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再一次请求大家注意,我头脑里有点嗡嗡响;如果不是这样,我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就会不一样。在这家小店后面的一个单间,的确可以吃牡蛎,于是我们俩就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桌上铺着一块劣质的桌布,兰伯特要了香槟酒;于是一杯金色的冰凉的香槟酒就出现在我面前,它富有诱惑力地望着我;但是我感到很恼火。
“要知道,兰伯特,我感到最可气的是,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像过去在图沙尔中学那样对我发号施令,其实,你自己在这里的所有人面前,低三下四,像个奴才。”
“傻瓜!嗳,干杯!”
“你甚至都不屑在我面前弄虚作假,哪怕就掩饰一下你想灌醉我呢。”
“你胡说,你喝醉了。应当再喝,心里就痛快了。拿酒杯,拿起来呀!”
“什么叫‘拿起来呀’?我走开,这就结了。”
我还当真欠了欠身子。他勃然变色:
“肯定是特里沙托夫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我看见了——你们在那儿说悄悄话。可见你是个傻瓜。他老黏黏糊糊地缠着阿尔丰西娜,连她都感到恶心……讨厌透了。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您他是怎样一个人。”
“这,你已经说过了。你心里就只有一个阿尔丰西娜,你的目光太浅了。”
“我目光浅?”他没听懂我的意思。“他们现在都转到麻脸那边去了。就这么回事!因此我才把他们统统赶走。他们都是些小人。这麻脸是个大坏蛋,准会把他们都教坏了。而我要求他们,始终要行为高尚。”
我坐了下来,无意识地拿起酒杯,呷了一口。
“就文化程度说,我比你高得多。”我说。但是他看见我又坐了下来,高兴坏了,立刻又给我满上。
“要知道,你怕他们,不是吗?”我继续逗他(当时我肯定比他还可恶)。“安德烈耶夫打落了你的帽子,你还反过来给他二十五卢布。”
“我是给了,但是他会给我付出代价的。他们想造反,看我不拧下他们的脑袋……”
“麻脸搞得你心烦意乱。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现在你的全部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是不是?”
“是的,阿尔卡什卡,这话也对:我就只剩下你一个朋友了;这话你说得太对啦!”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拿这个粗人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太低级了,竟把人家的嘲笑当成了夸奖。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就可以帮我摆脱许多不如意的事。”他继续道,亲切地望着我。
“我又能拿什么来帮你呢?”
“拿什么帮我——你自己知道。没有我,你就是一个傻瓜,肯定很笨,我会给你三万卢布,咱俩对半分,至于怎么做——你自己知道。你又算老几,你瞧:你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名,也没有姓,而现在一下子就可以发大财了;有了这钱,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
他居然使出了这一招,我不胜诧异,我满以为他会耍花腔,而他却跟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充满了孩子气,直出直进。我之所以决定听他说下去,是出于包容,以及……非常好奇。
“要知道,兰伯特:这你就不懂了,我之所以同意听你说下去,是因为我大度。”我坚定地宣称,又从酒杯里呷了一口。兰伯特又立刻给我满上。
“我说,阿尔卡季,如果像比奥林格这样的混账东西,胆敢对我破口大骂,并且当着我所崇拜的女士的面打我,那我就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了!你却忍气吞声,我看不起你:你是个窝囊废!”
“你怎么敢说比奥林格打了我呢!”我涨红了脸,叫起来。“说我打了他,那还差不多,而不是他打了我。”
“不,是他打了你,而不是你打了他。”
“胡说,我还踩了他的脚呢!”
“可他用手把你挡了回去,还吩咐下人把你拽走……她却端坐不动,在马车里看着,笑话你,——她知道你没有父亲,可以欺负你。”
“我不知道,兰伯特,咱俩跟孩子似的斗嘴,让我觉得可耻。你是想惹我发火,竟那么粗俗,那么露骨,就好像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斗着玩似的。你这是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商量好了!”我叫道,气得发抖,无意识地不断喝酒。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是个大骗子!她骗了你,也骗了我,骗了整个上流社会!我之所以等你来,就因为你能更好地跟那女人做个了断。”
“跟哪个女人?”
“跟madame阿赫马科娃呀。我什么都知道。你自己告诉过我,她就怕你手里的那封信……”
“什么信……你胡说……你见过她了?”我不安地嘟囔道。
“我见过她,她长得很美。Très belle,你倒很有眼力。”
“我知道你见过。不过,你不敢跟她说话,关于她,我也不准你说三道四。”
“你还小,而她是在笑话你——就这么回事!我们在莫斯科的时候碰到过这么一位品德高尚的人:鼻子翘得老高!当我们威胁她要把她的底细统统抖搂出来时,她发抖了,立刻乖乖地听话了;于是我们一箭双雕:既拿到了钱,又干了那事——你明白是什么事吗?现在她又在社交界高不可攀了——呸,见鬼,她飞得多高呀,马车多漂亮呀,要是你亲眼看见,这是在怎样的杂屋里干的!你还没生活经验;要知道,她们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怕……”
“这,我倒想过。”我忍不住嘟囔道。
“她们下作到了极点;你不知道,她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阿尔丰西娜就曾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待过,她十分厌恶。”
“我想过这事儿。”我又一次肯定道。
“可你挨了打,还心疼她……”
“兰伯特,你是个混蛋,你太可恶了!”我忽然似乎明白了,浑身发抖,叫道。“我梦见过这一切,你站在那儿,还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噢,你呀——你太可恶了。难道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我之所以梦见这个,是因为我早知道你会说这话的。最后,这一切,不可能这样简单,决不会像你这么公开和这么露骨地说的那样!”
“瞧,居然生气了!啧啧啧!”兰伯特拉长了声音笑着,得意洋洋地说道。“好啦,阿尔卡什卡老弟,现在我已打听到了我要打听的一切。也正是为了这事,我才等你来。我说,可见你是爱她的,因此您想报复比奥林格,——这就是我首先要弄清楚的。当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怀疑这事儿。Ceci posé,cela change la question.可能还更好,因为她也爱你。那你就娶她,立马娶她,这更好。再说你也不可能走别的路,你选中的这条路完全正确。然后,要知道,阿尔卡季,你还有朋友帮忙,这就是我,可以供你随意差遣。正是我这朋友会帮你的忙,会帮你把她娶到手:即便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一切弄到手,阿尔卡季!事成之后,你再送给我这老同学三万卢布,作为酬劳,怎么样?我一定帮你的忙,你甭怀疑。干这事,我知道个中的全部奥秘,你会得到所有的陪嫁,于是你就摇身一变成了阔佬,飞黄腾达!”
我虽然感到晕晕乎乎,但我还是愕然地看着兰伯特。他神情严肃,就是说,他不仅严肃,而且我看得很清楚,他好像认为我能把她娶到手,是十拿九稳似的,甚至对他的这一想法感到很得意。不用说,他也想把我像个孩子似的抓在手里(大概——这,我当时就看到了);但是一想到能同她结婚,这个想法还是使我整个人受到了极大刺激,虽然我对兰伯特这人感到很诧异,他怎么会相信这种荒唐事呢,同时我又巴不得这事是真的,然而我又片刻也没有丧失理智,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不知怎么,这一切都掺和到一块儿了。
“难道这可能吗?”我喃喃道。
“干吗不可能?你向她出示一下凭据——她就会胆战心惊,为了不丢掉钱,她就会嫁给你。”
我决定让兰伯特大放厥词,看他还能卑鄙无耻到什么地步,因为他竟那么老实地把这一切卑鄙的想法和盘托出,甚至都不曾怀疑过,我也可能忽然发火呢;但是我还是支吾其词地应付他,说什么我不想仅仅靠强迫把她娶到手。
“我无论如何不想使用强迫手段,你怎么会这么卑鄙,认为我会出此下策呢?”
“哪能呀!她是自愿嫁给你的;这不是你,而是她自己害怕了,决定嫁给你的。而她之所以嫁给你,还是因为她爱你。”兰伯特警觉道。
“你这是胡扯。你在笑话我。你凭什么知道她爱我?”
“这是肯定的。我知道。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这么认为。我这是跟你说的大实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是这么认为的。以后你上我家去,我还会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看到她真的爱你。阿尔丰西娜去过皇村,她在那儿也打听过……”
“她在那儿能打听到什么呢?”
“咱俩先上我家去:她会亲自告诉你的,你听了一定很开心。你哪点比别人差?你帅气,有教养……”
“对,我有教养。”我低语道,差点都喘不上气了。我的心在怦怦跳,并不只是因为喝了酒。
“你帅气。你穿得考究。”
“对,我穿得考究。”
“而且你善良……”
“对,我善良。”
“那,她凭什么不乐意呢?而没有钱,比奥林格是不会娶她的,而你却可以使她失去钱——因此她才害怕;你娶了她,也就向比奥林格报了仇。你冻僵之后的那天夜里,你就亲口说过她爱上你了。”
“难道我对你说过这话吗?我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我是说胡话。没准,当时我还对你说过什么凭据吧?”
“对,你说你有这么一封信;我当时还想,既然有这么一封信,你怎么能坐失良机呢?”
“这一切都是幻想,我还没有蠢到这地步,蠢到对此信以为真。”我嘟囔道。“首先,年龄上的差距;其次,我并非出身望族。”
“她肯定会嫁给你的;不能不嫁给你,要不这么多钱就白丢了,——我会把这事办妥的。再说她爱你。你知道吗,老公爵对你非常有好感。你在他的庇护下就可以拉上各种关系;至于说你不是望族,眼下不需要这一套了,只要你能弄到钱——你就可以步步高升,十年后你就会成为百万富翁,名震天下,那时候你还要什么姓,还要什么名?在奥地利就可以买到男爵。一结婚,就要把老婆攥在手心里。得把她们抓得紧紧的。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男人,她就喜欢自己被攥在手心里。女人喜欢男人有性格。而你用那封信一吓唬她,从那一刻起,你也就向她显示了你的性格。她会说:‘啊,他这么年轻,可他有性格。’”
我像傻了似的坐那儿。我还从来没有跟别人进行过这么下作的谈话。但是这里却有一种甜蜜的渴望,在吸引我谈下去。何况兰伯特又是这么愚蠢和卑鄙,在他面前是用不着害羞的。
“不,兰伯特,你知道吗,”我突然说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许多无稽之谈;我之所以跟你说话,是因为咱俩是老同学,咱俩没什么可害臊的;但是同别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下作到这地步的。主要是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地说她爱我呢?你刚才说到钱的问题说得很好。但是,要知道,兰伯特,你不知道上流社会:他们的一切都是建筑在极端宗法主义的,可以说门第关系之上的,因此现在,当她还不知道我的才干,还不知道我在生活中怎样平步青云的时候——现在她终究还是羞于下嫁给我这样一个愣头青的,但是我也不想瞒你,兰伯特,这里的确有那么一点,可以使人产生希望。要知道:她可以出于感激嫁给我,因为我可以使她摆脱另一人对她的恨。而她怕他,怕这个人。”
“啊,你这话是说你父亲吧?怎么样,他很爱她吗?”兰伯特突然以一种非凡的好奇警觉道。
“噢,不!”我叫道。“你这人既可怕,同时又十分愚蠢,兰伯特!如果他爱她,我现在又怎么能够娶她呢?要知道,我们毕竟是父子啊,这岂不太可耻了吗。他爱妈妈,爱妈妈,而且我是看见过他怎么拥抱妈妈的,而我过去却以为他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是现在我清楚地看到,也许他从前曾经爱过她,但是现在早就在恨她了……而且想报复,她害怕,因此我才告诉你,兰伯特,他一旦动手报复,是非常可怕的。他会变得几乎像疯子。他一旦动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是一种老式的出于崇高原则的敌视。在我们这时代——人们对所有的共同准则已不屑一顾;在我们这时代,起作用的不是共同准则,而只是个别情况。啊,兰伯特,你什么也不懂,你蠢得像段木头;我现在跟你讲这些准则,你大概什么也听不懂。你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记得你过去常常打我吗?我现在比你力气大——你知道这个吗?”
“阿尔卡什卡,咱俩上我家去。坐它一晚上,再干它一瓶酒,让阿尔丰西娜弹吉他,唱歌。”
“不,我不去。我说,兰伯特,我有‘思想’。如果我不能成功,又结不成婚,我就一头钻进思想;而你没有思想。”
“好,好,你就敞开说吧,咱们走。”
“我不去!”我站起来。“我不想去,也决不去。以后我会来找你的,但你是个卑鄙小人。我可以给你三万卢布——你要就给你吧,但是我比你干净,比你高尚。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所有方面都想骗我,作弄我。但是关于她,我不许你想入非非:她比所有的人都高尚,而你的阴谋诡计——却这么下作,我甚至都对你感到吃惊,兰伯特。我想娶她——这是另一回事,但是我不要财产,我蔑视财产。即使她跪下把自己的财产拱手相让,我也不要……而娶她,娶她,这是另一回事。要知道,你说得好,要把她攥在手心里。要爱,热烈地爱,用只有男人才有,女人决不可能有的慷慨大度去爱她,但也需要专制——这很好。因为,你知道吗,兰伯特,——女人喜欢专制。兰伯特,你玩过女人,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你笨得惊人。要知道,兰伯特,你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混账,你只是普普通通的混账东西。我喜欢你。啊,兰伯特,你干吗要做这样一个骗子呢?要不,咱俩就可以十分开心地生活在一起了!要知道,特里沙托夫——很可爱。”
这最后几句语无伦次的话,我已经是在大街上口齿不清地说的了。噢,我之所以为此详尽地追忆这一切,为的是让读者看到,尽管我欢天喜地,尽管我赌咒发誓,一再许诺,我要迷途知返,改过自新,寻求好的品相,可当时我还是轻而易举地跌落下去,跌进如此肮脏的泥淖!我敢发誓,要不是我已经完全、彻底地确信,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我了,我已经在实际生活中锻炼出了刚强的性格,那我是决不会向读者承认这一切的。
我们走出了那家小店,兰伯特用一只手微微搂着我的腰,扶着我。我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看见他的目光十分清醒,正在十分专注和聚精会神地打量我,脸上的表情几乎就同那天早晨我差点冻僵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天他也这样,一只手搂着我,扶着我走,然后坐上出租马车,用耳朵听,用眼睛看,倾听着我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一些即将喝醉但是还没有完全喝醉的人,常会有些脑子极其清醒的瞬间。
“我无论如何不到你那里去!”我坚定而又清楚地说道,嘲弄地望着他,用手把他推开。
“好啦,得啦,我让阿尔丰西娜生茶炊,沏茶,得啦!”
他非常有把握,我绝对逃不出他的魔爪;他就像逮住一只猎物似的,扬扬得意地搂着我,扶着我,当然,因为他需要我,而且就在那天晚上,他需要的也正是我处在这样的状态!至于为什么——以后,一切自会分晓。
“我不去!”我又重复了一遍。“马车!”
这时恰好有一辆出租马车驶过,我跳上了雪橇。
“你上哪?你怎么啦!”兰伯特抓住我的皮大衣,惊恐万状地吼道。
“不许跟着我!”我叫道。“不许追。”在这一刹那,马车恰好起动,于是,我的皮大衣从兰伯特手里挣脱了出来。
“反正你会来找我的。”他用恶狠狠的声音冲我的背影叫道。
“我想来就来,——看我高兴!”我坐在雪橇上向他回过头去。
他没来追我,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附近没有出现另一辆出租马车,而且我也很快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而我只走到干草市场就在那里下了车,放走了雪橇。我非常想徒步走走。我既没感到疲劳,也没感到大的醉意,只感到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浑身上下充满了非凡的精力,足以去干任何大事,同时脑子里又有数不清的令人愉悦的思想。
心在重重地、急促地跳动——我都能听见每一次心跳。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可爱,那么轻松愉快。我走过干草市场的拘留所,我非常想走过去,同哨兵互相亲吻。恰逢融雪天气,广场上的雪化了,变黑了,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但是我很喜欢这广场。
“我现在要到奥布霍夫大街去,”我想,“然后往左拐,走出去,到谢苗诺夫团,再绕道过去,这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我敞开皮大衣——怎么没有人来剥我的大衣呢,强盗上哪去了?据说,干草市场上有盗贼出没;让他们过来呀,没准,我把皮大衣送给他们也说不定。我要这皮大衣做什么?皮大衣是财产。La propriété c\'est le vol。然而,真是瞎掰,一切多么美好。解冻了,融雪了,这很好嘛。干吗要严寒?根本不需要严寒。瞎掰也有瞎掰的好处。关于准则等等,我刚才对兰伯特究竟说了些什么呢?我说没有共同准则,有的只是个别情况;我胡说些什么呀,超级胡说!这是存心,为了虚张声势。真有点害臊,不过也没什么,我会纠正的。别不好意思啦,别折磨自己啦。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喜欢您。甚至还很喜欢您,我的年轻朋友。可惜您只是个小骗子……而且……,啊,对了……啊!”
我突然停下脚步,我的整个心又在陶醉中隐隐作痛:
“主啊!他这是说什么呀?他说她爱我。噢,他是个骗子,他刚才净胡说八道了;他这是为了让我到他家去过夜。也可能不是。他说,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这么认为……哦,对了!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会打听到什么后去告诉他的:她到处乱窜。刚才我干吗不到他家去呢?到那去了,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呣!他有一套计谋,这一切我都已经预感到了,直到最后一个细节。我在梦中看见过。你想得倒挺周全,兰伯特先生,但你这是胡说,事情决不是这样。也许,就会是这样呢!也许,就会是这样呢!难道他真能让我娶她?能,也许就能。他天真幼稚,而又深信不疑。他像所有的买卖人一样,既笨又胆大妄为。愚蠢与胆大妄为结合在一起——是一种很大的力量。您应该承认,您其实害怕兰伯特,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他要正人君子干什么?还那么一本正经地说:这里没有一个正人君子!就说你自己——你是什么人?嗳,我算什么人呢!难道卑鄙小人就不需要正人君子吗?在诈骗活动中,正人君子比任何地方都更有用,更有用,哈哈!至今都不懂得这道理的只有您一个人,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连同您的完全天真和幼稚。主啊!要是他当真让我娶她,那怎么办呢?”
我又停下了脚步。在这里,我要承认一件蠢事(因为这事早就过去了),我要承认,在此以前很久我就想结婚——就是说,我没有这个想法也就不会发生这事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发生,我保证),但是我已经不止一次,而且在此以前很久就幻想过,结婚该有多好啊——也就是说,有很多很多次,尤其在每次入睡前,即将睡着的时候。我还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有这种想法了。我在中学里有个同学,与我同岁,叫拉夫罗夫斯基——他是一个非常可爱、文静和漂亮的小男孩,但是除此以外却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我跟他几乎从来不说话。突然有一次,我们俩挨着坐一起,就我们俩,他仿佛心事重重似的,突然对我说:“啊,多尔戈鲁基,您以为怎么样,现在能结婚就好了;真的,现在不结婚,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结婚呢;现在是最佳时期,然而又绝对不行!”他非常坦率地向我说了这话。于是,我忽然全身心地同意他的这一想法,因为我自己也梦见过那事儿。然后我们又接连好几天凑到一起,都是谈论那事儿,似乎很秘密,然而谈来谈去也就是谈那事。而后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们俩分开了,再也没有说话。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幻想了。这种事,不值得回忆,但是我想指出的是,这种事有时候由来已久……
“这里只有一个反对理由能放到桌面上来。”我继续往前走去,但脑子里始终在幻想。“噢,当然,我们俩的年龄差别微不足道,这不可能造成障碍,但是有一点:她是这么一个贵族,而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多尔戈鲁基!这太糟糕了!呣!韦尔西洛夫难道就不能在娶妈妈的时候向政府提出申请,允许他认我做儿子吗……以表彰,可以说吧,我父亲的功绩……他既然做过官,想必总有功劳吧;他曾经做过调停官……噢,他妈的,真腌臜!”
我忽然喊出了这句话,又忽然第三次停了下来,但已经仿佛被压倒了似的,在原地怔住了。意识到我居然想要接受这样的耻辱,用让人家认我做儿子的办法来改变我的姓氏,从而背叛我的整个童年,——这种屈辱的痛苦感,一瞬间就把我过去的好心情消灭殆尽,我心头的高兴劲儿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不,这念头我决不告诉任何人,”我满脸通红地想,“我之所以如此低三下四,是因为我……爱上了她,犯糊涂了。不,如果说兰伯特也有什么话说对了的话,那就是现如今根本不需要做所有这些混账事,眼下,在我们这时代,最要紧的是自己先活出个人样来,然后他得有钱。也就是说不是钱,而是他得有威权。我必须以此作为资本才能投身到‘思想’中去,再过十年,我将会震惊整个俄罗斯,我要向所有的人报复。至于对她,那丝毫也不用客气,这又是兰伯特说对了。她一害怕就会嫁给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是在怎样的杂屋里发生的!”我想起了兰伯特不久前说过的话。“这话有理,”我肯定道,“兰伯特一切都对,比我对一千倍,也比韦尔西洛夫,比所有这些理想主义者对一千倍!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她会看到,我有性格,并且会对别人说:‘他有坚强的性格!’兰伯特不过是个卑鄙小人,他只想从我身上捞到三万卢布就心满意足了,但是我毕竟只有他一个朋友呀。别的友谊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这一切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人臆造出来的。我甚至都没有贬低她;难道我在贬低她吗?丝毫没有: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女人难道有不犯贱的?因此才需要管束,因此她才生来就是个附属品。女人是罪恶和诱惑,而男人才是高尚的和舍己为人的,永远如此,万古不易。至于我想利用这凭证,——这无关紧要。这既无妨于高尚,也无妨于舍己为人。纯粹席勒式的人物是没有的——这样的人是臆造出来的。只要目标是高尚的,即使手段肮脏,也没什么!事后一切都能洗刷干净,一切都会完好如新。而现在,这仅仅是大丈夫不拘小节的做法,这仅仅是人生,这仅仅是人生的真谛——这才是我们现在的说法。”
噢,我再说一遍;请大家原谅,我把我当时的醉后狂言一字不落地全部引述了出来。当然,这仅仅是我当时的思想精髓,但是我觉得,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我说的原话。我必须把这些话如实地引述如上,因为我之所以坐下来写这部纪事录,就是为了自责。不自责这些,还自责什么呢?难道生活中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严肃的事吗?喝醉酒并不是辩白的理由。In vino veritas。
我就这么幻想着,整个人都沉浸在幻想中,最后终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就是说走到了妈妈的住所。我甚至都没发觉我怎么走进房间的;但是我刚一迈进我们那间窄小的前室,我就立刻明白了,我们家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房间里在大声说话,在大呼小叫,听得见妈妈在哭。卢克里娅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里跑出来,正要跑到厨房去,在门口差点没把我撞倒。我匆匆脱下皮大衣,走进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因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那里站着韦尔西洛夫和妈妈。妈妈斜倚在他的怀里,他则紧紧地搂着她,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照老习惯,坐在自己的矮凳上,但是似乎处在某种虚脱状态,因而丽莎使劲用两手托住他的一只肩膀,不让他倒下去,甚至看得很清楚,他老往一边歪,要倒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迈近了一步,打了个哆嗦,我明白:老人已经死了。
他刚死,就在我来到前的分把钟。十分钟前,他还像往常一样感觉良好。那时只有丽莎一人跟他在一起;她坐在他身旁,在给他讲自己的不幸,而他则像昨天一样,抚摩着她的头。忽然,他全身发抖(据后来丽莎说),他想微微站起身来,想喊叫,但是没有喊出声来,却开始向左边歪倒。“心力衰竭!”韦尔西洛夫说。丽莎大叫,叫得整座楼都听见了,于是他们大家立刻跑了来,——这一切就发生在我到来前的一分钟左右。
“阿尔卡季!”韦尔西洛夫向我叫道。“马上跑去找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肯定在家。请她立刻来。叫一辆马车。快,求你了!”
他的眼睛在闪亮——这,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脸上,我看不出有什么纯粹怜惜的表情和眼泪——只有妈妈、丽莎和卢克里娅在哭,相反,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他脸上有一种惊人的异常兴奋,近乎狂喜。我跑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从上文可以看出,这路离这里并不太远。我没有坐马车,而是脚不点地地一路跑去。我脑子里一片模糊,甚至有点近乎兴高采烈的感觉。我明白发生了某种带有根本性的事。我身上的醉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一点不剩,与此同时,当我拉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门铃的时候,一切不登大雅之堂的想法,也随之风吹云散。
芬兰女佣开了门:“不在家!”说罢就想立刻关上门。
“怎么不在家?”我强行闯进前室,“不可能!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死了!”
“什么——么?”突然传来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从她通往客厅的房门后发出的惊呼声。
“死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叫您立刻过去!”
“你胡说!……”
插销响了一下,但是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怎么回事,快说!”
“我也不知道,我刚回去,他就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说是心力衰竭!”
“我马上去,立刻去。快跑,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快跑,快跑呀,快呀!啊呀,干吗还站着?”
但是,我通过虚掩着的房门清楚地看到,有个人忽然从放置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卧榻的门帘后走了出来,站在房间深处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身后。我下意识地、本能地抓住门把手,硬是不让她关上门。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他死了,难道是真的?”传来一个我熟悉的文静而又平和的声音,像银铃般作金属声,听到这声音,我心中的一切一下子颤栗起来:在这问题上,也可以听到某种深入她内心并激动她内心的余韵。
“既然这样,”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突然甩开房门,“既然这样——您自己看着办吧,随您便。您自找的!”
她急促地从家里跑了出去,边跑边披上头巾和皮袄,下了楼。家里就剩下我们俩。我脱去皮大衣,跨前一步,随手关上了门。她仍像我们上回见面时那样站在我面前,容光焕发,目光亮晶晶的,也像上回那样,向我伸出了两手。我两腿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
我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记得她怎样让我坐在她身边,我只记得,在我无比珍贵的回忆中,我们俩并肩坐着,手拉着手,急促地谈着话:她详细地询问有关老人的情况,有关他的死,我则向她娓娓道来——因此也就不妨这样认为,我哭的似乎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其实这样想是极其荒唐的;而且我也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我居然会做出这种完全是三岁小孩都会做出的庸俗之举。我终于忽然清醒过来,觉得羞耻。现在我认为,我之所以哭,当时唯一的原因是喜出望外。我认为,她本人对此也一清二楚,因此关于这段回忆我心安理得。
她始终问来问去地问我有关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事,这倒使我忽然感到十分纳闷。
“难道您认识他?”我诧异地问。
“早认识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是他在我一生中也起过作用。当时,我害怕的那人曾给我讲过许多有关他的情况。您知道那人是谁。”
“现在我只知道,‘那人’比您曾经向我吐露过的更贴近您的心,而且贴近得多。”我说,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样说想说明什么,但是似乎带着一种责备,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您说他刚才吻了您妈妈?拥抱了她?这,您亲眼看见了?”她并不听我说话,继续问道。
“是的,看见了;请相信,这一切才是非常真诚和慷慨大度的!”我看到她很高兴,急忙肯定道。
“愿上帝保佑他!”她画了个十字。“现在他解脱了。这位非常好的老人只是束缚了他的生活。老人死了,他身上的责任感和……自尊感,又会复活,就像过去曾经复活过一次那样。噢,他首先应该,——他是一个宽厚的人,他将使您的母亲心安,她是他在世上最爱的人,最后他自己也可以安心了,而且,谢天谢地,——也该是时候了。”
“他对您很宝贵吗?”
“是的,很宝贵,虽然并不是他自己希望的那种意思,也不是您问的那个意思。”
“那您现在替他担心,或者替自己担心吗?”我突然问道。
“唔,这是十分复杂的问题,咱们先不谈它。”
“当然,先不谈它;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也许,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但是,让它去吧,您说得对,现在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如果说有人复活了,那首先是我。对于您,我曾经动过卑鄙的念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许,不到一小时前,我就做过一件卑鄙的事来反对您,不过我现在坐在您身边,并不感到丝毫内疚。因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已重新开始,至于一小时前那个阴谋反对您的人,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
“您该清醒啦,”她莞尔一笑,“您好像有点说胡话。”
“难道在您身边还能有自知之明吗?……”我继续道。“一个人正直也罢,卑鄙也罢——您都像太阳一样,高不可攀……请问,在发生了发生过的一切之后。您怎么还肯出来见我呢?如果您知道一小时前(仅仅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您还会出来见我吗?什么样的梦应验了啊?”
“很可能,我什么都知道,”她又静静地莞尔一笑,“您刚才还想在什么事情上报复我,您刚才还发誓要毁了我,可是当有人(任何人)胆敢当着您的面说一声我的坏话,您肯定就会立刻把他杀死,或者把他狠揍一顿。”
噢,她在微笑,她在开玩笑;但这仅仅是因为她太善良了,因为这时候她的整个心都充满了(就如我后来才想明白的那样)自己的巨大关切,以及强烈的内心感受,因此她在同我交谈,回答我那些空洞而又敏感的问题时,只能像回答小孩子那种幼稚而又纠缠不清的问题时那样,只想敷衍一下,摆脱纠缠。我突然明白了这道理,我开始感到羞耻,但是我已经欲罢不能。
“不,”我叫起来,已经不能自制,“不,我并没有杀死那个说您坏话的人,相反,我还支持了他!”
“噢,看在上帝分上,不要,不需要,您什么也甭说了,”她突然向我伸出一只手,想阻止我说下去,脸上甚至带着痛苦的表情,但是我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如果我和盘托出了,也就不会发生后来发生的那事了,因为结果肯定是我向她招认了一切,把那凭据还给了她。但是,她突然笑道:
“不要,什么也不要,不需要任何详情细节!您的所有罪过,您不说我也知道:我敢打赌,您想娶我,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您刚和一个您的什么帮手,你过去的老同学,就此事商量过……啊,我好像猜到了吧!”她叫道,严肃地注视着我的脸。
“怎么……您怎么猜到的?”我像个大吃一惊的傻瓜似的喃喃道。
“唔,您又来了!不过,够了,够了!我原谅您,不过咱们不谈这事了。”她又挥了挥手,已经带有明显的不耐烦。“我自己就是一个幻想家,如果您知道,当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在幻想中将会采取怎样的手段,那就好啦!够啦,您总是打断我的话。我很高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走了;我很想见到您,如果她在场,咱俩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畅所欲言了。我觉得我对不住您,对不住当时发生的那事儿。是不是?不是吗?”
“您对不住我?但当时我却背叛了您,把您出卖给了他——您会怎么想我呢?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从那时候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感觉。”(我没有对她说谎。)
“您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那时候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太清楚了;无非是因为您一时高兴说漏了嘴,说您爱上了我,说我……唔,说我听您的话。谁叫您只有二十岁呢。要知道,您爱他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您在他身上寻找朋友,寻找理想,不是吗?这,我太清楚了,但后悔已晚;噢,对了,当时也是我自己不对:我应当立刻把您叫过来,让您的心平静下来,但是我却一时气恼;让他们不接待您,不许您进屋;结果就发生了大门口那一幕,以及后来又发生了那一夜的事。您知道吗,在这段时间里,我跟您一样,一直在幻想同您再悄悄地见一次面,只是不知道怎么来安排这件事。您以为怎么样,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您相信他对我的种种诽谤。”
“我决不相信!”我叫道。
“我很珍惜我们过去的几次见面;我珍重您身上的年轻人气质,甚至,也许,还有那一片真诚……要知道,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我是当代女人中最严肃,也最愁眉不展的人,您要知道这点……哈哈哈!我们还会有机会说个够的,而现在我有点儿不舒服,我太激动了……似乎,我有点歇斯底里。但是终究,他终究会给我一条活路的!”
这声感叹,无意中脱口而出;我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我不愿捡起这话题,但是我却全身觳觫,发起抖来。
“他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他!”她又忽然惊叫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
“难道您能原谅他写的那封信吗?他又怎能知道您原谅了他呢?”我叫道,已经不能自已。
“他怎能知道?噢,他会知道的。”她又继续回答道,但是她那神态仿佛把我忘了,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现在已经清醒了过来。既然他能看透我的心,知道我的全部心事,他又怎能不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他呢?因为他知道我也有点像他。”
“您?”
“唔,是的,这他知道。噢,我不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我沉着冷静:但是我也跟他一样希望大家好……要知道,他爱上我,总有爱我的道理吧。”
“他怎么说您身上全是毛病呢?”
“这话他不过说说罢了,他心里另有秘密。他这封信写得太可笑了,不是吗?”
“可笑?!”(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说话;我认为她还真有点发歇斯底里的样子,而且……也许,她这话根本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是我还是有许多话想问她。)
“噢,是的,可笑,要不是……要不是我心里害怕的话,我一定会大笑的。然而,我决不是胆小鬼,别这么想;但是,看了这封信以后,我一夜都没睡着,这封信好像是用某种痛苦的血泪写成的……写过这样的信后,还能有什么留下呢?我爱生命,我非常担心自己的生命,在这方面,我非常胆小……啊,您听我说!”她突然冲我喊道,“快上他那去!他现在只有一个人,他不会老待在那儿的,他肯定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快去把他找回来,一定要快,要跑去找他,向他表明,您是他的具有爱心的儿子,向他证明,您是一个可爱的、善良的孩子,是我的大学生,对您,我……噢,愿上帝赐给您幸福!我谁也不爱,对,这样更好;但是我希望大家幸福,大家,尤其是他,让他知道这点……甚至一开口就先说明这点,我将会十分高兴……”
她站起来,突然消失在门帘后面;在那一瞬间,她脸上闪烁着泪花(歇斯底里的泪花,在大笑之后)。剩下了我一个人,激动而又忐忑不安。我不敢肯定她的这种激动从何而来,我还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头抽紧了似的。
我等了五分钟,最后——十分钟;深深的寂静猛地使我吃了一惊,于是我决定探头门外,呼唤一声。听到我的呼唤后,玛丽娅出来了,用十分平静的声调向我宣布,太太早就穿好衣服,从后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