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6年8月26日清晨,罗马的所有街道突然被群众挤得混乱不堪。人人都向圣彼得广场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议论着那天早晨像旋风一样传遍罗马的奇怪传言。只要有人说点什么,群众就会齐声发出爽快的笑声。狭窄的马路两边拥挤地排列着房屋,笑声在这些房屋的石壁之间回荡。被这笑声惊起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他们知晓了原因,又会急忙穿上衣服,加入到奔跑的群众中来。
“听说教皇要去打仗啊。”
“跟土耳其人打吗?”
“不是,听说是去进攻基督教徒。”
“那一定是野蛮人啦?”
“不对不对,是进攻意大利。”
“哦?”
对话被笑声淹没。
罗马民众已经习惯了教皇的女儿带着豪华的队伍出嫁和教皇的儿子像古罗马皇帝一样凯旋。教皇亲自参加狂欢节和出席宴会也已经不会引起他们的惊讶了。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是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领袖,原本应该是做弥撒、赐福予信徒的和平之人,可现在却要亲率大军攻打基督教徒,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大事,难怪惊动了不会轻易吃惊的罗马民众。当他们得知这无害于己时,也是绝对要去看看热闹的。群众中混夹杂着妇女儿童,想到那可以免费看到的精彩节目,他们眼睛发亮,你推我搡地跑过架在台伯河上的大桥。
圣彼得广场上,500名骑兵已经整队完毕。他们从头到脚裹着铁甲,手持长矛,是一队武装到马匹的重装骑兵队。每一个骑士都把头盔的护脸铁板翻上去,摆出骑在马上待命的姿势。他们的旁边,各带着一个佩戴简单铁头盔和胸甲、手拿弓箭的步兵。执马缰绳的马夫没有武装,他们每个人身旁都放着一个大口袋,里面塞满了骑士——马夫们的主人的所有日常用品,从磨砺武器的油、换洗衣服到餐具,应有尽有。不用拽缰绳的时候,他们就要背着这个大口袋跟着走。看着这1500人,实际参战的只有1000人的队伍,广场上远远围观的群众发出了惊愕的声音:“人太少了吧!就这点人还想打仗?”
12年前,罗马市民曾经见识过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领的9万大军,他们当然会有这样的感想。整装待发的骑士们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们在等候大将。
这位大将还在眼前的圣彼得大教堂里向上帝祈祷此次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获得成功。他还是教皇,不能只自己一个人祈祷,还要为枢机主教、各国大使和佣兵队长们做弥撒。
祈祷战争胜利的弥撒结束了。圣彼得大教堂的门朝里打开,发出了沉重的声音。这声音犹如口令,骑士们一齐下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教堂的石阶上。高高的教皇皇冠和金线缝制的长披风,使清晨的教皇看上去更加魁梧。教皇皇冠下面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严肃地看着周围。骑士们一齐单膝跪地。甲胄的铁片相互碰撞发出钝响,瞬间压倒了一切。挤满广场四周的群众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说“教皇的教衣下面也穿着铠甲呢”。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枢机主教们身着红色披风,呈扇形排在教皇左右,这时他们也跪了下来。只有教皇和他的坐骑站立着。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面对跪地的骑士和对面的群众,用右手大大地画着十字,以上帝、基督和圣灵的名义为他们赐福。他左手拿着银十字架。在照耀广场的朝阳映照下,十字架闪着银光。大家一齐画着十字,合唱阿门。
终于要出征了。坐骑被牵到石阶下,尤利乌斯二世穿着这身衣服上马,走在全军前头,从广场出发了。他的随从举着巨大十字架走在前面。20位枢机主教骑着马跟随其后。除了在尤利乌斯二世出征期间留守罗马教会的拉法埃洛·里阿里奥枢机主教和因老、病不能同行者以外,全体枢机主教都上了前线。各国大使跟在枢机主教的后面。他们本以为要常驻教廷,却不料要随军作战,个个惊魂未定。再后面是秘书、书记、仪典官等教廷使役。跟在这帮与打仗毫不相干之人后面的,才是重装兵团。
队伍上了前面的桥,跨过了台伯河,左边能看到圣安杰洛城堡要塞。队伍沿着河边的路走了一会儿,便进入了市内的小巷。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路两边所有的窗户。尤利乌斯二世在大十字架的先导下策马通过科尔索大街,他的脸上神采奕奕。枢机主教们不情愿却又不得已地跟在后面,他们把厌恶的表情藏在红色的宽檐帽下。同他们相比,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个人精神抖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都63岁了,却好像返老还童,回到了20岁。
穿过科尔索大街,来到了人民广场,这里的北面便是拱卫罗马的城墙。罗马市民的代表已经来到城门下送行。由于没有先例,面对教皇,市民代表不知道说为他祈祷武运的话是否合适,便含含糊糊地与就要离开罗马的教皇寒暄。尤利乌斯二世下马,拉过大十字架,庄严地为自己不在罗马期间的罗马市民祝福。
教皇再度上马,同队伍一起走出城门,沿着弗拉米尼亚大道朝正北方向行进。队伍走过米尔维奥桥,再次渡过蜿蜒的台伯河。自此开始,就要走卡西亚大道了。在走入卡西亚大道前要做一件事。出征仪式已经结束,市民代表的问候仪式也已经结束,不需要继续穿戴这热死人的教皇皇冠和沉重的披风了。尤利乌斯二世摘冠脱衣,只剩了白帽和教皇服。他继续策马前行,愈发精神焕发。
盛夏的太阳热辣辣地照晒着。但在古罗马时代建起的卡西亚大道两旁,浓绿的伞松成荫,凉爽的风吹拂着。苍松之间,闪动着身穿白衣的教皇和身穿红衣的枢机主教的身影,兵队中的甲胄和长矛不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光,队伍一路向北,渐行渐远。
这次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打的旗号是收回圣罗马教会的领土,完全出乎意料,使人们惊讶不已。但这却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即位3年来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借马基雅维利的话说就是,教皇全身的神经都集中于此。与其说他深思熟虑,不如更准确地说他是因为种种原因才隐忍至今。
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出生在热那亚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是贫穷的剪毛匠。他与被称为“修士伯父”的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选择了同样的道路,进了修道院。后来,这位修士伯父成为西克斯图斯四世教皇,匠人儿子朱利亚诺的运道也就此打开。他在28岁时接手伯父当枢机主教时的教区,当上了圣彼得镣铐教堂的枢机主教。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崭露头角。不知道为什么,西克斯图斯四世更看重并重用热那亚附近小有名气的里阿里奥家的外甥,而不是自己的罗韦雷家族。西克斯图斯四世曾经在里阿里奥家当过家庭教师,因为这个缘分,他成功地把妹妹嫁了过去。对朱利亚诺来说,这是个忍耐时期。
西克斯图斯四世去世的时候,以前一直执罗马牛耳的里阿里奥家族的外甥们立刻失势。朱利亚诺巧妙钻营,成功地把同乡奇博扛出来当上了教皇,成为英诺森八世。他与波吉亚命中注定的对决这时表面化了,后者的实力一直被认为在枢机主教中名列第一。朱利亚诺给了一直觊觎教皇宝座的波吉亚当头一棒。他蔑视旦夕祸福的里阿里奥家族那些和他有表亲关系的人,迁出自家宅邸住进了教皇宫殿。朱利亚诺的得意持续了6年,自己和别人都以为下一任教皇的宝座非他莫属。
然而,波吉亚也不是会就此退缩之人。他享受狩猎,跟几个女人生了孩子,悠然自得地等待时机。1492年,在英诺森八世死后的枢机主教会议上,波吉亚在关键时刻击败自信满满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当选,成为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对朱利亚诺来说,这是他致力于打倒波吉亚的11年努力的开端。为了打倒宿敌波吉亚,他煽动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引法军入侵意大利,图谋借此力量召开公会议,把波吉亚教皇踹下马。这一企图失败后,他马上利用萨伏那罗拉,甚至要掀起一场反波吉亚运动。
眼看打倒波吉亚的计策将要悉数失败,幸运突然降临了。1503年夏天,亚历山大六世得了疟疾病倒。他的儿子切萨雷也在同时因为同一种病卧床不起,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使朱利亚诺非常幸运。他从自我流放之地阿维尼翁回到了阔别10年的罗马。他没有放过大好时机。亚历山大六世的继任者庇护三世只当了26天的教皇便去世了。庇护三世去世后,威尼斯共和国为了阻止法国人出任教皇而支持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罗韦雷有预谋地笼络住了那些西班牙人枢机主教,他们的选票原先都捏在切萨雷·波吉亚手中。靠着威尼斯的支持和西班牙人枢机主教的选票,他登上了教皇宝座,成为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加冕仪式当天,他因过于激动而昏厥,被教廷官员们抱着走上圣彼得大教堂的石阶。
尤利乌斯二世即位后,有两个问题亟待解决。第一个问题是切萨雷·波吉亚。他们二人之间有约定,切萨雷派的12位西班牙人枢机主教将在教皇选举会议上把票投给罗韦雷,而罗韦雷当选后将确认切萨雷教皇军队总司令的地位和他作为罗马涅公爵的领地。这个约定无人不晓,欧洲各国都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心观望着,看这两个宿敌能否和解。尤利乌斯二世打开始就不打算遵守这样的约定,人们却无法谴责不遵守约定的尤利乌斯二世,因为错在切萨雷一方。他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误地观察和判断了人的感情。设局骗人后毫不内疚,波吉亚父子和尤利乌斯二世在这一点上十分相像。
波吉亚知道设此骗局是个罪孽,只把它看作是实现自己野心的有效手段。可是尤利乌斯二世不是这样,他毫不怀疑地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他认为,为了教会的独立和荣耀,必须打倒波吉亚。于是,做枢机主教时对波吉亚的私愤,在他当上教皇、成为尤利乌斯二世后极其自然地转变成为公愤。切萨雷·波吉亚被抓了起来,交到了西班牙国王的手上。这种做法使人觉得,如此一来,尤利乌斯二世便可以将出身于传统西班牙贵族、优雅举止背后充满着权力感觉的波吉亚父子置之脑后了。
第二个问题是威尼斯共和国,它为自己当选教皇出过力。威尼斯早早便利用切萨雷倒台的机会,将势力渗透进了博洛尼亚。里米尼和法恩扎已经落入威尼斯之手。尤利乌斯二世不打算承认这事,但在竞选教皇时欠了人家的情,又不能轻易与强国威尼斯为敌。自己即位甫定,在势力尚立脚不稳之时更是如此。尤利乌斯二世现在只能对威尼斯不断入侵博洛尼亚袖手旁观。
尽管如此,波吉亚还是把已恢复秩序的教会领地留给了尤利乌斯二世。当然,波吉亚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教会。他原本是想把那里变成实现自己野心的中心地区。波吉亚消灭了教会领土内不顺从教会的小僭主,自己却半道儿倒台。结果,尤利乌斯二世一股脑儿继承了波吉亚的所有这些遗产。这是欧洲各国谁都知道的事。尤利乌斯二世继承了前任的遗产,他心里当然还想对内对外宣示自己具有光大这份遗产的力量。在即位后两大问题中,他已经首先解决了波吉亚的处置问题,剩下的就是威尼斯问题了。如果尤利乌斯二世展示出了自己作为教皇领土主人的实力,威尼斯恐怕也会对现在这样无视尤利乌斯意愿的露骨侵略行径有所收敛吧。这就是尤利乌斯二世在即将迎来即位第3个年头时的想法。
尤利乌斯二世的目光盯上了佩鲁贾和博洛尼亚两座城市。这两座城市都是教会领土内的国家,以前一直由巴利奥尼和本蒂沃利奥以教皇代理(vicario)的名义分别统治着。巴利奥尼在切萨雷手下当佣兵队长时发动叛乱。其他造反的佣兵队长都在塞尼加利亚被切萨雷处死,只有他侥幸逃脱,当上佩鲁贾的主人,恢复了元气。博洛尼亚在本蒂沃利奥的统治之下,切萨雷原本要攻打这座城市,但由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反对而未果。尤利乌斯二世要显示自己与波吉亚不同,显示自己是一位想教会所想而且具备实现能力的教皇,这两个地方是绝好的进攻目标。
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中部和北部
尤利乌斯二世下手很快。他请求法国和威尼斯等国援助这次进攻,但答复尚未到达,他即于1506年8月17日秘密召集枢机主教会议,并在会上宣布自己将御驾亲征。枢机主教们几乎全体反对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但尤利乌斯的决心毫不动摇。21日,请求曼托瓦侯爵、乌尔比诺公爵等人出兵的教皇急使离开罗马。26日,他便亲率500名骑兵从罗马出发了。由于他行动太快,法国国王未及深思便承诺派遣援军,威尼斯无奈也不得不采取中立立场。欧洲各国接到了教皇御驾亲征的通知,还在犹豫这是真是假,尤利乌斯二世这厢已经启程离开了罗马。
我们把话题拉回到在夏日阳光之下行军的尤利乌斯二世一行。
教皇一行出了罗马的北城门,当天行进了30公里,第一夜在福尔梅洛度过。教皇几个月前刚刚结婚的三女儿费丽契阿就和她的丈夫乔凡尼·奥尔西尼住在这个地方。尤利乌斯二世没有儿子,他格外喜爱这个小女儿。
第二天住在内皮。这块地方原来是波吉亚的,现在收为教皇的领地。
第三天尤利乌斯二世到达奇维塔卡斯泰拉纳,佛罗伦萨的使节马基雅维利已在那里等候。教皇要求佛罗伦萨共和国派遣援军,还要借用佛罗伦萨的佣兵队长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马基雅维利肩负的任务就是设法巧妙地回避这些要求。在尤利乌斯二世看来,佛罗伦萨并不像威尼斯那样让他在意,它的暧昧态度也没有太扫他的兴。
第二天,8月30日,队伍抵达这些天来走过的最大城市维泰博。晚上,在火把的照耀下,由大十字架开道,教皇头戴皇冠入城,他在这里逗留了4天。这期间他并没有休息。他派了两位大主教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劝说他们和平献城。另一位大主教也出发去了米兰,催促法国的援军。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则向计划前来会合的瑞士佣兵支付了预付款。
9月4日,队伍出发前往著名葡萄酒产地蒙蒂菲阿斯科尼。
5日,教皇及其一行照例于黎明前两小时出发,许多附近的农民跪在路的两旁,他们半夜起就在路旁等待,希望看上一眼教皇的英姿,得到他的祝福。傍晚时分,队伍进入了奥尔维耶托城。奥尔维耶托是建在悬崖绝壁上的小镇,被称为教廷领土的要塞。尤利乌斯二世打算在这里看看对手对自己出招的反应。反应何其迅速,竟让这位教皇有些得意忘形。当天深夜,派往佩鲁贾的费莱里和乌尔比诺公爵来到了驻地。他们和巴利奥尼之间关于和平入城的谈判成功了。号称冷酷无情的巴利奥尼在听说教皇御驾亲征之后,似乎也拿不出什么防卫手段了。紧跟着,巴利奥尼也来到了驻地。
巴利奥尼是来接受教皇提出的所有要求、无条件投降的。教皇的要求是,以保证巴利奥尼及其家族的人身安全为条件,巴利奥尼把佩鲁贾的全部要塞割让给教皇,把儿子们送到教皇亲戚乌尔比诺公爵的宫廷做人质,还要亲率150名骑兵,与教皇军队一起进攻博洛尼亚。巴利奥尼接受了这些要求。谈判成功后,巴利奥尼跟着乌尔比诺公爵再次出发回佩鲁贾,准备迎接教皇入城。
捷报接连而至。教皇早就要求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出兵了,现在他发来了同意出兵的回复。法国国王送来了回信,对派遣援军不感兴趣,但这已经扫不了教皇的兴了。佩鲁贾已经屈服,尤利乌斯二世按捺不住早一天入城的欲望。
教皇一行从奥尔维耶托出发,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向北急行军。9月10日,抵达特拉西梅诺湖畔的村庄卡斯蒂廖内。村子小得连同行的枢机主教都不够住,尤利乌斯二世却说要住上几日。枢机主教们原本就很不情愿出征,这下更是牢骚满腹,教皇却视而不见。佩鲁贾就在湖对岸20公里的地方。根据同行的教廷礼宾官的日志,尤利乌斯二世对这次古怪行动的解释是,他想赶在礼拜天这个教会节日进入佩鲁贾城。
9月13日,期盼中的礼拜日来到了。教皇一行前两天就渡过了特拉西梅诺湖,住在离佩鲁贾15公里的科尔齐亚诺村,做入城准备。
佩鲁贾入城仪式豪华而庄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身穿最高礼服,他头戴教皇皇冠,身穿白缎底金丝绣的长披风,身后跟着一身红衣的众枢机主教。骑兵队在山城佩鲁贾城门前待命,教皇只带极少的近卫兵入城。
在城门前,8位市民代表献上了城门钥匙。城中教堂的大钟鸣响,尤利乌斯二世穿过为迎接他这位征服者而紧急建起的凯旋门,最先走进了主教堂(cattedrale)。在这里,教皇向全体市民发布公告,宽恕了他们与僭主巴利奥尼一道犯下的不服从教会之罪,希望他们以后在教皇任命的代理费莱里枢机主教的主持下重新做人,成为教会的好孩子。
尤利乌斯二世为和平征服佩鲁贾而得意。几天后,不善演讲的尤利乌斯二世通过自己这一派的布道修士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发布了教皇方针。
第一,在教会的领导下,建立意大利境内秩序。
第二,让圣罗马教会的权威、荣耀和秩序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
第三,率领十字军抗击土耳其,把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能够在现已沦为伊斯兰教清真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基督天主教弥撒。
这是多么勇敢的宣言啊!人们用欢呼声欢迎这个宣言,但也有人不以为然。与教皇同行的佛罗伦萨使节马基雅维利在报告中写道:教皇和全体枢机主教组成的罗马教廷首脑悉数在此,如果詹保罗·巴利奥尼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他将作为成大事者而名垂青史。马基雅维利为了这句话,在以后长达4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被天主教派的史家斥为无礼的无信仰者。
9月21日,教皇一行离开了停留了8天的佩鲁贾,等待他们的是征服博洛尼亚这第二道关口。22日,他们进入古比奥城,这里已经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属地。25日,教皇一行翻越亚平宁山脉著名山口福尔洛,进入乌尔比诺城。教皇原本就与乌尔比诺公爵是亲戚关系,又把自己最爱的侄子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收为养子,这位养子也已被确立为下一任乌尔比诺公爵。民众用热烈的欢呼迎接教皇入城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尤利乌斯二世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公爵被誉为文艺复兴艺术精华荟萃的美丽宫殿,他全力以赴投入到同博洛尼亚和法国的谈判之中。他再次派出特使前往博洛尼亚和米兰,劝博洛尼亚同意和平入城,催米兰派遣约好的援军。他打算在乌尔比诺这个安全之地等待回复。
尤利乌斯二世一直势如破竹,这回却头一次有人阻挠。这人就是博洛尼亚的僭主乔凡尼·本蒂沃利奥。这只老狐狸面对教皇御驾亲征这样前所未闻的大事也并未像巴利奥尼一样茫然自失。他和66岁的妻子、斯福尔扎家族出身的吉尼芙拉对担任教皇特使的大主教态度冷淡。这激怒了尤利乌斯二世。教皇接到大主教交涉失败已经踏上归途的消息后,没等他们到达,便不顾周围的强烈反对,当即决定出兵。
29日,他们照例黎明前出发,杀奔马切拉塔。这一带尽是山路,不巧又遇坏天气,风雨交加,小路泥泞,队伍行进中马蹄打滑,险象环生。到了30日,就连尤利乌斯二世也不得不放弃晚饭后的行军。即使这样,行军仍未停下。在圣马力诺附近,他们甚至在森林里宿营。这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派来的使节抵达宿营地。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国王让米兰总督查理·安布瓦兹率领的8000名士兵已经出发。法国国王还说,希望明年四旬节时来博洛尼亚拜访教皇。教皇对此只是轻蔑地耸了耸肩。援军出发的消息使他极其高兴。此前他还十分担心法军是否会同意前来,现在不用担心了。这样一来,进攻博洛尼亚可说是已经获得了事实上的成功。尤利乌斯二世放心地出发了。
人们通常会取道西北到里米尼,再直接转入艾米利亚大道。这种走法最方便,但免不了要进入威尼斯的势力圈。尤利乌斯二世想避免同威尼斯发生麻烦,便从山间难走的小道一路向北走去。他禁止将士去碰威尼斯境内的一草一木,违者处死。10月1日,队伍在一个叫作萨维尼阿诺的穷村庄过了一宿。他们来到艾米利亚大道,沿大道穿过平原,向东北方向行进,并于10月2日进入了切塞纳城。切塞纳是切萨雷·波吉亚创立的罗马涅公国的根据地。尤利乌斯二世一行面对切萨雷派残党的游击战,颇感烦恼。
博洛尼亚的市民代表来了。他们来转达市政府的意思,说博洛尼亚市民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平度日,满足于现状,教皇并没有什么理由前来进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对他们说道,就算是和平,也没有比上帝统治下的和平更好。此时,教皇所率领的军队有曼托瓦、乌尔比诺、佩鲁贾来的援军,加上教皇的500名近卫骑兵、300名瑞士步兵、100名阿尔巴尼亚兵,人数已达2500人。教皇刚才又接到通知,法国援军几天后便可抵达摩德纳。
然而,这几天大雨倾盆。枢机主教们都认为这样的天气不宜行军,但尤利乌斯二世听不进去,于10月8日离开了切塞纳。他甚至提前了午饭的时间,沿艾米利亚大道一路奔向弗利。
弗利曾为切萨雷尽忠到最后,整个城市都散发着切萨雷·波吉亚的统治气味。尤利乌斯二世一行在这里受到了切萨雷余党游击战的重大打击,甚至连教皇的私人物品也被抢走。
尤利乌斯二世进入城寨,表情苦涩得像嚼了条虫子。等着他的是本蒂沃利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可以打开博洛尼亚的城门,但你不能带兵前来,拿了年贡金的未付部分必须老老实实地回去。
尤利乌斯二世没事都会发火,这时气得满脸通红,嘴里不断地蹦出粗俗的骂人话。在场聆听的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一个个表情一本正经,心里却暗自高兴,感到了一种恶作剧般的喜悦。尤利乌斯二世怒从胆边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当即差人去通知,开除本蒂沃利奥的教籍,如果9天之内博洛尼亚市民不改变想法,就对全市处以禁止圣务(interdetto)的处罚。一旦被禁止圣务,全城便不能举行弥撒仪式,也不能进行忏悔,新生儿也会因为不能接受洗礼而不能成为基督徒,人死了也会因无法接受临终祝福而摆脱不了下地狱的命运。
尽管如此,本蒂沃利奥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在策划重金收买经艾米利亚大道南下而来的法国军队。法军在这个诱惑面前陷入深深的迷茫,停在了半道上。尤利乌斯二世得知了法军延误的原因后不免大为震怒,紧急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派去了使者,表示抗议。路易十二原本就不乐见教皇的力量过于强大,便答复尤利乌斯二世说,他有心践约,但士兵们中了风。这又一次激怒了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再次派人去说,如果不守承诺,他将向全欧洲的君主公开法兰西国王不诚信的行为。这回轮到路易十二愤怒了,说如果那样他要撤回军队。使节们内心祈祷不要殃及自身,急急忙忙地数度往返穿梭于一南一北两个狂人之间。路易十二好不容易才下令命法军进军,尤利乌斯二世也离开了弗利。
弗利、伊莫拉和摩德纳,这三个城市沿着笔直的艾米利亚大道一字排开,依次相隔30公里、34公里和39公里。从弗利到伊莫拉,在平原上走只有一天的行程。不过两地之间的法恩扎属于威尼斯的势力范围。尤利乌斯二世顾忌威尼斯,决定绕开法恩扎。为此他们只能走亚平宁山脉北端的山间小道。枢机主教和教廷官员已经被以前的艰难行军搞怕了,坚决反对这样做。最后决定,这些人可以沿艾米利亚大道行进,穿过法恩扎,在伊莫拉与教皇会合。军队、教皇心腹跟着尤利乌斯二世。各国大使也跟着教皇,他们不知道教皇会干什么,出于职责一刻也不能挪开视线。马基雅维利也在其中。
尤利乌斯二世一行没有沿艾米利亚大道朝西北行进,而是取道西南。到卡斯特罗卡罗以前的路还算平坦。但是离开卡斯特罗卡罗,过了莫迪里亚诺以后,行军便越来越困难了。前不久天气恶劣,山里的小道吸水后膨胀开来,难走的地方连尤利乌斯二世也不得不下马步行。因为下雨水量增加,他们渡过的危险溪流有10条之多。力气大的侍从两边架着教皇往前走。晚上借宿在山谷间的小村庄,第二天早晨继续行军。队伍一个接一个地走过马拉迪、帕拉佐洛这些村庄,人们的疲劳也开始加剧。所有人都开始嘟嘟囔囔地叫起苦来。尤利乌斯二世也苦于自己痛风的老毛病。尽管如此,63岁的教皇仍然一边高声朗诵维吉尔的诗句,鼓励着一路跟随他的人,一边翻山前行。
10月20日,他们才好不容易进了伊莫拉。如果走艾米利亚大道,那30公里的平坦大路有一天也就够了。可是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花了5天的时间才走完了130多公里的山路。在这几天里,穿过法恩扎到达伊莫拉的枢机主教们已经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从伊莫拉到目的地博洛尼亚只有34公里的距离。尤利乌斯二世没有休息便立刻整编军队。他不懂军中实务,要请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当参谋。曼托瓦侯爵被任命为总司令,尤利乌斯二世也兼不了军队司令。本来,这个职务应由教会军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担任,但公爵爱生病,无法胜任。
11月1日,教皇在去做万圣节弥撒的途中,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本蒂沃利奥带着老婆孩子亡命米兰了。
乔凡尼·本蒂沃利奥面对教皇开除教籍的处罚毫不退缩。许多神职人员畏于教皇禁止圣务的处罚,离开了城市。虽然如此,他也毫不屈服。他抚慰恐惧不安的市民,对教皇寸步不让。然而,在他得知查理·安布瓦兹率领的法军已经进入摩德纳以后,终于决心逃亡。他从法军那里领到通行许可证,逃亡米兰得到许可后,便弃博洛尼亚而去。
博洛尼亚的市民代表立即到伊莫拉拜谒了教皇,表示同意无条件开城,并请求解除禁止圣务的处罚。尤利乌斯二世接见了代表们,他心情舒畅。博洛尼亚不是像佩鲁贾那样的小国,而是教会领土内最大的城市,连切萨雷·波吉亚都没能得到它。如今,这座城市自行表示恭顺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然而,博洛尼亚的百姓大难刚去,才放下心,眨眼间灾难又到。已经到达摩德纳的法国军队在盯着他们。法国大军离开了米兰,但在抵达博洛尼亚以前得知自己已经派不上用场,很是生气。按照当时的习惯,在没有给足报酬的情况下,掠夺征服地是一种潜规则。可是尤利乌斯二世却坚信,教皇授予了法国国王基督徒国王的称号,国王支援为圣教会服务的教皇天经地义。教皇压根儿就没打算向法国付钱。不付报酬,还不能抢掠,法国士兵的不满也不难理解。
法军离开摩德纳,开始在博洛尼亚近郊出没。博洛尼亚市民大为吃惊,紧急加固城墙,关闭通过运河流入市内的莱诺河的水闸,把河水灌进法军屯兵的旷野。法国兵扔掉行李大炮逃命去了。这给了法军一个很好的发泄不满的理由。法军再度编队杀了回来,传话过来说要大肆掠夺博洛尼亚全城,并对市民大开杀戒。市民们慌了手脚,赶紧派代表到伊莫拉见教皇,请求设法调停。尤利乌斯二世说,为了让法国兵老老实实接受现状,你们就得付钱。教皇还说,可以给大将查理·安布瓦兹8000达克特,给士兵1万达克特。博洛尼亚市民只得接受这个忠告,别无他法。就这样,法国兵的问题才得以解决。
11月10日,尤利乌斯二世梦寐以求的博洛尼亚入城日终于到来。离开罗马时还是日头热辣灼人的盛夏,而现在,秋天已经在田野、森林和城墙的石头上投下了浓浓的秋影。从穿过平原的艾米利亚大道上望去,一个月前历尽千辛万苦走过来的亚平宁山脉,峰顶也已经开始雪光闪耀了。尤利乌斯二世乘坐的轿辇在前行。他怕骑马进入征服地会造成过于耀武扬威的印象,便按照教皇的仪仗乘轿入城。
城门前,市民代表已经在等候。他们宣誓效忠教皇,献上了城市钥匙,然后为教皇做先导,开始走进城门。可教皇的轿辇却一动不动。他们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事惹怒了教皇,便走了回来,一看事情不是那样。尤利乌斯二世只是想跟左右手说一声,让人把走在前头的大十字架拿过来。一阵嘈杂声之后,响起了尤利乌斯二世那洪亮的声音:
“我以上帝的名义入城!”
队伍动了起来。银色的大十字架开道,尤利乌斯二世正装坐在八抬大轿上前行。20位红衣正装的枢机主教骑马跟在后头,再后面是教廷高官和各国大使以及曼托瓦侯爵率领的重装骑兵,一行人鱼贯入城。意大利的小国居民已经习惯了征服者的入城仪式。征服者总是不断变幻,居民们有着足够聪明的脑子,今天用欢呼声迎接这个征服者,明天又会用比昨天更热烈的欢呼声迎接他的敌人。尤利乌斯二世在夹道欢迎的市民的欢呼声中行进,很是满足。“尤利乌斯万岁!向意大利之父致敬!向为博洛尼亚带回自由的人致敬!”共有3000达克特的银币和铜币抛给了欢呼的群众。这些天,伊拉斯谟和丢勒都应该在博洛尼亚,不知道这两位北国之人会如何看这样的场景。
第二天,教皇带着比昨天更大的队伍去全市的主教堂圣白托略大教堂做弥撒。博洛尼亚市有权势的市民全都毕恭毕敬地参加了弥撒。在弥撒仪式上,尤利乌斯二世再次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公开发表了宣言,内容如同他在佩鲁贾发表的极具勇气的宣言。
进城的目的达到了,但市政改革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尤利乌斯二世想把博洛尼亚变成像佩鲁贾一样的教皇直辖领地。当然,绝对不能允许本蒂沃利奥回归。过去,教会领地都由取得教皇代理人官名的僭主统治。后来,切萨雷成功地用世俗国家的形式将教皇领地统一起来。但切萨雷倒台后,各地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形式。尤利乌斯二世的意图是,名称可以仍是教皇代理,但要通过让神职人员坐镇的办法在所有教会领土上建立由教皇直辖的统治体制。博洛尼亚应该成为实现尤利乌斯二世意图的典范。
原来的政府委员会由17位市民组成。现在创建了的新委员会,由40位市民组成,扫清了本蒂沃利奥一派的人。以前,政府委员在僭主本蒂沃利奥手下负责市政,而从现在开始,市政委员要在教皇任命的费莱里枢机主教的领导下工作。尤利乌斯二世攻下佩鲁贾后,任命费莱里担任了那里的教皇代理。现在他把费莱里叫到博洛尼亚来,另派枢机主教去了佩鲁贾。费莱里枢机主教在当时被认为是尤利乌斯二世最为信任的心腹。
翌年2月22日,尤利乌斯二世在市民们恭敬的欢送之下离开了博洛尼亚,回归罗马。他的心快被巨大的满足感撑破了。他的铜像将由米开朗琪罗于近期完成,很快就要作为此次远征的纪念碑,安放在博洛尼亚主教堂圣白托略大教堂的正门之上。制作铜像并非由博洛尼亚市民发起,而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提议的。他一贯以神圣罗马教会的守护者自诩,这件事也是他这种心情极其自然的表达。
对尤利乌斯二世来说,有了这种心情,冬季的旅途也不以为苦。依旧出于对威尼斯共和国的顾忌,他避开了穿过法恩扎和里米尼的路线。不过,拿下博洛尼亚的成功给了他自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选择山间小道绕大弯子,而是做做表面文章绕开法恩扎,在切塞纳蒂科取海路去罗马。他于一个多月后的3月27日到达罗马。
尤利乌斯二世选择了复活节前一周“棕枝主日”举行班师罗马的仪式。他不能像武将凯旋那样驾驭四匹白马的战车,但他也没有乘坐轿辇,而是骑着白马,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头,直到圣彼得大教堂。罗马民众还是像欢迎凯旋将军那样欢迎教皇。在金融业者富杰尔捐献的凯旋门上书写着一行大字:“Veni,Vidi,Vici.”(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过)。
这是古罗马将军尤里乌斯·恺撒给祖国罗马的元老院捷报中的话,是历史上的名言。恺撒名字的英语发音是朱利阿斯·西萨,而朱利阿斯的意大利语发音就是尤里乌斯。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平时难得有好心情,近来开心的日子却总是接连不断。各国大使见惯了尤利乌斯二世不苟言笑、性情乖僻的样子,纷纷惊讶地向国内报告他这几天的情形。4月4日,传来的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的死讯,这让这位教皇更加开心。
切萨雷从西班牙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参加了寄身地纳瓦拉王国的军队,在与西班牙国王军队作战最激烈的时候战死。尽管尤利乌斯二世知道切萨雷已经失势,但这个年轻人只要活着,就是他的心头之患。当初抓住切萨雷时没收了他奢侈的服装,其中有一件绿色披风和一双同样颜色并有绣花的精美长靴。4日那天晚上,尤利乌斯二世穿戴上了这些服装,整夜爽得像是喝醉了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