,他的脸部竟会这么厉害地抽搐。我晓得,他心中郁结了种种不安,但糟糕的是我只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其余的,对于我来说,当时还严格保密。而这事之所以糟糕和愚蠢,还因为我常常硬要去安慰他,给他出主意,甚至还倨傲地讥笑他的弱点,一点沉不住气,“为了这样的小事”就大动肝火。他避而不答,但是,那时候,他不可能不恨死了我:我做得也太离谱,甚至都没料到这点。噢,上帝可以给我作证,最主要的事我还没有料到。
然而,他客客气气地向我伸出了手,韦尔西洛夫则向我点了点头,但没有中断自己的演说。我横躺在沙发上。当时我这是什么态度,什么作风啊!我甚至表现得十分矫情,把他的朋友当作自己的朋友一样不放在眼里……噢,如果现在这一切都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改弦更张,换一种做法的!
再说两句话,以免忘了:公爵还住在原来的公馆里,但是几乎把它全占了;女房东斯托尔别耶娃只来住了一个月,就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俩在谈论贵族。我要指出,尽管公爵表面似乎很进步,但是一提到贵族,有时候就使他十分激动,我甚至怀疑,他生活中的坏作风均来自和源于这一观念:他很看重自己的公爵头衔,但又一贫如洗,因此他毕生都在摆空架子、挥金如土和债台高筑。韦尔西洛夫有好几次暗示他,公爵这个身份并不是这样的,想给他心里灌输一些更高尚的思想;但是末了,公爵却似乎生气了,以为人家在教训他。看得出来,这天上午也出现了某种类似的情况,但是我没赶上开头。韦尔西洛夫的话,起初我觉得有点保守,但是后来他纠正了。
“‘荣誉’这词意味着责任,”他说(我只是凭记忆转述他说的大意)。“当一个国家被占首要地位的阶层统治的时候,那它的江山就是巩固的。占首要地位的阶层永远有自己的荣誉观和自己的荣誉信仰,这种信仰也可能不对,但它几乎永远是一种钮带,能使我国长治久安;在精神上有益,但在政治上更有益。但是奴隶们,也就是所有不属于这一阶层的人,却在受苦。为了不使他们受苦——就必须实行权利平等。在我国,就是这么做的,这很好。但是根据所有的试验,各国至今(也就是在欧洲),由于实行权利平等,也就产生了荣誉感的降低,因而也就出现了责任感的降低。自私自利代替了原先团结一致的观念,于是一切都分崩离析,成了个人的自由。被解放的人,一旦没有了团结一致的观念,到头来也就失去了任何崇高的钮带,甚至连自己已经取得的自由也不再去捍卫。但是俄国类型的贵族,素来不像欧洲类型的。我国的贵族即使失去了权利,现在也能继续成为最高的阶层,成为荣誉、光明、科学和崇高思想的捍卫者,主要是他们不会自我封闭,变成一个单独的种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贵族这个观念也就死了。相反,进入这一阶层的大门,在我国,还在很久以前就已敞开;现在已经到了彻底敞开的时候了。但愿在荣誉、科学和英勇地舍己为人上建立的任何功勋,都能给予我们任何人以跻身于上等人的权利。这样一来,这一阶层自然而然地变成仅仅是优秀人物的俱乐部,而这是指货真价实的、真正意义上的优秀人物,而不是指过去意义上的那种享有特权的种姓。正是在这个新的,或者毋宁说是在这个革古鼎新的形态中,这一阶层才能站稳脚跟。”
公爵龇牙咧嘴地答道:
“那还叫什么贵族?您设计的是共济会的某个分会,而不是贵族。”
我再说一遍。公爵非常不学无术。我虽然并不完全同意韦尔西洛夫的观点,也被他气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韦尔西洛夫十分清楚公爵又在龇牙咧嘴了:
“我不知道您说的共济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然而,如果甚至俄国的公爵都不接受这样的观点的话,那,不用说,实行这一思想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荣誉和启蒙的观点,在召唤着每个想加入这个不是封闭的和不断革新的阶层的人,——但是要普遍实行这一思想,当然是乌托邦,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即使这一思想仅仅存在于不多几个人的脑海中,那也说明它没有死,而是在发光,就像沉沉黑夜中的一粒星星之火。”
“您喜欢使用这样的说法:‘崇高的思想’,‘伟大的思想’,‘团结一致的思想’等等,我倒想知道,您说‘伟大的思想’时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您的这一问题,我的亲爱的公爵,”韦尔西洛夫微妙地微微一笑。“如果我向您承认,我也回答不出来倒更确切些。伟大的思想,多半是一种感情,它有时候,非常多的时候,长久地处在一种没有定义的状态。我只知道,它往往是活的生活的源泉,也就是说,这生活不是理性的,不是杜撰出来的,而是相反,不是无聊的,而是快乐的;因此它由此而产生的崇高思想,也是绝对必需的,不用说,这也使大家感到很遗憾。”
“为什么遗憾呢?”
“因为有思想的人活着很无聊,而没有思想的人却永远很快活。”
公爵只好咽下这颗苦药丸。
“照您看来,这活的生活又指什么呢?”(他显然冒火了。)
“我也不知道,公爵;我只知道,这想必是某种非常简单的、最普通不过和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天天看到、时时看到,简单到我们怎么也没法相信它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因此我们好几千年来匆匆走过,既没有发现它,也没有认出它。”
“我只想说,您关于贵族的看法,同时也是对贵族的否定。”公爵说。
“唔,如果您非常想听的话,那,我国的贵族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一切都模糊不清。如果想说,我看,就应当说透……”
公爵皱起眉头,匆匆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韦尔西洛夫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礼帽。
“说透?”他说,“不,我看还是不说透为好,再说,我的一大爱好就是——要说话,但不说透。真的,就这样。不过还有一件怪事:每当我想把话说透的时候,本来我对自己想说的话是坚定不疑的,可说到后来,几乎总是我也不相信我自己所说的话了;我怕我现在也会遭此下场。再见,亲爱的公爵:在您这儿,我总是不可饶恕地胡说一气。”
他走了出去;公爵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了,可是我却感到很气人。
“您干吗无精打采的?”他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也不瞧我,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向写字台。
“我所以无精打采,”我声音发颤地开口道,“是因为我发现,您对我,甚至对韦尔西洛夫的态度都奇怪地变了,我……当然,韦尔西洛夫也许开始的时候有点保守,可是后来就改正了……他话里也许包含着深刻的道理,但是您简直不明白,而且……”
“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跳出来教训我,把我当孩子!”他几乎愤怒地打断了我的话。
“公爵,这样的话……”
“劳驾,您就别装腔作势,别演戏了——劳您大驾。我知道我做的事——很卑鄙,我是个浪荡子、赌棍,也许还是个贼,因为我输掉的是全家的钱,但是,我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审判我。我不要,也不允许。我自己审判自己。干吗来那一套模棱两可的话呢?如果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干脆直说,而不要冒充什么预言家,说些什么模糊不清的胡言乱语。但是,要对我说这话,那就得有说这话的权利,自己应当清白……”
“首先,我没碰到开头,也不知道开头你们说什么;其次,我倒要请问,韦尔西洛夫怎么不清白了?”
“够了,劳您大驾,够了。您昨天向我借的三百卢布,给您……”他把钱放在我前面的桌子上,自己则坐到圈椅上,神经质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我尴尬地愣在那儿。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虽然我向您借过钱……现在我也的确很需要钱,但是鉴于您这种态度……”
“先别提态度不态度。如果我说了什么刺耳的话,那就请您原谅。老实说,我现在顾不上这个。请听我说正经的:我收到了莫斯科的来信;我弟弟萨沙,还是个孩子,您知道吗,四天前死了。我父亲,这,您也是知道的,已经瘫痪了两年,她们写信来说,他现在的病情恶化了,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认识人了。而那边还在为遗产的事高兴,想把他送到国外去治疗;可是大夫写信告诉我,他未必能活过两星期。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妈妈、妹妹和我了,由此可见,现在几乎就我一个人了……唔,总之,我——一个人……这遗产——噢,也许,它还是压根儿没有好!但是,有件事我要告诉您:我答应从这份遗产中分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minimum两万卢布……然而,您想,这手续暂时还办不下来。我甚至……就是说我们……就是说家父甚至还没有正式拥有这份财产。然而最近这三星期我却输掉了这么多钱,而这混账东西斯捷别尔科夫却要这么高的利息……我现在几乎把剩下的钱全给您了……”
“噢,公爵,假如这样的话……”
“我不是这意思。斯捷别尔科夫今天肯定会再拿一笔钱来,足够应付的了,但是鬼知道这个斯捷别尔科夫是怎么回事!我曾经求他先弄一万卢布来,好让我先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哪怕就一万呢。我答应分给他三分之一,这许诺一直在折磨我,使我痛苦。我既然答应了,就应该照办。我敢向您起誓,我在努力从这义务中解脱出来,哪怕就这方面的义务呢。这义务使我感到沉重,沉重,我感到受不了!这种关系笼罩着我……我没脸见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因为我不敢正眼看他的眼睛……他干吗要滥用这权利呢?”
“他滥用什么了,公爵?”我惊讶地站在他面前。“难道他什么时候向您暗示过?”
“噢,那倒没有。因此我很敬佩他,但是,我自己却在经常提醒自己。我终于越陷越深……这个斯捷别尔科夫……”
“听我说,公爵,请您放心;我看到您越来越激动了,然而,这一切也许不过是幻觉罢了。噢,连我自己也陷进去了,不可饶恕,而且十分卑劣,但是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只要我赢回一定数目,到时候您告诉我,包括这三百卢布,我一共欠您一千五,对吗?”
“我似乎没有要您还呀。”公爵忽然又龇牙咧嘴起来。
“您说:要给韦尔西洛夫一万卢布。如果我现在向您借钱,那当然,这钱应当算在韦尔西洛夫的那两万卢布上,否则我不答应。但是……但是……但是,这钱我肯定自己还……难道您认为韦尔西洛夫前来找您,是为了向您要钱吗?”
“如果他来找我要钱,我倒好受些。”公爵谜一样地说道。
“您刚才说什么‘笼罩在您身上的关系’……如果您这是指韦尔西洛夫和我,那倒真有点气人。最后,您还说:既然他爱教训人应当成为怎样怎样的,那他为什么不是这样呢,——这就是您的逻辑!首先,这不是逻辑问题,请允许我直言相告,因为,即使他自己不是这样的,那他也可以宣传真理嘛……最后,‘宣传’这词是什么意思?您说他是先知。请问,这不是您在德国时管他叫‘娘们的先知’吗?”
“不,不是我。”
“斯捷别尔科夫告诉我,是您。”
“他胡说。我不是一个给人起浑名的行家。但是,如果有人宣传清白,那他自己就应当是清白的——这就是我的逻辑,如果这逻辑不对,那也无所谓。我希望是这样,也一定会这样。谁也休想,谁也休想到我家来教训我,把我看成是三岁孩子!够了!”他叫道,向我挥了一下手,让我别说了。“啊,终于来了!”
门开了,斯捷别尔科夫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照样穿得很讲究,照样挺着胸脯,照样愚蠢地偷看别人的眼睛,照样自以为很聪明,而且洋洋得意。但是,这一回,他进来时,却有点异样地东张西望;他的目光似有某种特别的、窥探一切的神态,仿佛他想从我们的表情中猜透某种东西出来似的。然而,刹那间,他心安了,他嘴上闪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亦即那种“无耻地有所求于人”的微笑,这微笑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我早就知道,他使公爵很苦恼。他曾当着我的面来过一回或者两回。我……我也在最近一个月内同他打过一次交道,但是这一回,由于某种情况,我对他的来访感到有点儿惊奇。
“马上给您,”公爵对他说,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背着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几份必需的单据和账单。至于我,我正在因公爵说的最后那句话心里很不高兴;暗示韦尔西洛夫不清白,意思十分明显(也使人十分吃惊),我非让他把这话彻底说清楚不可。但是,当着斯捷别尔科夫的面又做不到。我又横躺在沙发上,打开了一本放在我面前的书。
“别林斯基,第二卷!这倒新鲜,想附庸风雅?”我向公爵叫道,显得十分做作。
“我请您了,请您别动这本书。”他厉声说道。
这态度就有点过分了,主要是还当着斯捷别尔科夫的面!好像存心气我似的,斯捷别尔科夫狡狯而又令人恶心地咧开嘴微微一笑,向我偷偷地歪了歪头,指了指公爵。我扭过脸去不理这蠢货。
“别发火,公爵;我这就把您让给最主要的人,我暂时隐退……”
我决心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主要的人——这是说我?”斯捷别尔科夫接口道,还用手指快乐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就是您;您就是最主要的人,您不是自己也知道吗。”
“不,您哪,哪能呢。世界上到处都有次要人物。我是次要人物。有首要人物,也有次要人物。首要人物成事,次要人物得利。这就是说,次要人物成了主要人物,而首要人物却成了次要人物。是不是这理儿呢?”
“也许,是这理儿吧,不过,照例,我听不懂您要说什么。”
“哪能呢。法国发生了革命。把所有人都处死了。来了个拿破仑,把什么都拿了去。革命是首要人物,而拿破仑是次要人物。而结果呢,拿破仑成了首要人物,而革命却成了次要人物。是不是这理儿呢?”
我要顺便指出,他同我谈到法国革命的时候,我看到他过去的某种使我十分逗乐的伎俩:他依旧把我看作是某种革命者,而且他每次遇到我时都这样,认为应该谈一谈这类话题。
“跟我来。”公爵说,于是他们俩走出去,进了另一个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彻底下定决心,等斯捷别尔科夫一走,就把他的三百卢布还给他。虽然我急需这笔钱用,但是我拿定了主意。
他们出去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后来,他们却忽然大声说起话来。两人同时说话,但是,公爵又突然叫起来,仿佛十分恼怒,以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有时候非常容易发火,因而连我也只好原谅他。但是就在这工夫,一名仆人走进来禀报;我向他指了指他们的房间,于是那里刹那间鸦雀无声,公爵迅速走了出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是面带微笑;仆人跑了出去,半分钟后进来了一位客人,要见公爵。
这是一位贵客,身穿军服,肩上佩有穗带和花字,这位先生年近三十,外表威严,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上流人物。我要向读者预先交待一下,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尽管十分热切地希望(他的这一向往,我知道),但是他还没有真正属于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因此,他想必非常看重这样的拜访。据我所知,公爵花了很大力气才结识了这位朋友;现在是客人来回拜,但是,很不幸,给主人来了个措手不及。我看见公爵痛苦而又目光十分失落地向斯捷别尔科夫转过身去,向他匆匆瞥了一眼;可是斯捷别尔科夫却像没事人似的经住了这一瞥,而且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他十分随便地坐到沙发上,伸出一只手来挠自己的头发,大概是表示我行我素,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甚至摆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样子,总之,简直叫人受不了。至于我,不用说,我那时候已经能够使自己的举止礼貌得体,当然决不会使任何人感到难堪,但是当我在自己身上也捕捉到公爵那同样像丢了魂似的、既可怜而又恶狠狠的目光时,我是多么惊异啊:可见,他对我们俩感到羞耻,他把我和斯捷别尔科夫等量齐观了。这个想法把我气疯了;我更加肆无忌惮地横躺在沙发上,开始翻书,那模样,仿佛什么事都跟我无关似的。与我相反,斯捷别尔科夫却瞪大了两眼,探身向前,开始倾听他俩的谈话,大概他认为这样做既有礼貌又和蔼可亲。客人有一两次瞥了斯捷别尔科夫一眼,可是对我也一样。
他们谈起了家庭新闻,这位先生从前认识出身名门的公爵的母亲。根据我的看法,这位客人尽管和蔼可亲,为人似乎也很直爽,可是却很古板,自视甚高,可能认为他的造访,甚至不管对什么人,都是给了他很大面子。如果只有公爵一人,也就是说没有我们俩,我相信他的表现会自然些,灵活些;可是现在,他的微笑却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许他的笑容显得过分客气了,加上某种奇怪的心不在焉,这就暴露了他的真面目。
他们还没坐满五分钟,突然又有用人来禀报有客来访,好像存心似的,这也是个有损主人名誉的主。这人虽然根本不认识我,我却非常熟悉他,也听说过他的许多事。这还是个很年轻的人,不过也已经二十二三岁了,穿得非常讲究,体面人家出身,而且长得很帅气,但是——无疑,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去年,他还在某个著名的骑兵近卫团里服役,但是后来却不得不主动申请退役,而且大家都知道因为什么。关于他,他的亲人甚至登报申明,他欠的债,他们一概不负责任,可是他直到现在仍旧花天酒地,不惜以月息一分的高利贷向别人借钱,在种种赌场里可怕地豪赌,为一个著名的法国女人乱花钱。事情在于,大约一星期前,他竟在一晚上赢了一万二千卢布,于是他兴高采烈。他跟公爵的交情甚好:他们常常在一起和联手赌博;但是这次公爵见了他,甚至打了个哆嗦,这情景我都看在眼里了。这男孩上哪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声而又兴高采烈地说话,毫不拘束,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说,这一回他连想也没想到,我们的主人竟在自己的贵宾面前为自己的交友不慎而全身觳觫。
他一进来,就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立刻讲到昨晚的赌场,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
“您似乎也在那儿吧,”他从第三句话起就转身对那位贵宾说道,误把他当成自己那伙人中的什么人了,但是又立刻看清楚了,叫道:
“啊,对不起。我也把您当成昨天的赌友了!”
“这位是阿列克谢·弗拉基米罗维奇·达尔赞,这位是伊波利特·亚历山大罗维奇·纳晓金。”公爵急忙把他们介绍给大家。这小伙子倒还可以介绍一下:出身望族与名门,但是方才并没有介绍我们俩,所以我俩只好继续坐在自己的旮旯里。我根本不愿意向他们扭过头去;但是斯捷别尔科夫一看见那年轻人就开心地咧嘴大笑,显然想巴结地说点什么。这一切在我看来甚至太逗乐了。
“去年,我就常常在韦里金娜伯爵夫人家遇见您。”达尔赞说。
“我记得您,但是那时候您好像穿的军服。”纳晓金亲切地回答道。
“是的,是军服,但是多亏了……啊,斯捷别尔科夫,他也在这儿?他怎么会在这儿呢?正是亏了这些大人先生我才没有穿军服。”他直接指了指斯捷别尔科夫,哈哈大笑起来。斯捷别尔科夫也快乐地笑了,大概把这话当成了恭维。公爵的脸红了一下,急忙转过身去向纳晓金问了个什么问题,而达尔赞则走到斯捷别尔科夫跟前,跟他热烈地谈起了什么事,但是已经压低了声音。
“您在国外好像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马科娃很熟吧?”客人问公爵。
“噢,对,我认识她……”
“好像,这里很快会出现一桩新闻。据说,她要嫁给比奥林格男爵了。”
“这话没错。”达尔赞叫道。
“您……能肯定吗?”公爵问纳晓金,明显很激动,对自己的问题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我也是听说的;关于这事似乎已经谈开了;不过,我也不敢肯定。”
“噢,我有把握!”达尔赞走到他身边,“是昨天杜巴索夫跟我说的,这类新闻他总是头一个知道。这事,恐怕公爵也应该知道吧……”
纳晓金等达尔赞说完,又转过头去对公爵说:
“她已经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了。”
“最近一个月来,她父亲病了。”公爵有点冷冷地指出。
“这位太太似乎颇有些风流韵事!”达尔赞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抬起头,挺直了身子。
“我有幸认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本人,我认为我责无旁贷地应予澄清,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谣传——无非是些造谣和诽谤……而造谣的人……无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非常愚蠢地打断了他的话后,就闭上了嘴,仍旧满脸通红地望着大家和挺直了身子。大家都向我转过了头,但是忽然斯捷别尔科夫却嘻嘻地笑了起来;连扫兴的达尔赞也咧开了嘴。
“这位是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向达尔赞指了指我。
“啊,请您相信,公爵,”达尔赞开朗而又和蔼地对我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如果说这是流言,那也不是我散布的。”
“噢,我不是说您!”我迅速回答,但是斯捷别尔科夫却不可饶恕地大笑起来,后来才弄清他之所以哈哈大笑,正是因为达尔赞管我叫公爵。我这姓真糟糕,这一回又出了我的洋相。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脸红,由于羞愧,当然,当时我竟不敢接过这句蠢话,公开宣布我就是个普通人多尔戈鲁基。这还是我生平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达尔赞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和大笑不止的斯捷别尔科夫。
“啊,对了!刚才我在楼梯上遇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很性感,很靓丽,她是谁呀?”他突然问公爵。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谁。”他的脸色红了红,很快回答。
“那谁知道呢?”达尔赞笑起来。
“不过,这……这可能是……”公爵有点忸怩地说道。
“这……这正是他的妹妹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斯捷别尔科夫忽地指了指我。“因为我方才也碰见了她……”
“啊,可不是吗!”公爵接口道。但是这回他脸上挂着异常庄重和严肃的表情,“这想必是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她跟我现在借住的安娜·费奥多罗芙娜·斯托尔别耶娃家很熟,她今天大概是来看望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的,她也跟安娜·费奥多罗芙娜很熟,安娜·费奥多罗芙娜临走时把这家交给她照应了……”
这一切都说得千真万确。这位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就是可怜的奥莉娅的母亲,关于奥莉娅自杀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后来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让她住到斯托尔别耶娃家。我非常清楚,丽莎常常到斯托尔别耶娃这里来,后来也间或来看看可怜的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当时我们全家都喜欢上了她;但是那时候,在公爵非常有道理地宣布我的尊姓大名之后,尤其是在斯捷别尔科夫混账的多嘴多舌之后,也可能是因为刚才有人管我叫公爵,我忽然因为这一切而变得满脸通红。幸亏这时候纳晓金站了起来,他要走;他向达尔赞伸出了一只手。就在只剩下我和斯捷别尔科夫两人的那工夫,斯捷别尔科夫忽然向我摆了一下头,指着达尔赞,达尔赞正站在门口,背对着我们;我向斯捷别尔科夫挥了挥拳头。
过了不多一会儿,达尔赞也走了,跟公爵约定明天一定在早已约定的某个地点见面,这地点当然是指赌场。他出门时向斯捷别尔科夫嚷嚷了一句什么,又向我微微一鞠躬。他刚一出去,斯捷别尔科夫就从座位上跳将起来,站到房间中央,朝上举起一个手指。
“这位少爷上星期干了一件荒唐事:出了张期票,而期票的背书却签了个阿韦里扬诺夫的假姓名。于是这张期票就以这样的形式周转出去了,不过这是不许可的!触犯刑律。而且多达八千。”
“大概这张期票就在您手里吧?”我恶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
“我开了家钱庄,您哪,开了一家mont de piété,我不收期票。听说过巴黎的mont de piété是什么吗?那是一家向穷人布施面包和行善的机构;我开的就是这样的一家mont de piété……”
公爵粗暴而又恶狠狠地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
“您怎么还在这里?您干吗坐着不走呢?”
“啊!”斯捷别尔科夫迅速地用眼睛向他示意,“那么,那件事呢?难道不行吗?”
“对对对,不行,”公爵叫道,跺了一下脚,“我说过!”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就这样吧。不过,这不对……”
他猛地转过身子,低了一下头,弓了一下背,忽地走了出去。公爵向他的背影吼道(已经是在房门口了):
“要知道,先生,我一点也不怕您!”
他很生气,想坐下来,但是瞅了我一眼,没坐。他那目光似乎也在对我说:“你干吗也杵这儿?”
“我,公爵,”我刚要开口……
“我真没工夫,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马上要出去。”
“就一忽儿,公爵,我有非常要紧的事;首先,请把您的三百卢布拿回去。”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他走来走去,但是又停下了片刻。
“是这么回事,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以及您关于韦尔西洛夫所说的话,说他不清不白,等等,最后,还有您在所有其他时间的态度……总之,我无论如何不能拿。”
“话又说回来,您不是整整一个月都拿了吗?”
他突然坐到椅子上。我站在桌旁,一只手翻着别林斯基的书,另一只手则拿着礼帽。
“感觉不一样,公爵……最后,我永远也赢不到一定的数目……这赌博……总之,我不能拿!”
“您只是因为没能标新立异,所以您才光火;我想请您别动那本书好不好。”
“什么叫‘未能标新立异’?最后还有一点,您当着您的客人的面把我跟斯捷别尔科夫看成一样的货色。”
“啊,这才是谜底!”他挖苦地咧开了嘴。“再说,达尔赞管您叫公爵,您不好意思了。”
他恶狠狠地笑了起来。我一下子火了:
“我甚至不明白……您那公爵的头衔白给我也不要……”
“我知道您的脾气。您大叫大嚷地替阿赫马科娃辩护,多可笑啊……别动书!”
“这是什么意思?”我也叫起来。
“别——动书!”他突然吼道,一副凶相,在沙发上挺直了身子,好像准备向我扑过来似的。
“这就太过分了。”我说,说罢就匆匆走出了屋子。但是我还没走到客厅尽头,他就从书房门口向我喊道:
“安德烈·马卡罗维奇,您回来,您——回——来!马上回——来!”
我不听,只管向前走去。他快步追上我,抓住我的一只手,把我拖进了书房。我没有反抗!
“您收下!”他说,激动得脸色发白,一面把我扔下的那三百卢布递给我。“您一定要收下……否则我们……您非收下不可!”
“公爵,我怎么能收呢?”
“好了,我请求您原谅还不行吗?好了,饶恕我!……”
“公爵,我一向很爱您,如果您也一样……”
“我也一样,请您收下吧……”
我收下了。他的嘴唇在发抖。
“我明白,公爵,您是被这混账东西气昏了……但是,公爵,除非咱俩像过去怄气时那样互相亲吻,我决不收下……”
我说这话时也在发抖。
“真是千般温柔,万般恩爱,”公爵喃喃道,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但是他弯下腰来,吻了吻我。我哆嗦了一下:在他吻我的那一刹那,我在他脸上分明看到了厌恶。
“他至少把钱给您拿来了吧?”
“唉,无所谓。”
“我是为您……”
“拿来了,拿来了。”
“公爵,我们曾经是朋友,再加上,韦尔西洛夫……”
“唔,是的,是的,好!”
“最后,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三百卢布……”
我把钱拿在手里。
“收下吧,收——下——吧!”他又微笑了一下,但是在他的微笑中有某种不怀好意的神态。
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