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我去晚了,但是他们还没有入坐,在等我。也许是因为我很少在他们那儿吃饭,所以甚至还另外加了点菜:作为冷盘,出现了沙丁鱼,等等。但是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我看见他们一个个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皱紧了眉头:丽莎看见我后只勉强笑了笑,妈妈则明显地感到不安;韦尔西洛夫虽然笑嘻嘻的,但这笑却像挤出来似的。“该不会是吵架了吧?”我不由得想道。然而,起初一切都进行得很好:韦尔西洛夫只是对疙瘩汤稍许皱了皱眉头,把米馅肉饼端上来的时候,狠狠地做了个鬼脸。
“只要我提醒过,什么食品我的胃受不了,第二天它准会出现。”他恼怒地脱口说道。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又能想出什么花样来呢?新花样的食品,怎么也想不出来呀。”妈妈胆怯地回答道。
“你这个母亲呀,跟我们的某些报纸恰好相反,它们是什么新奇就干什么。”韦尔西洛夫想说句俏皮话,说得风趣些和友好些,可是他不知怎么没有说成,于是他更加吓坏了妈妈,她当然什么也没听懂,怎么会把她同报纸相比呢,于是她只好困惑地环顾四周。这时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走了进来,先申明她吃过饭了,接着便在妈妈身旁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还始终没能博得这位“要人”的好感,甚至,恰好相反,她动不动就没碴找碴地对我肆意攻击。最近以来,她对我的不满变本加厉:她对我这身十分讲究的衣服看都不要看,丽莎还告诉我,当她听说我包下了一辆宝马香车时,差点没气得晕过去。最后我只好尽可能地避免同她见面。两个月以前,在退还遗产以后,我本想跑去找她聊聊韦尔西洛夫的所作所为,但是却没得到她的半点同情,相反,她气得要命:很不乐意他居然让出了全部,而不是一半;而对于我,当时,她严厉地指出:
“我敢打赌,你坚信,他把钱还给人家,又向人家提出决斗,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改变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对他的看法。”
要知道,这几乎给她猜了个正着,其实,我当时还真有这样的感觉,还当真感觉到了点什么。
她一进来,我就明白了,她肯定会找我的碴;我甚至还有几分把握,她这次来就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的,因此我就忽然变得随随便便,异常放肆起来;而且我对此也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我从不久前起还继续处在一种快乐和欢天喜地的状态。我要一劳永逸地指出,随便、放肆在生活中从来就与我不适合,也就是说,我不应该放肆,而是相反,我一放肆就会出丑。我现在的情况也这样:不多一会儿我就说漏了嘴;我倒没有什么不好的感情,纯粹是出于轻率;我发现丽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就冒冒失失地说了句话,甚至都没想过我在说什么:
“天老地荒,我难得回来吃一次饭,可是你丽莎,却好像故意给我脸色看似的,这么闷闷不乐!”
“我头疼。”丽莎回答。
“啊,我的上帝,”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抓住了这句话,“你该不是病了吧?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好不容易才赏脸回来吃一次饭,你应当手舞足蹈地表示欢迎呀。”
“您简直是我命中的灾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后只要您在,我就永远不回来!”我还当真愤愤然拍了一下桌子;妈妈吓了一跳,而韦尔西洛夫看了看我。我忽然大笑起来,请求他们原谅。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把灾星一词收回。”我对她说,继续十分放肆。
“不,不,”她断然道,“能做你的灾星,而不是相反,我感到三生有幸,您放心。”
“亲爱的,应当学会忍受生活中小小的不幸,”韦尔西洛夫微笑着喃喃道,“没有不幸,活着就没意思了。”
“知道吗,有时候您是个极端的顽固派。”我神经质地笑着,叫道。
“我的朋友,我不在乎。”
“不,不要不在乎!您干吗不对一头蠢驴直言不讳地说:它是头蠢驴呢?”
“你该不是说你自己吧?首先,我不想而且也不能评论任何人。”
“为什么您不想,为什么您不能呢?”
“因为我懒,也因为厌恶。有一回,有个聪明的女人对我说,我没有资格评判他人,因为‘我还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而要成为一个评判他人的人,必须先自己饱受苦难,才有资格评判他人’。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花哨,但是应用到我身上,也许还是合适的,因此我甚至心甘情愿地乐意听从这样的评论。”
“难道这话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您说的?”我叫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韦尔西洛夫略现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根据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脸色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突然使劲儿抽动了一下。”
我是偶然猜着的。后来才弄清楚,这话的确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昨天的热烈交谈中对韦尔西洛夫说的。再说,一般说来,我再重复一遍,我那么开心,那么冒失地攻击他们大家,实在不是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而且心事很重。
“我一点也听不懂,因为这一切说得太抽象了;这也是您的一大特点:您非常喜欢发表抽象的看法,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这是利己主义者的一大特点;只有利己主义者才喜欢发表抽象的观点。”
“这话说得不笨,但是你不要再纠缠了。”
“不,哪能呢,”我冒冒失失地硬是纠缠不休,“只有饱受苦难的人,才有资格评判他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谁正大光明,谁才能当法官——这就是我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能给你当法官的人就不多了。”
“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
“谁?”
“他现在正坐着,跟我说话。”
韦尔西洛夫奇怪地笑了笑,然后弯下腰来,凑近我的耳朵,抓住我的一只肩膀,对我悄声道:“他对你说的都是谎话。”
我至今不明白,当时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但是看得出来,他当时正处在某种异常的惊惶不安中(后来我才想明白,是因为一个消息)但是,“他对你说的都是谎话”这话,却说得那么出人意外,那么严肃,而且还带着一种十分古怪的,完全像在开玩笑的表情,以致我整个人都有点神经质地颤栗了一下,几乎被吓坏了,并有点异样地看了看他;但是韦尔西洛夫急忙大笑起来。
“好了,谢谢上帝!”妈妈说,她方才看见韦尔西洛夫跟我耳语,都吓坏了,“我还以为……阿尔卡沙,你别生我们的气: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聪明人跟你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彼此不互相照应,又有谁会来爱你呢?”
“所以亲属之间的爱是没有道德基础的,妈妈,它是不请自来,自然而然发生的。爱应当是做了什么得到回报,争取得来的。”
“你就先慢慢争取吧,而这里大家爱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大家都忽地大笑起来。
“嗯,妈妈,您也许并没有想开枪,可是鸟却被您打下来了!”我也大笑地叫起来。
“你还当真以为有值得爱你的理由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气势汹汹地攻击我,“他们不仅白爱你了,而且还通过憎恶在爱你!”
“不见得吧!”我快乐地叫起来,“您知道吗,也许今天还真有人说过他爱我呢?”
“人家是取笑你才说这话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有点不自然和恶狠狠地接口道,好像就等着我说这句话似的。“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尤其是女人,单凭你那肮脏的灵魂,就会感到恶心。你留着小分头,穿着精致的内衣,衣服是在法国裁缝那儿定做的,要知道,这一切都腌臜透了!谁给你穿,谁给你吃,谁给你钱花,让你去玩轮盘赌?你想想,你不知羞耻地向谁拿的钱?”
妈妈腾的一下满脸涨得通红,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这样的羞耻。我整个人感到一阵抽搐。
“如果说我乱花钱,那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钱,我无须向任何人汇报。”我满脸通红,断然答道。
“你自己的钱是谁的钱?你自己的钱是什么钱?”
“不是我的,那就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他不会拒绝我的……我向公爵拿的是他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债……”
“我的朋友,”韦尔西洛夫忽然坚定地说,“他那儿,我没有一分钱。”
这话可非同小可。我愣在原地,哑口无言。噢,不用说,考虑到我当时那种满不在乎的反常心态,当然我可以用某种“极其高尚”的冲动,或者漂亮的言辞,或者什么别的方法来摆脱困境,但是我在丽莎双眉深锁的脸上忽然发现一种恶狠狠的、责难的表情,一种对我不公平的表情,几乎像嘲笑,于是我立刻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说道:
“小姐,”我突然对她说道,“您好像常常到公爵府上去拜访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吧?那您能不能把这三百卢布亲自交给他呢,为了这点钱,您今天已经狠狠地数落我半天了!”
我掏出钱,交给了她。但是谁能相信呢,我说这些下流话,当时没有任何目的,就是说,我没有暗示任何事,影射任何事。再说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暗示,因为当时我还一无所知。也许,我只是想挖苦她一下,说一些比较无伤大雅的话,比如说,小姐,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如果您硬要多管闲事的话,那能不能请您亲自去会会这位公爵,会会这个年轻人,会会这个彼得堡军官,把这交给他呢,“如果您硬要干涉年轻男人的事的话”。但是,当时我有多吃惊啊:妈妈蓦地站起来,在我面前举起一个手指,威胁我,喝道:
“不许你胡说!不许!”
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表现,我也从座位上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到某种痛苦,感到心上某种痛苦的创伤,我突然明白过来,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但是妈妈没过多长时间就经受不住:她用两手捂住脸,迅速跑出了房间。丽莎甚至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就紧跟着她跑出去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大约有半分钟默默地望着我。
“难道你当真话中有话,想说什么吗?”她令人不解地喝问道,带着深深的诧异看着我,但是,因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她也跑出去追她们了。韦尔西洛夫带着不悦的,甚至恶狠狠的表情,从桌旁站了起来,在墙角拿起了自己的礼帽。
“我认为你一点也不笨,不过太天真了。”他嘲弄地向我喃喃道。“如果她们回来了,你告诉她们,不用等我吃甜点了:我出去稍许走走。”
剩下了我一个人,起先我觉得很奇怪,然后感到很委屈,然后我才清楚地看到我错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错哪儿,而只是感觉到了什么。我坐在窗口,等着。等了大约十分钟,我也拿起了礼帽,上了楼,到我从前住的那阁楼去。我知道她们肯定在那,也就是说妈妈和丽莎,至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已经走了,我就这么找到了她们俩,坐在我那长沙发上,在悄悄地说什么。她俩一看见我就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我感到惊奇的是,她俩并没有生我的气;至少妈妈还微笑了一下。
“妈妈,我错了……”我开口道。
“得了,得了,没什么,”妈妈打断了我的话,“不过你们要彼此相爱,永远不要吵架,上帝会赐给你们幸福的。”
“妈妈,他永远不会欺负我,我向您保证!”丽莎肯定而且动情地说。
“要不是这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我叫道,“她太坏了!”
“您瞧见啦,妈妈?您听见啦?”丽莎指着我对她说。
“我有句话要告诉你们俩,”我庄重地宣布,“如果这世界叫人恶心,那叫人恶心的只是我,而其他的都十分美好。”
“阿尔卡沙,你别生气,亲爱的,要是你当真不再……”
“不再赌博?不再赌钱?不了,妈妈;今天是最后一次,尤其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亲自和公开地宣布他在他那里没一分钱之后。你们俩不会相信,当时我多么羞愧啊……但是,我必须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妈妈,亲爱的,上一回,我在这里说……真不好意思……好妈妈,我胡说了:我愿意真诚地信仰上帝,我只是信口开河,我很爱基督……”
我们俩上一回的确做过这一类谈话,妈妈很伤心,也很担心。现在她听完我的话后,就像对小孩似的冲我微微一笑:
“阿尔卡沙,基督会饶恕一切的。你说的坏话,他会饶恕,比你更坏的话,他也会饶恕。基督就是父,基督不求回报,甚至在最深沉的黑暗里都会发光……”
我同她俩告别后就走了出来,在想,今天能不能找个机会同韦尔西洛夫再见上一面呢;我很想同他谈谈,而刚才没法谈。我疑心,他肯定在我那房间里等我。我徒步回去;从温暖的地方刚出来,开始感到略有寒意,走走路还是挺愉快的。
我住在耶稣升天桥附近的一家很大的公寓里,从院子里上楼。我快走进大门的时候,碰到正从我那里出来的韦尔西洛夫。
“按照我的习惯,出来散散步,走到了你的住所,甚至还在彼得·伊波利托维奇那儿等了你片刻,但是又觉得无聊。他们在你那儿总是吵吵闹闹,而今天他老婆都给气病了,躺在那里哭。我看了看就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懊恼。
“您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来往吧,除了我和彼得·伊波利托维奇以外,你在整个彼得堡就没人可以来往了吗?”
“我的朋友……要知道,这都无所谓。”
“您现在准备上哪?”
“不,我不想回你那儿去。如果你愿意——咱们就走走,多美的夜晚呀。”
“如果您不是对我净发表一些抽象的议论,而是跟我说些人话,比如说,哪怕只是暗示一下这可恶的赌博的事,那我也就不至于像个傻瓜似的陷进去,拔不出来了。”我突然说道。
“你后悔了?这很好嘛,”他慢腾腾地回答道,“我从来就怀疑,赌博对你并不是主要的事,不过是暂时的误入歧途……你说得对,我的朋友,赌博是一种恶习,此外,还可能输钱。”
“而且输的还是别人的钱。”
“你还输掉了别人的钱?”
“我输掉的是您的钱。我在公爵那儿借钱,是记在你账上的。当然,就我这方面来说,这既荒唐透顶又愚蠢之极……居然把您的钱当成了自己的,但是我一直想赢回来。”
“我要再一次提醒你,那里没有我的钱。我知道这个年轻人自己也很拮据,尽管他一再许诺,但是我在他身上并没有任何打算。”
“这么说,我的情况就更不妙了……我处在一种可笑的境地!既然这样,他凭什么借给我钱,我又凭什么拿他的钱呢?”
“这就是你的事了……而说真格的,你向他借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吗,啊?”
“除非凭交情……”
“不,除了凭交情以外?有没有你认为可以向他借钱的理由呢,啊?唔,比如说,凭借某种无论怎样的考虑?”
“凭借什么考虑呢?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那就更好,不瞒你说,我的朋友,我就相信你不懂。Brisons-là,mon cher,你先想个办法,努把力,不要再赌了。”
“如果您早对我说不就成了!就是现在,您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如果我早说了,咱俩就可能大吵起来,您也就不会心甘情愿地让我每天晚上到你这儿来看你了。要知道,亲爱的,所有这些未雨绸缪、治病救人的忠告——这一切不过是干涉别人的事和别人的信仰。我冒冒失失地干涉别人信仰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到头来收获的却只是碰钉子和遭奚落。当然,碰钉子和遭奚落,你都可以不在乎,但是最主要的是你这一套做法将一无所获:不管你怎么干涉,人家都不会听你的……结果是大家都不喜欢你。”
“我很高兴,您开始不同我谈抽象的话题了。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您,早就想问了,但是过去好像有点没法跟您说似的。好在咱们现在在街上。您记得在您那儿的那个晚上吗,也就是两个月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咱们俩坐在我那口‘棺材’里,我询问过您关于妈妈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事,您记得吗,当时我对您是多么‘放肆’啊?怎么能允许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用这样的字眼来谈论自己的母亲呢?怎么样?可是您却不动声色,不置一词,相反,您自己还向我‘敞开了心扉’,这就使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的朋友,我太高兴了,居然能听到你有……这样的感受……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的确在等你出现脸红,如果说我在给你火上加油,也许我正是想使你发展到极端……”
“可您当时只是欺骗了我,更加搅浑了我心中的那股清泉!是的,我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自己也往往不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如果您那时能给我稍微点拨一下,我也许就会明白过来,立刻走上正道。但是您当时只是使我更加恼火。”
“Cher enfan,我一向都有这样的预感,咱们俩,不管怎样,都会走到一块儿的;你脸上的这‘脸红’,现在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并不需要我的指点,我敢起誓,这对于你更好……亲爱的,我要指出,最近以来,你学到了许多东西……难道是因为受了这小公爵的影响吗?”
“您别夸我了,我不喜欢这样。请不要在我心中留下令人烦恼的猜疑,疑心您夸我是出于伪善,有碍于实事求是,目的是为了博得我的好感。可是在最近……您知道吗,我常常去看望一些女人。我受到很好的接待,比如说,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您知道吗?”“这,我知道,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的朋友。是的,她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聪明的姑娘。Mais brisons-là,mon cher。今天我心里烦得出奇——是不是害了抑郁症呢?我把这归咎于痔疮。家里怎么样?没事儿吧?不用说,你在那儿又言归于好,又互相拥抱了?Cela va sans dire。有时候回到她们身边,总觉得心里有点儿烦,即使在最恶劣的天气下散步之后,也是这样。说真的,有时宁可在雨里再绕个圈,只要能在外面多待些时间就好,别回到这窝里来。心里闷啊,闷极了,噢,上帝!”
“妈妈……”
“你母亲是个十分完美和十分可爱的人,mais……总之,我大概配不上她们。顺便说说,她们今天到底怎么了?最近几天以来,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似乎有点异样……你知道吗,我总装作视而不见,但是,今天她们肯定出了什么事……你什么也没有发觉吗?”
“我一无所知,甚至完全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跑来捣乱的话,她总是不能不跳出来咬人。您说得对:她们肯定有什么事。不久前,我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碰到了丽莎;她在那儿也有点异样……甚至使我很吃惊。她常常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去,您总知道吧?”
“知道,我的朋友。而你……你不久前是什么时候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的,也就是说具体在几点钟?我需要知道这点,为了确定一个事实。”
“两点到三点。您想,我出来时正好碰上公爵……”
这时,我就把我的整个拜访十分详尽地告诉了他。他默默地听我说完了;关于公爵可能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求婚的事,我未置一词;对我兴高采烈地夸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只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她很可爱。”
“今天我赶在众人之前使她吃了一惊,我告诉了她一件新出炉的社交界新闻,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就要嫁给比奥林格男爵了。”我忽然说,好像我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似的。
“是吗?您不妨想想,她前不久,还在中午以前,也就是说,在你使她大吃一惊之前很久,她就把这条特大‘新闻’告诉了我。”
“您说什么?”我站在原地愣住了,“她怎么可能知道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又怎么啦?她当然可以比我早知道嘛,但是您倒想想:她听我告诉她的时候,竟像听一个全新的新闻似的!不过……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又怎么啦?包容万岁!应当包容各种性格的人,不是吗?比如说,我会忍不住立刻说出去,而她则守口如瓶……由她去,且由她去,尽管如此,她还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一个性格极好的人!”
“噢,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然而最新奇的是这些性格极好的人有时却会以非常独特的方式令人不知所措;你想,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今天冷不防向我提了个问题,把我都问蒙了,她问我是不是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马科娃?”
“多么古怪而又荒唐的问题啊!”我叫起来,又被惊呆了。我甚至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我还从来不曾同他谈起过这个问题,可是——他却主动……
“这问题她是怎么提出来的?”
“就这样,我的朋友,直截了当;说完又立刻闭上了嘴,一言不发,主要是,你要注意,我从来不允许跟我进行这样的谈话,甚至不允许有进行这类谈话的可能,更不消说是她了……然而,你自己说你了解她,因此你可以想象一下,这问题她怎么问得出口……你该不是已经知道点什么了吧?”
“我也像您一样被弄得莫名其妙。可能是出于某种好奇,也许是开玩笑?”
“噢,相反,她是非常严肃地问的,而且不是一般地问,几乎是,可以说吧,质问,显然是事出有因,而且是出于一种非常紧急、非常要紧的原因。你会不会再去看她呢?你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来呢?我甚至想请求你,你知道吗……”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主要是她怎么可能设想您会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呢?对不起,我至今还惊魂未定。我是从来,从来不允许自己跟您谈这个或这一类的任何话题的……”
“你这样做很聪明,亲爱的。”
“你们俩过去的私情以及你们俩之间的猫腻——当然不是咱俩应该谈论的话题,我如果这样做,甚至是愚蠢的;但是我正是在最近,在最近这几天,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感叹:如果您从前曾经爱过这女人,哪怕就爱过一分钟,那会怎样呢?——噢,那您在对她的看法上就永远不会犯那么可怕的错误了,就像后来出现的那种错误一样!后来出现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你们俩互相敌对,你们俩(可以说吧)彼此厌恶,我都知道,我都听说过,听说得太多了,还在莫斯科的时候就听说了;但是,正是在这里首先跃入眼帘,暴露无遗这样的事实:你们彼此极端厌恶、极端敌对,也就是彼此不爱,可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忽然问您‘是不是爱’?难道她的消息就这么闭塞吗?真是奇怪!她在取笑您,我敢说,她在取笑我!”
“但是我要指出,亲爱的,”突然在他的声音里听到某种神经质的、出自肺腑和感人至深的音符,而在过去,他极少有这种情况,“我要指出,你自己谈到这事的时候似乎也过于热情,热情得过了头。你刚才说,你常常去看望一些女人……我当然,正如你所说,也想就这一话题……多多少少地问问你……但是‘这女人’是否也列入你不久前交往的朋友之列呢?”
“这女人……”我的声音突然哆嗦了一下,“我说,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您听我说,这女人也就是您不久前在这个公爵那儿所说的‘鲜活的生命’,——您记得吗?您曾说,这‘鲜活的生命’就是某种那么直率、那么纯正、那么率真地望着您的生命,而且正是由于这种率真和开朗,使您无法相信这就是您如此艰难地寻找了一辈子的人……就这样,您抱着这样的观点遇到了一个理想的女人,而且在这个尽善尽美和理想的女人身上,您又看到了她‘浑身是毛病’!还真有您的!”
读者可以想见,我当时是多么愤懑。
“‘浑身是毛病’!噢!这句话我知道!”韦尔西洛夫叫道。“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连这句话都告诉了你,那我是不是应该祝贺你点什么呢?这说明你们已经亲密无间,也许,甚至还应当夸你几句,因为你为人稳重,因为你能保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少能做到这点吧……”
他的声音里闪耀着亲切、友好和使人感到亲热的笑意……在他的言谈中,在他欢畅的笑脸上,就我夜间所能看到的,自有一种挑战而又亲切的表情。他异常兴奋。我不由得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稳重,保密!噢,不不不!”我红着脸叫道,同时又握着他的一只手,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把他抓住的,甚至都没察觉,我抓住他的手不放。“不,不敢当!……总之,我无喜可贺,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永远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我气喘吁吁,飘飘欲仙,而我多么想飞啊,我心里是那么欢畅,“您知道吗……哪怕就发生这么一次呢,渺小的一次!要知道,亲爱的,好爸爸,请您允许我叫您一声爸爸,——不仅父亲和儿子,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同第三者谈论他同某个女人的关系的,甚至最纯洁的关系!甚至愈纯洁,愈应该禁止!这恶心,这粗俗,一句话——最信得过的人也不行!但是,要知道,如果什么关系也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关系,那总可以谈谈吧,可以吗?”
“应该听从心的吩咐。”
“我冒昧请问,我有一个十分冒昧的问题:要知道,在你一生中,您认识过许多女人,您跟她们发生过关系吗?……我只是泛泛而论,泛泛而论,并不是特指某一个人!”我红着脸,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假定作过这孽吧。”
“有这么一回事,您作为一个较有经验的人,请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跟您告别的时候忽然说,仿佛无意似的,眼睛望着一边:‘明天三点我要到某某地方去’……唔,就假定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吧。”我脱口而出,彻底飘飘然了。我的心猛地一跳便停止了跳动;我甚至一时语塞,都说不出话来了。他竖起耳朵,在听。
“就这样,我在第二天的三点来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进门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厨娘来开门,(您知道她家的厨娘吧?)我头一句话就问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家吗?如果厨娘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只有某一位女客在那坐等。’那时候,我又该得出什么结论呢,请问,假如您……总之,假如您……”
“很简单,这就是约会,约你来相会。但是,这么说,这事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就在今天?对吗?”
“噢,不不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这事是有的,但并非此事;见面是有的,但并非为了那事儿,这是我首先要申明的,否则我就是个卑鄙小人了,有过,但是……”
“我的朋友,这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因此我提议……”
“过去,有人向我讨钱,我常常给他们十个或者二十五个戈比。买一小杯酒喝!只求赏给我几个戈比,就要几个,是一个中尉在求你们,乞讨的是一个过去的中尉!”突然有一个高个子的乞讨者,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也许他还真是位退伍的中尉。最有意思的是,就他所从事的职业而言,他甚至穿得非常讲究,可是他却伸手向人乞讨。
关于这个卑微的中尉的这一微不足道的插曲,我故意不想漏过,因为现在我回忆的是韦尔西洛夫的整个形象,这就必须包括当时环境中的所有详情细节,而当时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要命的时刻。生死攸关,而我却浑然不觉!
“先生,如果您再纠缠不休,那我就要立刻叫警察了。”韦尔西洛夫在那名中尉面前站住,突然有点不自然地提高了嗓门,叫道。
我从来无法想象,一个思想超脱的哲人,因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请注意,我们中断了谈话,当时我们正谈到他最感兴趣的地方,而且这话还是他自己引起的。
“难道您连五戈比钢镚都没有?”那中尉挥了一下手,粗鲁地叫道。“再说现在哪个骗子会有十五戈比钢镚呢!这些坏蛋!混账东西!自个儿穿着海狸皮大衣,却把十五戈比钢镚当成了国家大事!”
“警察!”韦尔西洛夫喊了一声。
但是根本不用喊:巡警恰好就站在街角,他也听到那中尉在骂人。
“他骂人,我请您做见证,而您,我请您去一趟派出所。”韦尔西洛夫说。
“喔……唷,没什么大不了,您什么也证明不了!主要是您证明不了您有头脑!”
“您别放过他,警察,请您领我们去。”韦尔西洛夫坚决要求。
“难道咱们也去派出所?见他的鬼吧!”我向他小声道。
“非去不可,亲爱的。在我们大街上,竟这么放肆无礼,太不像话了,讨厌透了,如果人人履行自己的职责,对人人都有好处。C\'est comique, ma\'is c\'est ce que nous ferons。”
走了大约百步左右,一路上,那中尉十分激动,精神抖擞,而且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一再说“不能这样”,不就“为了十五戈比的事吗”,等等,等等。但到后来他终于跟那巡警说起了悄悄话。那巡警是位明白事理的人,显然反对在街上小题大作,似乎也站在他一边,不过也仅仅在一定的意义上。他嘟嘟囔囔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对他小声说着什么,诸如:“现在不行了”,“已经立案了”,然而,比如说,“假如您向这位先生道个歉,而这位先生又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话,倒还好说……”
“好了,请——听——我说,仁慈的先生,好了,咱们上哪?我问您呢,咱们急急忙忙地上哪去?这有意思吗?”那中尉大声叫道。“如果一个不幸的人,在自己的穷途末路中同意向您道歉……如果,说到底,您需要他的低三下四……他妈的,再说,咱也不是在客厅里,而是在大街上!就大街来说,道个歉也就够了……”
韦尔西洛夫停了下来,蓦地哈哈大笑;我甚至以为,他制造这整个事端是为了逗乐,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可以完全原谅您,军官先生,我敢断言您很有能耐。以后您在客厅里也可以这么干嘛——很快,这在客厅里也会蔚然成风,骂了人,道个歉,也就够了,至于现在,先给您两个二十戈比的钢镚,喝点酒,叫个菜;警察,对不起,打扰了,您出了力,我本来要对您表示感谢的,可你们现在是如此廉洁奉公……亲爱的,”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这里有个小饭馆,实际上是个藏垢纳污之地,但是那里可以喝茶,我想请你……就在这儿,说话就到,咱们走吧。”
我再重复一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兴奋;虽然他的脸显得很开心,而且容光焕发,可是我却发现,当他从小钱包里掏那两枚二十戈比钢镚,准备给那军官时,他却两手发抖,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因而最后只好请我帮忙,帮他掏了出来,递给那中尉;这事,我忘不了。
他把我领到运河旁,在下面的一家小饭馆里,顾客很少。有一架跑了调的、声音嗄哑的管风琴在演奏,屋里发出一股油腻腻的餐巾味儿:我们在一处墙角坐了下来。
“你也许不知道吧?有时候,我由于无聊……由于心里实在闷得慌……喜欢到各种各样的藏垢纳污之地来消遣。这个环境,这个《露契娅》的变了调的咏叹调,这些穿得不像样子的俄国服装的跑堂,这种强烈的烟草味,台球屋里传出来的这些嘈杂的叫嚷声——这一切是如此庸俗,如此乏味,庶几乎,近似幻境。唔,那又怎么样呢,我的亲爱的?这个战神之子,在咱们谈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把咱们的话打断了……瞧,茶来了;我喜欢这里的茶……您想,彼得·伊波利托维奇现在忽然想让另一个麻脸住户相信,说上世纪,在英国议会里,特意设置了一个法律专家委员会,以便研究基督在祭司长和彼拉多前受审的全过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现在按照我们的法律,这应该怎么办,他说,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隆重,有律师,有检察官,还有其他人……直到最后,陪审员不得不作出有罪判决……这人也真稀奇!那个傻瓜房客开始争辩,他大怒,吵翻了天,并且宣告他明天就搬走……女房东大哭,因为她减少了收入……Mais passons。在这些小饭馆里,有时候,常常养着夜莺。你知道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式的古老的莫斯科笑话吗?在莫斯科的一家小饭馆里,有一只夜莺在歌唱,走进来一个‘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的商人,他问:‘夜莺咋卖?’‘一百卢布,’‘烤了,端上来!’烤熟了,端上来了。‘切十戈比的’。有一回,我把这故事讲给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听,他不信,甚至还大怒……”
他还说了许多。我零零碎碎地讲这些,只是为了举例说明。他不停地打断我的话,只要我一开口,想讲自己的故事,他就开始讲一些完全不相干和完全不搭界的废话;他讲得是既兴奋又快乐;还笑,但是天知道他笑什么,甚至还嘻嘻地笑,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模样。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又重新斟上一杯。现在我明白了:他当时的情形就像一个刚收到一封盼望已久的既珍贵而又令他十分好奇的信,他把这信放在自己面前,故意不把它拆开,相反,却长久地拿在手里把玩。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信封和封印,又跑到另一间屋里去忙活什么事,故意拖延,总之,故意拖延令人心向神往那一刻的到来,因为他知道那一刻是跑不掉的,是不会离他而去的,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更充分的享受。
不用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原原本本,从头到尾都说了,也许,差不多说了一小时。再说,也不可能不这样;方才我就渴望能说个痛快。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起,那时候,在老公爵那儿,在她刚从莫斯科回来之后;然后我就说到这一切是怎么逐渐发生的。我什么事也没有漏掉,也不可能漏掉: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启发我,他在猜度事情的发展,他在不停地提示。某些瞬间,我甚至觉得,似乎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状况,似乎他就坐在或站在那里门背后的什么地方,而且每次,在这整整两个月里都这样:他预先就知道我的每一个姿势、我的每一种感受。在他的这种坦露心迹中,我感到无边的享受,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柔情,那种深沉而又细腻的心理!那种仅凭只言片语就能猜到别人心思的惊人的本领。他像女人那样温柔地听着。主要是他善于做到让我毫不害羞,有时候,讲到某个细节的时候,他会突然叫我停住;他常常叫我停住,并且神经质地一再叮嘱:“别忘了细节,主要是别忘了细节,越细,有时候越重要。”就这样,他打断了我好几次。噢,不用说,我一开始很傲慢,对她很傲慢,但很快就表露了真情。我真诚地告诉他,我恨不得扑过去亲吻她的脚站过的地方。最妙,也最令人开心的是,他非常懂得,一个人“可以为那份文件而痛苦,为那份文件而提心吊胆”,可与此同时又能继续保持自己是个纯洁无瑕的人,就像今天她在我面前表露的那样。他也非常理解“大学生”一词。但是,在我已经快要讲完时,我发现,透过他那和善的笑容,还不时在他目光里闪过某种极其焦躁的表情,某种似乎心不在焉而又急躁的神态。当我讲到那“文件”的时候,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事实真相呢?”——尽管我当时十分兴奋,我还是没说。这点,我要在这里记下来,留作终身的纪念。我对他就像对她一样作了这样的解释,就是这文件被克拉夫特销毁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前额掠过一道奇怪的皱纹,一道阴暗的皱纹。
“亲爱的,关于那封信你记得很清楚吗,克拉夫特的确在蜡烛上把它给烧了?你不会弄错?”
“不会弄错。”我肯定地说。
“问题是这封信对她太重要了,假如今天它在你手里,你今天兴许就能够……”但是“能够”什么呢,他没说。“怎么,它现在不在你手里吗?”
我整个人猛地一震,然而是在内心里,而不是在外表上。外表上我丝毫不动声色,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我还是不愿相信他竟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怎么在我手里?现在在我手里?我不是说过,当时,克拉夫特把它烧了吗?”
“是吗?”他用他那火一般的、凝视不动的目光注视着我,这目光我永远忘不了。话又说回来,他仍旧微笑着,但是他的整个善意,他至今表露出来的整个女性的温柔,却忽然不见了。出现了某种捉摸不定的、心灰意冷的神态;他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如果当时他能更好地掌控自己,就像在此以前他一直掌控得很好那样,他就不会向我提出有关文件下落这个问题了,既然他提了,那肯定因为他自己也处在一种狂乱状态。不过,只是现在,我才这么说;可在当时,我却没有这么快地领会到他发生的这一变化:我仍旧继续感到飘飘然,而心里仍继续充斥着欢愉的乐曲。但是我的故事说完了,我望着他。
“怪事儿,”当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丝毫不落地说出来以后,他忽然说道,“太奇怪了,我的朋友:你方才说,你三点到四点在那儿,而且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一直不在家?”
“从三点到四点半,分毫不差。”
“唔,你不妨想象一下,我是三点半整去看望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一分不差,而她是在厨房里遇见我的:要知道,我几乎从来都是从后门进去,去找她的。”
“怎么,她遇见您是在厨房里?”我诧异得后退了一步,叫道。
“是的,她还向我说她有事,没法接待我,我在她那里只待了一两分钟,而我只是去叫她回家吃饭。”
“也可能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也说不定?”
“不知道,不过——当然不是。她穿着她那件对襟短上衣。这时正好是三点半。”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没告诉您我在那里吗?”
“没有,她没有告诉我你在那里……要不然,我就知道了,也就不会再问你这问题了。”
“听我说,这事很重要……”
“是的……这就要看从什么观点来看这问题了;你连脸都发白了,我的亲爱的;话又说回来,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们把我当孩子一样耍了!”
“不过是‘怕你一时感情冲动’而已,正如她亲口对你说的那样,好了,现在她又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做保证了。”
“但是,上帝啊,这花招也耍得太那个了嘛!您听我说,她居然让我把这一切当着第三者的面,当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说出来;由此可见,我方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这……这让人想起来都可怕!”
“C\'est selon, mon cher。再说,你自己不是方才也说对女人的看法要‘包容’吗,此外你还欢呼‘包容万岁!’”
“倘若我是奥赛罗,您是伊阿古,那,您也不可能高抬贵手……不过,我只能付诸一笑!不可能有任何奥赛罗,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一类关系。怎么能不哈哈大笑呢!就算她是这样吧!我还是相信她无比高尚,比我高尚得多,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理想!……如果她这是开玩笑,我可以原谅她。跟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开个玩笑——由它去!再说,我也没有任何伪装,至于大学生这种关系毕竟产生过,而且保存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吧,曾经存在于她的心坎上,存在于她的心灵里,现在存在,将来还将继续存在!够了!您听我说,您认为应该怎样:我现在就去找她以便了解全部真相呢,还是不必?”
我嘴上说“付诸一笑”,其实,我的眼睛噙满了眼泪。
“那有什么?如果你愿意,那你就去吧,我的朋友。”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您,似乎玷污了自己的灵魂。别生气,亲爱的,但是关于女人,我再重复一遍,——关于女人的事是不应该告诉第三者的;即使是信得过的人,他也不会懂得。那怕他是天使,也不会懂得。假如你尊重女人——就别告诉你的知心人,假如你尊重自己——也别告诉你的知心人!我现在是不尊重我自己。再见,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得了,我的亲爱的,你过甚其词了。你自己不是也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我们走上来,走到运河的堤岸上,开始告别。
“难道你就永远不能真心实意地亲吻我一次吗,像孩子似的,像儿子亲吻父亲似的?”他声音发颤地对我说。我热烈地亲吻了他。
“亲爱的……但愿你永远像现在这样心地纯洁。”
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也从来不曾想到他会自己提出这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