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白色迷雾的笼罩中,我又茫然了。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一直在茫然之中,连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做这些都不甚清楚。
不过,在意识的角落中,我隐约感到迷雾消散的时刻即将来临。我还隐约预感到——在我慢慢睁开的视野中,将会出现什么。
——是那座西洋馆。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里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我不可能再与那早该湮灭的建筑重逢了——啊!是的,我又在做梦。这是在梦中出现的情景。和昨夜的梦一样。不,不只是昨夜?之前我一定也做过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同样的梦,只是已经忘了年前那个夏末的梦,当时我才八岁。
迷雾散去,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毛蜩的叫声。回头一看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不在身后。
弟弟不在。
我独自一人。
——怎么啦,满身是泥?
现在已无法再见到的那个人——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那可不行哦。
……妈妈!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不能随便进别人家!
……但是,那宅子现在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是,妈妈。
温柔美丽而又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母亲的记忆无可奈何地被凝固在此。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臭骂你一顿,知道吗?
……是,妈妈!
父亲叫保治,母亲叫晓子。她是个非常适合穿和服的美人。
……对不起,妈妈!
我小声说着“对不起”,手却伸向格子门。缠在门上的锁已被切断。不用费力,大门就发着轻微的嘎吱声缓缓地开了,吸引我向院内走去。
我穿过荒废前院的红砖小路。满地枯叶在突然吹过的干燥的风中发出耳语般的声响……突然,我发现——
季节不同。那不是11年前的那个夏末。那时秋意已深,变色的树叶开始从树上掉落的时候……
……啊,妈妈!
在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的折磨下,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
小径深处出现了房子的大门。而且,在那扇褐色双开门前,我看到裹在柳绿色和服内的那个人的背影。
……妈妈!
毛蜩仿佛受到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头上晚霞也随之猛然鲜红起来,我心中一阵战栗。
……不要,妈妈!
我想大声喊,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想追上去,但怎么也挪不动腿。
……不要,妈妈!
……回来,妈妈!
她没有感应到我在心中的叫喊,打开门,消失在西洋馆中。
……妈妈!
我浑身无力,呆若木鸡。晚霞的红色愈发鲜艳,云层膨胀开,几乎覆盖住整个天空,片刻后,鲜红刺眼的雨开始从云层中落向地面。雨……不,不是雨!那不是雨,是火焰!无数滚滚燃烧的火焰,宛如火山熔岩,向着她进入的西洋馆倾泻而下。
眨眼间,火焰点燃房子,整个建筑熊熊燃烧。晚霞下的天空不知何时失去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夜空的黑暗。无情的红黑色的熊熊火焰,猛烈炙烤着周围的黑暗。
——不行,不能靠近!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这是聚集在火灾现场的大人们拦阻打算靠近房子的我而发出的命令。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对,是的!11年前的那个秋夜,我的母亲就这样成为了不归人。享年31岁。对于周围人来说,她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
那天的真相到底在哪儿?
从那个秋日傍晚直到深夜,在我家附近的那栋西洋馆中发生了一场大火。转天早晨,从灰烬中,发现了一具被认为是我母亲的焦尸——我觉得大家所知道的恐怕仅此而已。
空房里发生如此大火的原因无法判断。是人为纵火、自燃,抑或是事故呢?火灾原因最终不了了之,事情就这样过去。
据说她——母亲是独自冲入已经着火的房子中的。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嘴里不停说着什么……这是几个在现场目击者的证词。
火灾发生几十分钟后,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已经记不清。惟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并不在家。我想可能独自外出了,但没留下更具体的记忆。
当我赶到现场,火势已经猛烈到连赶来的消防队员都感到害怕的地步了。闻知母亲好像在里面,我惊讶、慌乱,想靠近建筑却被大人们拦住,只能站在那里哭喊。当时的状况,连训练有素的消防员都无法冲入救人。
说不定母亲是为了寻找我才跑进那栋房子的。
我私下这么认为。
同一年的那个夏末,由于弟弟的告状,我被母亲怒斥一顿。但是,在那以后我还是继续独自潜入那栋西洋馆。或许母亲发现了我的行为,所以在火灾发生的那个傍晚,她以为不在家中的我还在那栋房子里玩耍,所以……
这么想或许只是我愚蠢愿望的表现而已。
如果她不顾生命安危,真是挂念自已的孩子——不是弟弟,而是我——的话……如果真是那样?……在我暗自这样期望的贫瘠的内心深处,当然也强烈存在着截然相反的希望。因为果真如此,那就是说她是因为我才被卷入火灾而丧命的。是因为我,因为违背她的命令继续潜入那栋西洋馆的我……
……就这样——
关于她的记忆被固定于此。温柔美丽而又冷酷可怕,仿佛近在身旁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她的记忆以这种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无法修正的坚硬厚壳中。
今年5月的那个晚上,在白山玄儿家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的情形和状况让因为事故而暂时丧失记忆的我回忆起11年前的这件事。
在无尽的梦中,无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
——这可不行啊!
火焰深处响起母亲的声音。母亲被烧得面目全非,浮现在炙烤着黑暗的摇曳的火焰中。
——这可不行啊!
那声音,那张脸慢慢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脸。
——多保重!
……啊,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声音,这张脸!
对,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住在家乡,比我小两岁的……
去年春天,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订了婚。两家按照老风俗交换婚约,这么早就订婚在现在的确少见。
她是我表妹,现在就读于当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东京后,不到两星期就会写一封长信给我。当我暂时性失忆,住在玄儿家的时候,她总收不到我的回信,担心不已。
——你好吗?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
——在大学,要好好学习呀!
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么来着?她的姓氏,她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是因为在梦中吗?还是我又丧失记忆?
不知为何,我忘记姓名的她的脸,这时恢复成11年前的母亲的样子。但是,当我刚想喊“妈妈”的瞬间,又变成她的样子?……无需迷惑。
是的,现在无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识到——自己希望能从表妹的样子、声音?……或许是她的整个人上,找到己故母亲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识到。
——喂!
这呼唤我的声音是那个约定终身者的声音。也是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母亲的声音……
——喂!
这声音晶莹剔透,又像是小鸟的鸣叫声……
——喂,中也先生!
……不对。这,这声音是……?
——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你生气了,中也先生?
摇曳的火焰中浮现出的那张脸不断扩大,然后慢慢裂成两半。
——喂,中也先生!
——我们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鸟和美鱼。这对美丽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声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吗,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所以那是不允许的。我慌忙回答道。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犯了重婚罪。
——这没关系。
——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是啊是啊,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两个是一个人!她们俩从肋腹部到腰部一带结合在一起,是世上罕见的“完全的双重体”。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对双胞胎露出天真而妖艳的微笑,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侧。日光所至之处,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苍白纤细的脸型,心不在焉的表情……她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
——我们出生的时候,母亲非常吃惊。
——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惊讶。
对于亲生母亲,美鸟和美鱼到底怎么想?她们是以如何矛盾的心态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想着,想着,双胞胎的脸消失了,她们沉默的母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睁双眼、嘴满泪水的女性的脸。是望和!
颤动的长睫毛。哭得红肿的眼睑。
——你去哪儿了,阿清?
从她那涂着口红的小嘴唇里发出的纤弱而悲伤的声音。
——他有病。
——如果我不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吗?那是我的错。
——他的病是因为我……所以啊,我真想代替他。
——是真的,我是真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原因很清楚。那淡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勒住了她那柔软雪白的脖子。
看着看着,望和的样子变了。从悲伤、忧郁变成了丑陋地瞪着白眼的苦闷表情。缺少血色的苍白肌肤,因为突然的淤血而变成红紫色。
在没有火焰的黑暗夜空处,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悲惨的变化。那是秃顶的头上戴着灰色贝雷帽的阿清吗?这个九岁少年长相苍老。他那干枯的嘴唇微微儒动着。
——妈妈……
嘶哑地低吟。
——不要……再这样……
这个少年究竟怎么看待自责的母亲?他是以何种矛盾的心态来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当他知道亲生母亲被人杀害时,又会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实呢?
持续燃烧的火势不知何时明显减弱了。过了片刻,望和的脸和阿清的身姿也融化在黑暗中。这时,火焰也几乎快消失了,在梦中的意识深处,我依稀预感到这梦即将结束。但是……预感竟然不准。
一个异国美女取代消失的火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她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胸口,乌黑乌黑的。她那深褐色的双眸锐利地看着我。她肌肤白哲,略显病态。鼻梁高而挺直?这明显不是日本人的面容。鲜红色的嘴唇泛出堪称妖艳的美丽而性感的微笑。
我顿时想起来。
这是昨夜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中看到的那幅肖像画。是第一代馆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做妻子的女性。是玄儿,还有美鸟、美鱼、阿清的曾外祖母——达丽娅!
——吃!
肖像画中本不该动的美女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动了起来。但响起来的却不是达丽娅的声音,而是昨夜“宴会”上听到的,由浦登家的人们发出的异样的唱和。
——吃!
——吃,那个!
——吃,那肉!
正在这时,之前一直处于旁观者的我的角度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我本应该独自站在燃烧着的西洋馆大门附近,但瞬间场所转换,我坐在了宴会厅的餐桌旁、与昨夜相同的位子上。
房间里除了我,空无一人。和昨夜一样,四处点着红蜡烛,屋里飘荡着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甜的,又好像是酸的,似乎还有点苦。
在桌子中央,摆着盖着白布的盘子——一个非常大的椭圆形盘子。鼓起的白布让人感觉出大盘中菜的大小。到底里面是什么菜?
……我好奇而又害怕地盯着那鼓起的白布。
过了片刻,穿着黑色肥大衣服的“活影子”——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把兜头帽压得低低的,依然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鬼丸老走到桌旁,双手抓住盖在大盘子上的白布两端,对我说了一句:“请用餐!”他用嘶哑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完,一下把白布从盘子上掀掉。
然后,我看到……
——吃!
肖像画中,达丽娅的嘴唇动起来,从她嘴里又传出了浦登家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漆黑的大盘子里盛着我从来见过的菜。
整体的大小仿佛烤全猪,但那绝不是猪。覆盖着墨绿色的大鱼鳞、仿佛巨大鱼尾的部分冲着我,但那绝不是鱼。被鳞片盖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仅没有鱼鳞,而且肌肤光滑,连一根体毛都没长。还有两条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这是什么?
这个异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鱼”这个词,终于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人鱼?
这是人鱼?这是人鱼吗?
传说中住在见影湖的人鱼!难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被享用的食物吗?
用人来比较的话,它身长如三岁婴儿,确实具有人鱼的形态。
这是已经烹饪好的,还是没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无法判断。至少没有烧煮过的样子。感觉还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块黑色如头巾般的东西盖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还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婴儿一般的中性体型,无法判断。说起人鱼,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么头巾下面的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呢,还是半人半鱼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来到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切肉刀的刀锋靠近盘上人鱼的腹部——正好是鱼鳞和皮肤的交界处,一下切下去。瞬间,啪的一声,鱼尾仿佛跳动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所以这恐怕是神经反射。
肯定死了,我对自已说,不会还活着。如果活着,不会这样刀锋所到之处,血一点点地从切口处渗出来。那血也是鲜红的。鱼尾只在最初的时候,跳动了几下。人鱼的腹部被小心切开,其下是黏滑而闪光的内脏。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课上被迫做的卿鱼及青蛙的解剖实验。
结束“工作”后,鬼丸老用黑衣下摆擦净满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间角落里。
——吃!
从肖像画中的达丽娅口中又传出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人鱼被剖腹的场面过于血腥、恐怖,让我根本没心情品尝。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噩梦早些过去,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房间里,情形大变。
刚才,还只有我独自一人,现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会”时的顺序,围桌而坐。有当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坐在征顺和望和中间的阿清,还有玄儿。
——吃!
八张嘴同时张开,说出同样的话。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来,将手伸向桌上的大盘子。他们直接用手抓住盘子里被小心切开的人鱼的腹部,有的从上面撕下肉块,有的拉出了内脏。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惟一没有伸手、纹丝不动的我的身边汇集过来。
——吃!
柳士郎说着,将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里。
——吃!
玄儿说着,将手中的内脏碎片塞入我的嘴里。
我无法抵抗。从征顺的手里,美惟的手里,望和的手里,美鸟和美鱼的手里,还有阿清的手里……当肉片和内脏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嘴里的时候,我只能强忍呕吐,将它们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难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还得一个劲吃下去。
腥臭,生铁味,有些涩,但好像还有一丝甜味……这就是人鱼肉的味道吗?吃完这些肉,我就成为他们的“伙伴”了吗?
——那么,现在……
回到座位上的当家人用他那浑浊的双眸环视一圈,充满威严地低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的“脸”吧。他起身将手伸向盘子,拿下盖住人鱼脖子以上部分的黑头巾。
出现的是人脸,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从我出生时,它就一直跟随着我,恐怕这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征……啊,怎么回事?那个——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脸吗?
因为惊愕和恐惧,我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从我的嘴,而是从大盘子上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血淋淋的人鱼的嘴中发出的。
——你吃惊了,中也先生?
双胞胎咯咯地笑起来。
——你讨厌受到惊吓?
我还在叫着。从人鱼口中,还在发出叫声。我半癫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希望能尽早逃离这里。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脚边动起来。
一看,是裹着泥的头盖骨。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散落着无数的白骨。这——这些都是人的白骨吗?还是过去在这间宴会厅中被吃掉的人鱼的……
因为过度惊吓,我再也挪不动步,胆战心惊,又大喊起来。盘上浑身鲜血的人鱼随即又发出叫声。和我长相一样的脸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扭曲,嘴张大到了极限……突然,有东西从他的嘴角蠕动而出。黑色、闪着光的细长生物……
……那是蜈蚣!
我刚反应过来,人鱼的嘴继续裂开,一直撕裂到耳边。无数的蜈蚣从那里钻出来,仿佛黑亮的石油喷发。
几乎在一瞬间,桌子上满是蜈蚣。眨眼间它们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扩散到整个房间,爬到我僵直的身体上……
……我感到剧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内侧附近——难道我又被那令人厌恶的节肢动物的毒爪……
“啊!”
随着短促的喊声,我坐起来。终于,我从这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没事吧,中也君?”身边响起玄儿的声音。
“玄儿。”
“来,躺好。”
我在床上。身上盖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来,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头枕在枕头上。
玄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坐在床边,不知为何,用左手紧抓住我的右臂。
“玄儿?”
剧烈的疼痛。这疼痛与方才梦醒时分的剧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儿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内侧附近。
“啊!玄儿,你在……”
“没什么,不要动!”说着,玄儿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点劲。我想确认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儿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内侧,在白皮肤下的青色静脉中一根就要被拔出来的针。
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玄儿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为失去知觉的我注射药剂吗?这么一想,我尽管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但还能够理解。
玄儿放开我的手臂,从床边站起来。这时,我看到注射器中还残留少量液体。是因为我突然跳起来而没能把准备的药物全部注入吗?——不过,啊,那液体的颜色是怎么回事?那厚重的红色。好像……对,好像人的鲜血。
虽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再怀疑下去。不,老实说应该是没法继续怀疑下去。因为我刚刚苏醒,而且意识还处于半朦胧状态。噩梦的余韵仍紧紧盘绕在脑海,我怎么也无法将思考集中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我将视线移向右臂。从打针的静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慢慢膨胀,眼看就要崩裂出来。空气中微微飘散着酒精气味。臂肘内侧凉丝丝的,还有些许疼痛。
玄儿伸手将脱脂棉按在注射处,贴上胶带将其固定住,然后让我弯曲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来吧。”
我听话地再次将头枕到枕头上。
“做了一个大噩梦吧?中也君。”玄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么噩梦啊?”
我想回答,但发不出声。渐渐模糊行去的噩梦记忆又慢慢恢复,在心中扩展开。我觉得,一旦自己用语言表达,就可能在瞬间被再次拽入同样的噩梦中。于是,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将头枕在枕头上,轻轻地摇摇头。
“难不成……”突然,玄儿眉头紧缩,轻声嘟哝着。
“难不成,中也君,你……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让我无法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你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些你不会全部忘记了吧……”
啊,是吗?原来玄儿又想起今年4月我们遭遇状况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担心记忆恢复的我会像那次一般丧失所有的记忆吧。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断朦胧地在大脑中浮现起来,又仿佛渗入水中,烟消云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这是哪儿?”我反问道,但我并不想让玄儿更加担心,“现在到底……”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完全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疑问,跃然纸上),也知道这里是被称为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还能详细地想起导致我失去知觉的前因后果(马上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但是,关于那以后——当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泞中,意识远离现实——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记忆之外了。所以……
“这是哪儿?这个房间……”我又问,“现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这是我在北馆二楼的卧室。”玄儿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放心一点,将脸挪开,“已经过了一天,现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你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五个小时……?”
这是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空白(已经过了一天,26日……现在是9月26日?)。这段时间,玄儿一直在我身旁吗?——不,那不可能。综合考虑,这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是否感到发烧、恶心?”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既没发烧,也不想吐。既没觉得冷,也没感到头疼。我暂且回答说“没有”,不过感觉完全良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弯曲的右肘内侧,注射处的钝痛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侧——以左手背为中心,突然感觉到另一种疼痛。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为什么那里会这样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只手疼?”
玄儿之所以反应这么快,或许是因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动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脸。
“被蜈蚣咬伤的是手背和手腕两处。能这样可谓万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只。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霉啊!”
我不禁呻吟一声。只要稍稍具体地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幼时曾被蜜蜂蜇过脚,但被蜈蚣咬还是第一次。虽然我觉得那瞬间的剧痛,两者相差不大,但对于视觉的冲击,两者却截然不同。现在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今后在梦中,那蠕动着的丑陋蜈蚣群将会不断出现,让我烦恼不已。
“野口先生为你做了相应的治疗,所以基本上不必担心。弄不好,可能会生坏疽什么的,但还没有因为蜈蚣毒而丧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没发烧,应该没事!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痊愈。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点着头,在毛毯下又动动左手。我能感觉到从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带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仅感觉到肿胀,而且经他提醒,也感觉到疼痛的根源来自两处。
“在这个岛上……蜈蚣很多吗?”我问道,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玄儿苦笑着:“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岛上有一两百只蜈蚣也不足为怪。有时它们也会钻进宅子里,所以家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不管何时,这种生物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头蜈蚣。因为头部是深褐色,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青头蜈蚣,和它很相像。不过,褐头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长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确实有那么大。不,好像还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在枕头上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说了。但玄儿毫不在乎,用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解着有关蜈蚣的知识。
“蜈蚣这玩意,看上去那样,可也很重感情。据说雌蜈蚣在初夏产数十个卵,但即便幼虫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护两个月,直到其能独立行动。这种母爱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当然,这种行为肯定出于本能,用‘母爱’这种人类价值观来形容有点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这些自然界生物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畸形、变异了。虽然领悟得晚了一点……”
“啊?”
“好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伸直面向床前的身体,用右手托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裤子、黑色长袖衬衣和黑色对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时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湿漉漉的,回到馆内,当然要换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儿的你带回来可费劲了。4月那场事故的时候,我叫了救护车,还轻松一点。”
“对不起!”我无力地叹口气,“我也没想到……
“没办法!我真担心,但情况好像没有想像的严重——真是太好了!”
玄儿重复说着“太好了”,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慢慢向我伸过来,然后将我睡得蓬乱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顺势缓缓地向下抚摸着我的脸庞。
玄儿的手冰冷异常,让人感觉他不是活人。
“我再问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应该没事。”
“好!”玄儿点点头,“我已经让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表在那儿——那边的床头柜上。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受潮没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烟的话,就抽我的吧。”
“嗯,好的。”
“你可以先穿我的睡衣。或者我帮你从包里拿来?对了,还有香烟。”
“啊,不用了,过会儿我自己去。”
我根本不想抽烟,对于换衣服也无所谓。与此相比,我现在最想喝水。嘴太干了,甚至难以咽唾沫,差点失声。
听到我的要求,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餐具柜前,从上面的水壶中将水倒入茶碗拿给我。我忍着左手的疼痛,坐起来。右肘已经可以伸直。我接过茶碗,一口气喝完,总算缓过神来,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很静。
除了玄儿和我两人的呼吸,以及房间里的时钟齿轮声外,寂寥无声。
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缓缓地环视房间;
玄儿的卧室好像在一楼音乐室的正下方。这里没有一扇窗户。
在我对面的右首有一扇门。那应该是通往二楼的主走廊,所以那边是南边?如果这样,与这床头板相连的墙壁后面,就是红色大厅的走廊了。
“暴风雨停了吗?”
我问道。无论我怎么侧耳倾听,黑夜里,一片静谧,不要说雷声了,就连风雨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嗯,总算安静了。”玄儿说着,擦了一下起了淡淡黑眼圈的眼睛,他恐怕也很累,“雨大概是两小时前停的。据天气预报说,天气暂时还不稳定。”
“那么,电呢?”
整个房间的基本色调依然是毫无光泽的黑色。和美鸟、美鱼房间一样,那大床可容两三个人睡得舒舒服服。两边的床头柜上,带茶红色灯罩的台灯亮着。看着那柔和的光线,我问:“来电了?”比想像的早。还没用备用发电机,电就来了……“电话呢,还那样?”
“啊,还没通。”
在脱离了苏醒后的半朦胧状态,从噩梦的余韵中解放出来之后,我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关心起在这段空白的五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知道的,或者说是必须知道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浮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控制不住。
“那少年呢?”我问道,“他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而来?当时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我们追上他以后……后来他怎样了?目前在哪儿?在做什么?”
“中也君,我不是说苦了我了吗?”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他眉头紧缩,眼光中却无笑意,“我又不能将那少年弃置不管,单单救你。反过来,也不能把你放在那边,先带那少年回来。更不能丢下你们两个回去喊人帮忙。但干等也别指望会有人来。”
“说得没错。”
实际上,我先跑回去看看你的情况,赶跑蜈蚣后,抱起筋疲力尽的你,放到附近树下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向在那个在犹如泥沼的水塘中挣扎的少年。幸好,那少年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想方设法爬了上来。不过他很怕我,所以安慰他成了我最累的差事。我费尽口舌让他镇静下来,告诉他不要怕,不要逃,叫他和我们一起回来……
——救命。
我想起那少年无力地蹲在那泥潭中,带着兜头帽,无力地呼喊着。虽然时间最多过去五个小时,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已过数天。
——救救我。求求你……我,我,什么都……
“背着昏迷的你,牵着少年的手,被大雨浇成落扬鸡,依靠一只手电,总算回到北馆后门……啊,真是苦了我。”
“对不起!”
“你不用反复道歉。”玄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他眯起眼睛仿佛想看穿我的内心,“最终,你平安地醒过来。好像也没留下后遗症,总算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啊!”
“回到馆内,总算得到帮助。就在那时电来了,也帮了大忙。”
玄儿含着香烟,用火柴点着。不知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被雨淋湿了,还是没有油了。
“我把你放到这个屋子后,让野口先生诊断了一下。美鸟和美鱼也很担心,一直守在旁边,久久不肯离去。”
“啊……”
“我先把那少年放在后门附近的那个餐厅里面,请鹤子先代为照看。不久,等你的病情明了,我觉得并无大碍,就去餐厅和那少年说了几句。”
“然后呢?他是什么人?”我急于知道答案。
玄儿吐着烟圈,那香烟让人感觉不怎么样。
“好像叫市朗。”
“市朗……”
“市场的市,明朗的朗。我让他写在纸上确认的。姓波贺。据说才上初中一年级,是I村杂货铺的独生子。”
“为什么他……”
“嗯,好像有很多他个人的原因。可惜他完全吓坏了,脑子好像也已经混乱了,说话没有条理。我试着按顺序问他,大概的情况已经明了,但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玄儿略微停了一下,仿佛说服自己一般地“嗯”了一声。
“不过,我觉得那少年——市朗并不是杀害望和姨+++罪犯。他看上去怎么也做不出那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对吧?也想不出他有杀人动机。据他本人说,他偶然发现那个窗户上的破洞,偷偷溜进红色大厅,被我们发现后,逃了出来。在I村,关于这座浦登家族的宅子和里面的人,似乎流传着相当恐怖的谣言。不知他到底听到什么,但看样子他似乎相信只要被这里的人发现,就会被抓来吃掉。”
被宅子里的人追赶,在黑暗、风雨和雷鸣声中拼命奔跑,最终掉进那个“人骨之沼”。我们可以充分想像出少年内心的恐惧。那恐怕不是一般的恐惧。可能正是因为过于恐惧才差点发疯,但是……
“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背靠着床头板,看着玄儿的嘴,接着问,“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目的何在……”
“据说他前天从村子出发——不,应该是大前天——23号的早晨。与你来这里是同一天。因为是秋分,那天中学放假。”
“独自来的?”
“好像是!他说自己不是迷路碰巧来到这里,而是一开始就以这个宅子为目标从村子里出发的。看看传说中可怕的谜一般的宅子——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常有这样的冒险念头吧。”
“冒险?……原来如此。”
“如果翻过百目木崖一直走到这儿,那路程可就远了。我不知他出发时是否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实在是胡闹。”
“嗯,确实!”
“那天晚上,他到达见影湖边。那时还没下雨,而且虽然天气越来越差,但谁也没料到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暴风雨。不过……啊,对了。他说路上遭遇塌方,路被埋了。所以即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塌方?”
“嗯!发生了地震,然后出现塌方……他是这么喃喃自语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也许也完蛋了。即便天气恢复正常,我们想法渡过了湖,可前面的道路却是那样。”
“是多大规模的塌方呢?”
“嗯,这个,倒没问。”玄儿将烟灰弹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
我又问:“到达湖边还不算太难,但他怎么上岛?”
“啊,这个嘛……”
“要是23日晚上的话,那艘手划的船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乘坐之后,不就漂到湖中去了吗?而第二天,蛭山用了摩托艇,而且当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就问了。他23日是在湖边停车场上的吉普车里过的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绕到湖背面发现了那座浮桥,然后渡过湖的……”
“阿!”我感到一条线索因此清晰起来,“所以那座浮桥才会那样……”
“就是因为他不顾牌子上的警告,强行渡过那座腐朽不堪的浮桥,桥才会断开。”
“那是24号的下午?”
“真是合情合理啊!——上岸后,他好像一直躲在某处。我刚要详细询问,但他已经到了极限。”
“极限?”
“体力上的极限。当然也是精神上的极限。和你一样,完全失去知觉。”
“啊……”
“我慌忙叫野口先生诊断,总之烧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在岛上的哪儿过的夜,是怎么过夜的,不过他恐怕没能好好吃东西,又经历了狂风暴雨。过度疲劳,得了感冒?嗯,大概就是这样。他已经使出浑身气力回答我的问题,他已经身心疲惫了……”
“情况危险吗?”
“我不知道,但听野口先生说,今晚还是让他睡一觉比较好。他说虽然无需绝对安静,但如果强行叫醒那少年,多加盘问的话,作为医生他要反对。”玄儿夸张地耸耸肩,将变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茅子、江南君,还有你……真是遍体鳞伤啊!况且现在这宅子里,还有两具尸体。”
“确实。”
“已经把市朗从餐厅移到旁边的预备室里,因为那里有床,所以暂且让他睡在那儿。野口先生照例给他服了退烧药和镇静剂,所以估计会熟睡到早晨。”
“其他还有什么?”
我催促他继续往下说,于是玄儿又夸张地耸耸肩。
“关于那个少年暂时就这么多了。如果早晨他的情况不恶化,就必须进一步盘问。”
“他——市朗没看到什么吗?”我犹如自言自语。
“你是指在红色大厅吗?”玄儿立即回应起来,“是的。他承认碰巧潜入那儿。而当时望和姨妈在画室里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凶手无法从房门出来,就从旁边的休息室打破玻璃逃入红色大厅。当时市朗已经在那里,要说目击了凶手的长相……很有可能。”
“你问了吗?”
“我只是提了一下。”玄儿故弄玄虚地笑笑,“他的回答也是让人不得要领。”
“看到凶手了吗,市朗?”
“他说只在一瞬间着到可能是凶手的人影。”
“那么……”
“相貌和体型因为黑暗和惊慌好像没看清楚。只看到玻璃突然破了,一个东西飞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根本没时间看对方的相貌。尽管如此他仍留在红色大厅而没有逃走,可能是不想回到风雨肆虐的屋外。他好像还到二楼的走廊去过,或者是想在那里寻求什么生路,比如新的藏身之处什么的——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能说话的时候,再问。”
“是啊。”
玄儿喘口气,又叼起一根香烟。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但眼光仍然严厉,眉头依然紧缩。
关于市朗的事情,通过刚才的谈话,我感到大体能够把握了。但是,即便如此我想知道的、想问的、不能不知道的、不能不问的事情依然很多。
比如追上市朗时,那泥沼中大量的人骨是怎么回事?我想那些人骨原本就被埋在那里,是被大雨冲出来,形成了那种状态。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的骨头?为什么那么多的骨头会被埋在那里?
“对了,玄儿。”我看着玄儿,决定马上就问他。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刚才的注射器被随意地放在放着台灯和烟灰缸的床头柜上。
苏醒后,那银针从右腕的静脉中拔出的光景,以及当时掠过心头、难以描述的不适感又冒出来。玄儿用这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这是野口医生的盼咐,还是玄儿的个人行为?
注射器的针筒内还残留少许刚才看到的液体。浓厚、钻稠、红色,那是……
“玄儿。”现在我变得非常在意,语气也有点加重,“刚才你用那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
“嗯?啊,这个吗?”玄儿瞥了一眼床头柜,抿着嘴,看上去似乎有点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我总不放心你身体,为了以防万一,按照我的判断……”
“这里面残留的红色液体是……”我指着注射器问道,“是这种颜色的药呢?还是血呢?如果那样,那刚才不是在注射,而是采我的血,对吗?”
如果不是那样,难道仅仅是静脉血液倒流进针筒内,与残留药剂混合在一起吗?
“采你的血?”玄儿便劲忍住没有笑出来,“不是,恰恰相反。”
“相反?”
“是的。”玄儿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注射器,然后将里面残留的液体在台灯下照着,“对你隐瞒也没意义,实话实说。”
我身体僵硬,注视着玄儿的手。玄儿的眼神中透出微妙的热情,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
“这确实是血。”他说道,“不过,并不是要采你的血。恰恰相反,是要将这里面的血注入你的身体。”
“给我输血?”我甚至忘记了绷带下的伤和肿痛,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按住右臂上的针眼,“那到底是谁的?”
“我的——浦登玄儿的血。”玄儿用拇指按着注射器的活塞,将红色液体从银色针尖挤出一滴,抿嘴一笑,“是我这个第一代馆主玄遥和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的血。”
我哑口无言。
他——玄儿的血?输给我?用那个注射器注入到我的体内?
这是怎么回事?玄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他说是“因为担心”。因为担心,以防万一……我该怎样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和意图呢?——对了,为什么玄儿会那样笑?嘴角的笑容到底表达出他什么样的感情呢?
在强烈的迷惑中,作为解释这种情况的常识性理由,我只能想到“输血”这个词。但是,我并没有受重伤以至于要紧急输血。应该没那么严重。因为现在除了被蜈蚣咬伤的左手外,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感到疼痛。
“我们血型一致。”玄儿收起笑容,进一步说明,“你是A型吧。我也是A型,所以不用担心产生溶血性副作用。”
“为什么?”我用手按着右臂上的针眼,气喘吁吁地问道,“为什么要输血呢?我全身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中也君,鼹鼠的活血对蜈蚣毒可是特效药啊。”
“开个玩笑。”玄儿又在嘴边挤出微笑,飞快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他把注射器放回原来的床头柜上,叼起一枝新的香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然,我无法用笑来回应他的“玩笑”,而是斜眼继续看着放回床头柜上的注射器。针筒中仍残余少量红色的……那是血,浦登玄儿的血。恐怕玄儿是用同一个注射器,将同一个针头插入自己的血管中再拔出来的?……里面的血刚才被注入我的静脉,和静脉中流淌着的我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快感。
这是对于异物侵入时几乎本能的抵触感和厌恶感——因为无论是蜈蚣毒还是他人的血,在“异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置于其他东西的支配下,仿佛自已己经被逼入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痛苦。非常屈辱的、受虐的,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感到某种甘美的、奇妙的……不,不行!不能这么想!不是这样的!
不对,这样感觉是不对的。我觉得目前不能这样去感受。不能陷入这样的感觉中。
我紧咬嘴唇,用力地摇摇头。
不能陷进去。必须就此打住。必须把自己的感情恢复到应有的状态。否则我……
按着针孔的左手下意识地加了力。绷带下的疼痛倍增。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发出呻吟,通过感受肉体上的痛苦来控制稍一放松就会缓缓分裂的情感。我……
我已经无法忍受。
明确地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至今为止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各种想法揉合到一起,形成一股激流,仿佛潮水一般涌出,激情澎湃。
无法忍受,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我默默地不断这么对自己说。
这样似乎只是在被蹂躏,不是吗?蹂躏……对,正是如此。难道不是单方面被践踏、被愚弄、被侵犯吗?几乎一无所知,就被带到这神秘地方;几乎是被强迫参加那奇怪的“仪式”;尽管关键之处毫不知情,却被卷入两起凶杀案中;无法也不允许和外部取得联系,最终变成……
“玄儿。”
我怒目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与内心的激情相反,发出的声音却是冰冷而坚硬,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我已经……”
玄儿扬起眉毛,仿佛很惊讶,嘴边叼着还没有点着的香烟,一只手撑在床沿自上而下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年幼不懂事的弟弟,“声音这么可怕,这可不像你啊!”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怒气冲冲,“以前我也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小孩看。”
“嗬,好可怕啊!”玄儿抬起撑在床上的手,好像故意似的苦笑道:“你生气了,中也君?”
“生气?”
“啊,果然是生气了。”
“一般都会生气的,不是吗?”我眯起眼睛说,“我感谢你把失去知觉的我搬到这里。但,到底这是……”
“你那么不喜欢被注入我的血?”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啊。”
“必要?但是我……”
“你不是从昨天起来以后就一直不舒服吗?所以我就更加……”
“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嗯,想必是这样的,不过,我想为了以防万一……当然我并没有恶意。”玄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这个功作,看上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寂寞或者说是悲伤。但我的内心却不能因此而平静。
“玄儿!”我反而提高了声音,转身和坐在椅子上的玄儿相对而坐,之间只有几十公分距离,“不光是刚才的事情。这……这儿,你们到底在此对我做了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我们并不想逮住你,把你吃掉……哈哈,你这个样子和那个市朗一样啊。”
“请别岔开话题!”我厉声说道,“你可以适当地告诉我一些吧?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下去的话,我就……”
“你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会让你对我如此怒目而视呢?”
“这还用我说吗?这个家的秘密、所有的这一切,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噢!”
玄儿将嘴里的香烟抽了出来,放入衬衫的口袋里。然后略微伸伸腰。
“权利确实是有。”玄儿眯眼注视着我,用充满理解且中听的语调说道,“所以啊中也君,我并没打算隐瞒什么而让你困惑啊!我只是在考虑时机和方式而已。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疑问都会解除。傍晚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还说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对吗?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间题。我并没有主动怀疑玄儿的言行和人格,也不想去怀疑。我也不认为他在撒谎,企图骗我、害我,并以此而生气。
只不过,是的,我很不安。不知道且无从知道——这使我感到极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这一点。那肯定是愤怒,这愤怒源于已经膨胀到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安。所以……
玄儿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不知如何理解我的沉默,一边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一边用我也能清楚地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这样啊”,便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柜前,将水壶中的水倒入另一个茶碗,三口两口将它全部喝完。然后……
“你说‘想知道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对吧?那也就是说……”玄儿回过头,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白纸,“就像是这个——记在这上面问题,对吗?”
他打开折成四折的纸片,在我面前哗哗地晃着。一瞬间我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那张纸?)
“这是在楼下图书室里发现的。因为就放在桌子上。”玄儿双手拿着纸片,放到我面前,“是你写的吧,中也哲?在我发现画室中情况异常,去叫你之前写的。”
无需拿在手里确认。那是我昨晚在图书室的书桌上做的记录。
当时,我把能想到的众多疑点都写在上面。
“‘疑点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仿佛铅字。”说着,玄儿又抿嘴笑起来。但我无法推测他那看起来有点傲慢的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我还没那本事。
“我读一遍吧!”玄儿说道。
“不!”我摇摇头,“用不着。我……”
“好了,别说了!”
玄儿打断我的话,回到原来位置。他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我近距离对面而坐,将稿纸摊在膝上,看着。
“我虽然粗略看过一遍,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
“对你而言,这宅子的什么地方是谜,是疑问的指南,让我知道今后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于是,玄儿小声地将我列出的疑点逐条念了出来,这也会成为我疑点整理。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菜肴?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诸居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18年前,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之后,玄儿从衬衫口袋中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香烟,重新叼在嘴里,点上火。然后他默默地等着那枝烟燃成灰烬。
“你打算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
“我无法全部回答。”
玄儿从膝上拿起那张纸,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保存着吗?
“这里面有些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具体来讲,特别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应该是指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无论是谁,我都希望能告诉我。”
“嗯,那倒是。”我附和着,收下那纸片。自己用蓝墨水写的字,的确像玄儿说的那样,宛如铅字。我逐条看着,追问下去,“那么,其他问题呢?”
“怎么说呢?”玄儿自言自语般说,“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这个条件的话,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18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记不得当时的事情。关于‘诸居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情况也差不多。”
“十角塔这一项呢?”我紧接着问道,“听说你小时候曾被关在最上面的那间屋子里。”
“是的……这个也一样。”玄儿低下头,声音有点含糊,“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做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告诉我吧,玄儿。”我不肯就此罢休,“为什么你爸爸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听到这儿,玄儿立刻抬起低着的头。
“我不是说过吗?父亲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父亲很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嗯!”玄儿叹口气,“就在这儿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27年前的8月5号。”
对于“8月5号”这个日期我有印象。是的,好像是玄儿生日。
27年前的8月5号。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父亲结婚的母亲康娜腹中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正准备临产。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那里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时间冒着暴风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父亲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先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进入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边。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什么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但结果却非常清楚。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了这样的悲剧,”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眼睛,“为此爸爸恨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消除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是这样的——我听说。”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这——这个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说的。”玄儿回答道,“如果问得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在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甚至连是男是女都难于分辨的黑衣老佣人的嘶哑的颤巍巍的声音又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你是说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里担心这样问会不会太过分,但还是歪着脑袋问起来,“玄儿你真的就原谅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确实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的疑问。
“的确。”玄儿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说道。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了念头似的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并不想让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等待一段时间?”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报以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玄儿不愿说下去也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能松劲!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玄儿语调变了。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冲着我,将目光投向我手中的那张纸,“你这样把疑点都写出来……你恐怕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这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
玄儿叹口气,低头翻着眼珠,自下而上看着我。
“我也觉得自己不对。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应该早点解释很多事情,从而获得你的理解。”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和肿胀的地方感觉比刚才更疼。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我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是猜想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刚才梦里的场景令人惊讶地重现在脑海里。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而椭圆形的黑色大盘。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那奇异的……
“然后呢?”玄儿哼了一下,催着我往下说,“想像成什么了,你把宴会中的菜?”
“那是……”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问和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嗯,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之后听到很多次。”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自己的“想像”,“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上,这个字应该也出现过,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听伊佐夫说过这个字。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
“哦,是吗?”
“她们说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丽娅之宴’上的菜。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俩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作了各种各样的想像。想像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像,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把脸凑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和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像——”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大鱼鳞的“尾巴”和长着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我下决心说道,“传说中栖息在见影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用在‘达丽娅之宴’上的那道菜里。对吗?”
“啊?!”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叫起来。我继续说,“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东西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嘿嘿。”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可以解释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见影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说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丽娅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应该也已经能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嘴。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台定,或者是……
“嗯,明白了。是人鱼肉?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没什么过分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和表情让人觉得他似平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不对吗?”我怀着惋惜和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
玄儿摇摇头:“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到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中也君,所谓见影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现在,浦登家族中无人相信那个。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像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个……嗯,的确。”
“这个湖里,也没有什么人鱼哦。”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和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达丽娅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积极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所谓人鱼的生物。
我自认为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但是,关于目前发生在黑暗馆中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解释方法。
“如果不是人鱼,那它到底是什么‘肉’?”
“想知道吗?”玄儿反问道,嘴角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心的微笑,“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告诉你。在此之前……”玄儿轻轻敲击着床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怎么样,中也君?能起床走动吗?”
“大概可以吧。”
“好!那么,穿件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望和姨+++画室!”玄儿一脸认真,将黑色的对襟毛衣合好,“虽然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但警察依然不会来。虽然这次是家里人被杀,但父亲还是……愈加拒绝和外部联系。现在我们去一趟现场,做一下取证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