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找到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关于凭据,一切的一切,干净利落,直到现如今在我们公寓里发生的一切。虽然她自己本来就十分了解这些事,只消三言两语就能抓住事情的要害,然而我的叙述,我想,还是占了我们大约十分钟的时间。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也不嫌害臊,她默默地听着,一动不动,腰板挺得笔直,像根火柴棍似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使劲儿听着。但是,等我一说完,她就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她跳得那么急,那么突兀,以致我也跳了起来。
“啊呀,你这狗崽子!那么说,这封信果然缝在你的衣兜里,而且是那个混账的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缝的!啊呀,你们这些胡作非为的混账东西啊!那么说,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征服他人的心,战胜上流社会,因为你是私生子,你就想向某个鬼东西报仇吗?”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叫道,“不许你骂街!也许,就因为您,就因为您爱骂人,才使我一到这里心肠就变硬了。是的,我是私生子,也许正因为我是私生子,我才真的想对某个鬼东西报仇,因为连鬼在这里也找不到一个有罪的人。但是您要记住,我已经拒绝跟那些坏蛋们沆瀣一气,而且已经战胜了自己的迷恋!我将默默地把凭据放到她面前,然后默默地走开,甚至不等她说一句话;您将亲眼目睹,您将是目击者!”
“拿出来,把信立刻拿出来,马上把信放到这里的桌子上!也许你在说谎呢?”
“它就缝在我的衣兜里:是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亲手缝的;到这里来以后,他们给我做了一件新的常礼服,我从旧衣服里把它取了出来,把它亲手缝进了这件新做的常礼服里;瞧,它就在这里,您摸摸,我没撒谎,您哪!”
“拿出来,快拿出来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咆哮道。
“决不,您哪,我对您再说一遍;我要当着您的面把它放到她面前,然后,不等她说一句话就走开;但是必须做到,让她知道,让她亲眼看到,这是我亲自交给她的,是自觉自愿的,不是强迫的,也不要回报。”
“又臭美了?爱上她了吧,狗崽子?”
“这种下流话,您爱说多少由您:随便,我该骂,但是我不生气。噢,就让她把我看成个微不足道的毛孩子好了,似乎我只会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耍阴谋;但是,但愿她能意识到,我已经征服了我自己,而且把她的幸福看得高于世上的一切!没关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没关系!我会对自己喊道:壮起胆来,充满希望!就让这是我迈上人生舞台后的第一步吧,但是它结束得很好,结束得很高尚!我爱她又怎么样,”我继续亢奋地说道,眼睛闪着光,“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妈妈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而她则是人间的女皇!韦尔西洛夫将回到妈妈身边,而在她面前我也用不着害臊;要知道,我曾经偷听过她和韦尔西洛夫的谈话,我站在门帘后面……噢,我们仨都是‘一样的疯子’!您知道‘一样的疯子’这句话是谁说的吗?这话是他说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说的!但是,您知道吗,一样疯狂的人恐怕还不止我们仨?我敢打赌,这样疯狂的人,您是第四个!您要我说出来吗:我敢打赌,您一辈子都在爱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许,现在还在继续爱……”
我再说一遍,我精神亢奋,而且处在某种幸福之中,但是我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她忽然有点反常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用足力气使劲往下拽了两下……然后又突然甩开,跑到一个角落,脸朝墙角,用手帕捂住了脸。
“狗崽子!以后永远不许你再讲这种话!”她哭着说道。
这一切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此,很自然,我都被惊呆了。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哎呀,傻瓜!还不快过来亲吻一下我这个老傻瓜呀!”她突然又哭又笑地说道,“以后再不许,再不许你对我说这种话了……而我是爱你的,而且一辈子都在爱……爱你这傻瓜。”
我亲吻了她。附带说说:从那时起,我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成了朋友。
“啊呀,对了!我倒是怎么啦!”她突然拍着自己的脑门,惊叫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公爵在你们住的那公寓里?此话当真?”
“我向您保证。”
“啊呀,我的上帝!哎呀,我感到厌恶!”她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他们在那里居然随意摆布他!唉呀,这帮混账东西怎么不怕天打雷劈呢!而且从一大早起就这么折腾他?这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还真行!这个小修女还真有两下!而她,那个米利特里萨,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米利特里萨?”
“就是那个人间女皇呀,你的理想!唉呀,那现在怎么办呢?”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蓦地醒悟过来,叫道,“我们净说傻话了,忘了最要紧的事:我就是跑来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大家都在那里等我回去呢。”
我解释道,要我交出文件不难,只要她答应立刻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言归于好,甚至同意她的婚事……
“那太好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打断道,“我也已经跟她说过一百遍了。要知道,他活不到结婚那天的——反正这桩婚事成不了,至于在遗嘱里给她,给安娜留下一笔钱,那这笔钱本来就已经写进去了,早就给留下了……”
“难道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只是因为舍不得钱吗?”
“不,她担心的只是这凭据落到她手里,落到安娜手里,我也一样。我们提防的就是她。做儿女的只是不想让老人受到打击,至于那个德国佬比奥林格倒是真舍不得那笔钱。”
“既然如此,她还会嫁给比奥林格吗?”
“拿这傻女人有什么办法呢?说她傻,她还真傻,而且会傻一辈子。你瞧,他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平静呢,说什么‘要知道,总得嫁个人吧,那嫁给他,她觉得最便当了’;那咱们就等着瞧吧,瞧她怎么个便当法。以后有她捶胸顿足,哭的时候,那时候就晚啦。”
“那您为什么还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您不是很爱她吗,您不是还当面对她说过您爱上她了吗?”
“我是爱上她了,而且爱她的程度还超过把你们大家全加在一起的程度,可她始终还是个没有头脑的傻女人!”
“那现在您还不快去找她,让我们把一切都解决之后,再亲自带她去见父亲。”
“那可不行,不行,小傻瓜!问题就在这儿!啊呀,怎么办呢!啊呀,我厌恶透了!”
她急得团团转,可是却顺手抓起了披巾。“唉,要是你早四小时来就好啦,而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她方才还到佩利谢夫家吃饭,后来就跟他们一起上歌剧院了。”
“主啊,那能不能去歌剧院跑一趟呢……哦,不,不行!那现在拿他老人家怎么办呢?要知道,说不定,他夜里就会死的!”
“我说,你就别上那儿去了,不如去找妈妈,就在那儿过夜,然后明天一早……”
“不,无论出什么事,我不能撇下老人家不管。”
“没让你不管呀;这——你做得对。而我,你知道吗,我这就跑去找她,给她留张条……你知道吗,我会用我们的暗语写(她会懂的),说文件在这儿,让她明天上午十点整到我这里来一趟——一定得准时来!你放心,她会来的,她会听我的话的:然后我们再一下子把一切都办妥了。而你则跑回去,变着法地哄着老人,伺候他睡下,没准能拖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定!对安娜,也不要吓唬她;要知道,我也很爱她;你对她有点不公平,因为你没法理解这里的原委:她受了委屈,她打小就受尽委屈;哎呀,你们一个个都让我操碎了心!可是你别忘了替我告诉她,说这事是我主动操办的,是我主动要管的,我全心全意,让她尽管放心,而且她的自尊心也决不会受到伤害……要知道,最近这几天我跟她完全吵翻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大吵了一场!好了,快跑吧……不过等一等,你再给我看看你的口袋……是真的吗,真的吗?啊呀,是真的吗?你就把这信交给我,哪怕就一夜,对你又有什么要紧呢?留我这儿,我吃不了它。要知道,没准,一夜之间,你又会脱手交给别人……变卦了呢?”
“没那事!”我叫道。“给,您摸摸,您看,但是我决不会把它留下来,放在您这儿!”
“看得出,里面是张纸,”她用手指摸着。“唉唉,好,你就走吧,而我就去找她,也许,我也会到剧院去。这,你说得对!你还不快跑,快跑呀!”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等等,妈妈怎么样?”
“挺好。”
“那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呢?”
她挥了挥手。
“会清醒过来的!”
我精神抖擞,充满希望地拔脚飞跑,虽然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如愿以偿,但是,唉,命运却作了别的安排,等待我的却是另一种命运——在这世界上,真是在劫难逃啊!
还在楼梯上,我就听见我们寓所里吵吵嚷嚷,进室内的房门敞开着。楼道里站着一名穿号衣的陌生听差。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和他老婆,两人好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似的,这时也站在楼道里,在等着什么。进公爵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一个人的雷鸣般的叫声,我立刻听出,这是比奥林格在嚷嚷,我还没来得及跨前两步,就突然看到老泪纵横、浑身发抖的公爵,由比奥林格和陪同他来的P男爵(即曾经去找韦尔西洛夫进行谈判的那人)搀着从里面出来,走进了楼道。公爵放声大哭,不断地拥抱和亲吻比奥林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跟在公爵后面走进了楼道,比奥林格则在冲她嚷嚷;他不断威胁她,似乎,还向她跺脚——总之,尽管他“一身上流社会的气派”,看上去,还是活脱像个粗鲁的德国大兵。后来我才弄清楚,他不知为什么灵机一动,认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犯了什么刑事罪,现在无疑应该对自己的行为甚至受到法院的追究。由于不了解就里,他夸大了事实,这是许多人的通病,因此他也就认为自己有权可以毫不客气地对待别人。主要是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来我才知道,有人用匿名信告诉了他这里的一切(这点我以后再说),于是他就勃然大怒,飞也似的跑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这一民族中的甚至最机智的人,有时也会像那些鞋匠一样大打出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以高度自尊的态度迎接了这整个袭击,但是我来晚了,没赶上这一幕。我只看到,比奥林格把老人搀扶到楼道以后,就把他忽然交给了P男爵,让他搀扶着他,他自己则急速地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转过身去,冲她嚷嚷,大概在回答她提出的什么意见。
“您是个阴谋家!您图谋他的钱财!从这一刻起,您在上流社会丢尽了脸面,您将面对法庭,对您的行为负责!……”
“这是您在利用一个不幸的病人,以致把他逼疯……您之所以冲我嚷嚷,就因为我是女人,无人出来保护我……”
“啊呀,对了!您是他的未婚妻,未婚妻嘛!”比奥林格恶狠狠地开始狂笑。
“男爵,男爵……chér enfant, je vous aime。”公爵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伸出双臂,呜咽道。
“走吧,公爵,您走吧:有阴谋在反对您,也许还会危及您的生命!”比奥林格叫道。
“Oui, oui, je comprends, j\'ai compris au commencement……”
“公爵,”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提高了嗓门,“您侮辱了我,还允许别人来侮辱我!”
“滚!”比奥林格突然向她大喝一声。
这让我忍无可忍。
“混账!”我向他吼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保护您!”
这里我就不来详加描述了,也没法描述。这一幕是可怕和卑劣的,而我好像突然失去了理智。似乎,我冲上前去,打了他,至少重重地推了他一下。他也使劲打了一下我的脑袋,把我打倒在地。我醒过来后,已经在下楼追他们了;记得,我的鼻子在流血。有一辆马车在大门口等候他俩,当下人搀扶公爵上车的时候,我赶到了马车跟前,尽管那听差使劲把我推开,我还是扑到比奥林格身上。这时怎么出现了警察,那我就不记得了。比奥林格抓住了我的后脖领子,威严地吩咐巡警把我带到派出所去。我大叫,他必须同去,以便一起做笔录,我还嚷嚷说,他们无权抓我,无权把我几乎从我自己的家里带走。但是,因为这事发生在大街上,而不是发生在室内,更因为我像醉鬼似的大叫大嚷、大骂和打架,更因为比奥林格穿着军服,所以巡警就把我抓了起来。但这时我气得发狂,拼命反抗,似乎把巡警也打了。接着,我记得,忽然出现了两名巡警,于是就把我带走了。我依稀记得怎么把我带进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充满烟味的房间,里面有许多各种各样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在等候什么,有的在写什么;我在这里还继续大喊大叫,要求做笔录。但是现在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做笔录了,而是因为我在寻衅闹事和对抗警察执行公务而复杂化了。再说,我当时的样子也太不像话了。有个人忽然对我厉声呵斥。这时巡警也指控我行凶滋事,还提到上校什么的。
“贵姓?”有人向我喝问。
“多尔戈鲁基,”我吼道。
“多尔戈鲁基公爵?”
我忘乎所以地以非常恶劣的破口大骂回敬了他们,接着……接着,我记得,我被拖进一间黑屋子,一间让醉汉“醒酒”的小屋。噢,我现在没法抗议了。还在不多久以前,读者诸君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位先生的投诉,他被五花大绑地关起来,也关在一间醒酒屋里,坐了整整一夜,但是他好像甚至并没有过错;而我毕竟有错在先。我倒在铺板上,与两个毫无知觉地睡着的人为伍。我的头在疼,太阳穴在跳,心也在跳。我想必失去了知觉,似乎,还说了胡话。我只记得,我醒来时已是深夜,我在铺板上坐了起来。我一下子想起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我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头,陷入了深思。
噢!我就不来描写我当时的感受了,再说我也没空,但是我只指出一点:我在被捕入狱,坐在铺板上,在进行深夜寻思的时刻,也许,在我心中,还从来不曾体验过比这更为欢快的瞬间。读者也许会觉得这有点怪,有点信口开河,有点标新立异,想出风头——然而,这一切的确就像我所说的那样。这样的时刻也许每个人都会碰到,但是这样的时刻毕生只会碰到一次。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确立自己的观点,并对自己说出终生不渝的追求:“这就是真理,这就是你为了达到真理该走的路。”是的,这些瞬间是我的心灵之光。今天我受到傲慢的比奥林格的侮辱,明天我还有望受到那个上流社会女人的侮辱,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满可以对他们进行可怕的报复,但是我决定了,我不报复。我决定了,尽管有各种各样的诱惑,我决不暴露那份凭据,不让它被整个上流社会知晓(这想法已经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很久);我一再对自己说,明天我就把那封信放到她面前,如果需要,我甚至也可以忍受她的嘲笑,即使她不感谢我也无所谓,但是我还是要一句话不说,永远离开她……不过,关于这点就无须多讲了。至于明天我将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怎么带我去见他们的上司,他们又将怎样处置我,——我都几乎忘了去想。我怀着一颗爱心画了个十字,躺倒在铺板上,像孩子似的十分香甜地睡着了。
我醒得很晚,天已大亮。屋子里只有我独自一人。我坐起来,开始默默地等待,等了很久,将近一小时,想必,已经九点左右了,才突然来叫我出去。我本来可以深入地详细描写一番,但是不值得,因为这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我只需要把最要紧的事说完就成。我只指出一点,令我大为诧异的是,这回对我出人意料地客气,问了我一些话,我回答了他们几句,就立刻放我走了。我默默地走了出来,在他们的眼神中,我高兴地看到他们对我这个人的某种诧异,甚至在这样的状况下,都能不失自己的尊严。如果我没有发现这点,我也就不会把这记下来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出口处等我。下面我就三言两语地说明一下我当时这么轻易获释的原因。
一大早,也许还只有八点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飞也似的来到我的住处,也就是说来到彼得·伊波利托维奇那儿,她还以为可以在那里碰到公爵,谁知她却突然听说了发生在昨天的所有的可怕的事,而主要是她还听说我被捕了。于是她就立刻跑去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还在昨天,她从剧院回来后,就同被送到她那儿的父亲见了面),叫醒了她,把她吓了一跳,要求她立刻设法把我释放出来。她立刻带着她写的一张条子飞也似的去找比奥林格,并立刻要他再写一张条子,给“有关人士”,由比奥林格本人出面,坚决恳求对方把我立刻释放,因为“我之被捕,纯属误会”。她就是带着这张字条来到派出所的,于是,比奥林格的请求受到了尊重。
接着,我就来继续说主要的事。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把我带回了家,立刻吩咐生茶炊,并亲自在厨房里帮我梳洗和洗刷干净。在厨房里,她还大声告诉我,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本人将于十一点半亲自到她这里来——这是方才她们俩约好的,——同我见面。这话正好在这时也让玛丽亚听见了。几分钟后,她端来了茶炊,又过了两分钟,当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突然叫她来的时候,她却没有答应:原来,她有什么事出去了。请读者务必注意,当时,我认为,大概是十点差一刻。虽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她也不打声招呼就出去了,感到很恼火,但也只是以为她上小铺买东西去了,也就把这事立刻给忘了。再说,我们也顾不上管这事;我们俩说个没完,因为我们有说不完的事,因而我,比如说,对玛丽亚的消失,几乎压根儿就没在意;请读者也务必记住这点。
不用说,我当时正处在一种目眩神迷的状态;我是在述说自己的感受,而主要是我们在等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一想到,再过一小时,我终于又能见到她了,而且还是在我一生中有如此决定意义的时刻,竟使我浑身发抖,战栗不已。最后,等我喝完两杯茶以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蓦地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说道:
“把你的口袋拿来,必须把信取出来——总不能当着她的面拆开吧!”
“对!”我叫道,解开了常礼服。
“你这儿怎么乱七八糟的?谁给你缝的?”
“我自己,自己,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看得出来,是你自己缝的。唔,就是它了……”
信,取了出来;旧信封还是老样子,可是里面杵着的却是一张空白信纸。
“这是——咋回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把它翻了几个身,叫道。“你怎么啦?”
但是,我站在那里已经无话可说,脸色煞白……我忽然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说真的,当时我差点没晕过去。
“这又是怎么回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吼道。“你那封短信呢?”
“兰伯特!”我突然跳起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我急急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她说明了一切——在兰伯特家的那一夜以及我们当时的密谋,话又说回来,还在昨天,我就向她承认了这一密谋。
“给偷走了!偷走了!”我叫道,在地板上连连跺脚,揪住自己的头发。
“糟糕!”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突然认定。“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左右了。
“唉,玛丽亚又不见了!……玛丽亚,玛丽亚!”
“您有什么事,太太?”玛丽亚忽然从厨房里答应道。
“你在这儿?那现在咋办!我赶紧去找她……唉,你呀,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而我——去找兰伯特!”我吼道。“如果有必要,我掐死他!”
“太太!”玛丽亚突然从厨房里尖声叫道,“这里有个女的一个劲儿要见您……”
但是她还没把话说完,那“女的”就大呼小叫、哭哭啼啼地从厨房里自己冲了进来。这女人就是阿尔丰辛卡。我就不来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描写当时那一幕了;这一幕完全是个骗局和作假,但是应当指出,阿尔丰辛卡却把这一幕演得非常出色。她哭哭啼啼地表示后悔,发狂般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地开始说道(当然是用法语),这信是她当时亲手拆开的,它现在在兰伯特手里,兰伯特正伙同“这强盗”,cet homme noir一起,想把Madame la générale强行请去,然后开枪打死她,就现在,过一小时……又说,她现在已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这一切,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因为她看到他们有手枪,le pistolet,因此她现在急忙跑到这儿来找我们,要我们去救她,抢在这家伙前头……Cet homme noir……”
总之,这一切演得非常逼真,甚至阿尔丰辛卡的某些解释,虽然显得十分荒唐,反而增强了它的逼真性。
“什么homme noir?”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叫道。
“Tiens, j\'ai oublié son nom……Un homme affteux……Tiens, Versiloff.”
“韦尔西洛夫,不可能!”我吼道。
“啊,不,有可能!”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尖叫道。“你快说呀,大妹子,别跳来跳去,别手舞足蹈,他们在那想做什么?说清楚点,大妹子:我不相信,他们想朝她开枪?”
“大妹子”是这么说的(注意:一切全是假的,我有言在先):Versiloff将坐在门背后,她一进来,兰伯特就把cette lettre拿给她看,这时候,Versiloff就跳出来,于是他们就把她……Oh, ils feront leur vengeance!又说,她阿尔丰辛卡害怕惹祸上身,因为她也参加了这事,而cette dame, la générale一定会来,“立刻,立刻”会来,因为他们把这封信的抄件寄给了她,因此她立刻就会看到,这封信真的在他们手里,她肯定会来找他们,而写给她信的只有兰伯特一人,她并不知道还有韦尔西洛夫插手,而兰伯特则自称有一个从莫斯科来的人,一位莫斯科太太派他来的,une dame de Moscou(注意:即玛丽亚·伊万诺芙娜)!”
“啊呀,真恶心!啊呀,真恶心!”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惊呼道。“Sauvez-la, sauvez-la!”阿尔丰辛卡叫道。
那当然,这个疯狂的消息,甚至乍一看就不难看出其中有某种不合情理之处,但是我没工夫来细细琢磨了,因为实际上这一切看上去都非常逼真。还可以假定,而且这是非常可能的,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收到兰伯特的邀请后,肯定会先来找我们,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便弄清情况;但是这也很可能不发生,她可能会直接去找他们,而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完了!也很难相信,她竟会轻易地急忙去找她不认识的兰伯特,而且一叫就去;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比如,她看到原文的抄件后,确信她的信真的就在他们手里,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她就死定了!主要是没给我们留下一点时间,甚至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
“而韦尔西洛夫会杀了她的!既然他不惜堕落到与兰伯特为伍,他肯定会杀了她!这是另一个他,一而二,二而一!”我叫道。
“啊呀,这‘另一个他,’!”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绞着手。“唔,不能待这儿了,”她突然打定主意,“拿起你的帽子和大衣——一起出发。大妹子,把我们直接带去见他们。啊,很远!玛丽亚,玛丽亚,假如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来找我们,你就告诉她,我说话就回来,让她先坐一会儿,等我回来,如果她不想等,那你就把门反锁上,强迫她,不让她出去。你就说是我吩咐您这么做的!给你一百卢布,玛丽亚,如果这差使您干得好的话。”
我们急忙跑了出去,下了楼。毫无疑问,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因此无论如何,主要的灾祸在兰伯特的住处,即使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真的先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这里来了,那玛丽亚总归会留住她,不放她走的。然而,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已经叫来了马车之后,她又突然改了主意。
“你跟她去吧!”她吩咐我,把我留下来跟阿尔丰辛卡一起。“如果有必要,你就拼出你这条小命,明白吗?你先走,我马上就到,我先要赶紧地上她那去一趟,也许能碰到她也说不定,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可疑!”
于是她就飞也似的跑去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了。我则同阿尔丰辛卡一起前往兰伯特的住处。我催促马车夫快跑,而在飞跑中我继续盘问阿尔丰辛卡,但是阿尔丰辛卡多半用长吁短叹,最后则用眼泪汪汪来搪塞我。但是,当一切处在千钧一发之际,上帝保佑了我们大家,使我们得以免灾,使我们得以免祸。我们还没走完四分之一的路,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叫: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特里沙托夫正坐在一辆出租马车上追我们。
“上哪?”他惊恐地叫道。“而且还跟她,跟阿尔丰辛卡一起!”
“特里沙托夫!”我叫了他一声。“您说得对——惹祸了!我去找兰伯特这混账东西!咱们一起去,人多些!”
“快回头,立刻回头!”特里沙托夫叫道。“兰伯特在骗人,阿尔丰辛卡也在骗人。是麻脸叫我来的;他们都不在家,刚才我遇见了韦尔西洛夫和兰伯特,他俩都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了……他俩现在在那儿……”
我叫马车停下,跳过去与特里沙托夫坐到一块。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突然当机立断的,但是我忽然相信了,并且忽然作出了决定。阿尔丰辛卡可怕地嚎叫起来,但是我们不理她,而且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掉过头来追我们了呢,还是干脆回去了,反正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在马车上,特里沙托夫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告诉了我,有一个阴谋诡计,先是兰伯特和麻脸商量好了,但是后来,在最后一刹那,麻脸又不干了,于是他就立刻派特里沙托夫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告诉她,叫她不要相信兰伯特和阿尔丰辛卡,特里沙托夫又补充说,此外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此外麻脸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是没来得及,况且他又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行色匆匆。“我看到,”特里沙托夫继续道,“您坐在车上,就来追你了。”当然,很清楚,麻脸也不知道全部底细,因此他竟派特里沙托夫直接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这已经是另一个谜团了。
但是,为了避免说乱,我在描写这出惨剧之前,想先说明一下全部真相,这已是我最后一次提前交代剧情了。
兰伯特偷到那封信后,就立刻与韦尔西洛夫串通一气。至于韦尔西洛夫怎么会同兰伯特勾结在一起的,——我暂时就不说了:这事——以后再说;主要是——这里的“双重人格”起了作用!但是,同韦尔西洛夫串通一气后,兰伯特就必须尽可能用巧施诡计的办法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骗出来。韦尔西洛夫直截了当地断定,她决不会来。但是,兰伯特还从那时候起,即前天晚上,我在大街上遇到他,我曾经向他吹嘘地宣布,我将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当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把信还给她,——于是兰伯特就从那一刻起,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所实施了某种监视和监听的措施,也就是收买了玛丽亚,他给了玛丽亚二十卢布,后来,过了一天,在偷到这凭据后,他又第二次去找了玛丽亚,这时就与她铁板钉钉地敲定,答应事成之后送给她二百卢布作为酬劳。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亚方才一听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将于十一点半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来,而且我也来,她就立刻从家里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带上这消息,坐上马车,赶到兰伯特那儿。她要告诉兰伯特的正是这消息——兰伯特要她帮忙的也正是做这事。正好在这时候,韦尔西洛夫也在兰伯特那儿。一刹那间,韦尔西洛夫就想出了这条阴险的诡计。据说,疯子有时候也诡计多端,十分聪明。
这条计策就是先把我们俩(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我)引出去,无论如何要引出这套房间,哪怕只引出一刻钟也好,但是必须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到来之前。接着,他们就在街上等候,只要我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一出去,他们就立刻跑进屋(玛丽亚会给他们开门的),等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前来。而阿尔丰辛卡则应该同时费尽心机地拖住我们,不管在哪,也无论用什么办法。至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她该如约于十一点半到达,因此——必定早于我们一来一回所需要的时间。(不用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根本就没有收到兰伯特的任何邀请,这全是阿尔丰辛卡撒的谎,这就是韦尔西洛夫想出来的把戏,包括所有的细节,而阿尔丰辛卡只是演了一名吓坏了的背叛者的角色。)不用说,他们是在冒险,但思路是正确的:“成功了——固好,不成功——也丝毫无损于我,因为那凭据毕竟还在他们手里。”但是,它还是成功了,而且它也不可能不成功,因为我们不能不跟着阿尔丰辛卡跑,即使仅仅根据一个推测:“这多么像是真的啊!”我要再重复一遍:我们没有时间考虑。
我和特里沙托夫跑进厨房,碰到了正在胆战心惊的玛丽亚。当她放兰伯特和韦尔西洛夫进去的时候,她忽然不知怎么发现兰伯特手里拿着一把手枪,顿时大惊失色。她虽然拿了人家的钱,但是根本没料到他们会带枪来。她正在犹疑不决,因此一看见我,就向我扑了过来。
“将军夫人来了,可他们拿着枪!”
“特里沙托夫,您先站在这儿的厨房里,”我吩咐道,“我一叫,您就拼命跑到我这里来帮忙。”
玛丽亚给我打开了那个通向小过道的房门,于是我就溜进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卧室——也就是那间只能放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一张床,也就是我已经无意中在那里偷听过一次的小屋。我坐到床上,并且立刻替自己找到了门帘上的那条小缝。
但是在那间屋里已经出现了吵闹声,有人在大声说话;我要指出的是,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他们进去后过了恰好一分钟,也走进了这公寓。吵闹声和说话声还在厨房里就听见了;在叫嚷的是兰伯特。她坐在长沙发上,而他则站在她面前,又叫又嚷,像个十足的混蛋。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愚蠢地不知所措:他又急又怕,生怕他们被人捉住;以后我再来说明他到底怕谁。信就抓在他手里。但是韦尔西洛夫却不在屋里;我准备一遇到危险就冲出去。我现在转述的只是他们当时说话的大意,也许,许多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当时我太激动了,不可能记得十分准确。
“这封信索价三万卢布,您居然大惊小怪!它值十万,我只要您三万!”兰伯特厉声地、异常急躁地说道。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虽然明显地被吓坏了,但她望着他的目光仍带有某种轻蔑和惊奇。
“我看得出这里设置了某种陷阱,我一点也不明白,”她说,“不过,假如这封信当真在您手里的话……”
“这不就是吗,您自己都看见了!难道不是这个?开一张三万卢布的期票,一戈比也不能少!”兰伯特打断了她的话。
“我没钱。”
“开张期票就成——这是纸。然后您再去找钱,把钱弄来就成,我可以等,但不能超过一星期。只要您把钱拿来——我就把这期票还您,同时把这封信也还您。”
“您居然用这种奇怪的腔调来同我说话。您错啦。如果我去告您,今天就会把您的这份所谓凭据没收。”
“您向谁告我?哈哈哈!您会当众出丑的,我们会向公爵出示这封信!怎么没收呀?我可不会把这凭据放在家里。我会通过第三者向公爵出示。别执迷不悟啦,太太,我还没要很多,您该感激我才是,换了别人,除此以外,还可能要求您伺候……您知道是什么伺候……没一个漂亮女人会拒绝这种伺候的,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比如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嘻嘻嘻!Vous ètes belle, vous!”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然后就迅速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那个混账的兰伯特掏出了手枪。他就像个智力有限的混账东西一样,盲目地相信这凭据的作用,也就是说——主要的——他没看清他在同谁打交道,因此,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认为所有的人都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那种卑鄙的感情。他一开口就以他的粗暴激怒了她,其实,也许,她并不回避同他进行一场金钱交易。
“不许动!”他因为被啐了一口而勃然大怒,大吼道,他抓住她的一只肩膀,亮出了手枪,——不用说,这仅仅是为了警告。——她一声惊呼,跌坐在沙发上。我冲进了房间;但是,与此同时,韦尔西洛夫也从通楼道的房门背后跑了出来(他就站在那里,等候时机)。我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韦尔西洛夫就从兰伯特手里一把夺过手枪,用足力气,用手枪猛击了一下他的头部。兰伯特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鲜血从他的头颅里忽地涌出来,流到了地毯上。
而她,看到韦尔西洛夫后,脸忽地变得煞白,像白布一样;若干瞬间,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中,紧接着便突然昏迷了过去。他向她冲了过去。对这一切,我现在犹历历在目。我记得,当时,我恐惧地看到他满脸通红,几乎成了紫酱色,两眼充满了血丝。我想,他虽然看见我在房间里,但又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一把抓住失去知觉的她,力大无比地把她抱了起来,贴近自己的胸部,仿佛她是一片羽毛似的,然后就开始毫无意义地抱着她,像抱着个孩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房间很小,但是他却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走个不停,显然,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似的。当时,他在某个瞬间失去了理智。他一直看着她的脸。我则跟在他后面跑,主要是我怕那把手枪,他一直用手拿着那把手枪,都忘了,就在她的头旁拿着那把手枪。但是他推开了我,一次是用胳膊肘,另一次是用脚。我本来想叫特里沙托夫过来帮忙,但是又怕激怒疯子。最后我突然撇下门帘,开始恳求他把她放到床上。他走过去,把她放了下来,自己则站在她身旁,注视着她的脸,大约有一分钟,接着又忽然弯下腰,亲吻了她两次,亲吻了她那苍白的嘴唇。噢,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已经完全丧魂失魄的人。忽然,他向她挥舞了一下手枪,但是,又似乎明白了过来,转过手枪,把手枪对准了她的脸。我顿时用足力气,抓住他的一只手,开始喊特里沙托夫。我记得:我们俩与他搏斗,但是他却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对自己开了一枪。他想先开枪打死她,然后再自杀。但是我们不让他杀她,他只好把手枪直接对准自己的心脏,但是我把他的手及时地往上推了一下,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就在这一刹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但是他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毯上,挨着兰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