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瓶砸到香子慕头部的前一刻,一股力道把她拉到了身后。
“嘭”
那药瓶砸在了陈仰的下巴上面,落下一块渗血的青紫,他的牙关有几瞬的震麻。
香子慕看着陈仰高大的背影,视线一片模糊:“仰哥,你是不是想起……”
“没有。”陈仰咽下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液。
香子慕的呼吸滞住,她继而轻笑:“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我梦到你像刚才那样拉过我。”
陈仰望着站在三五步外的朝简,一眼不眨地捕捉到了他的扭曲,妒忌,杀意,以及无措慌乱。
一两个瞬息后,陈仰捡起地上的药瓶,摩挲着凹下去的地方,抬脚向朝简走去,他的脚步透着一股很自然的坚定感,没有半分犹豫。那是他的本能。
香子慕发丝下的眼睛微怔,这一幕让她想到了小镇阁楼里的幻境,重叠了……幻境里的一个片段和此情此景重叠了。
那个幻境之后不久,陈仰问她进任务之前有没有见过他弟弟,她说没有。
她撒谎了,她见过朝简,何止是见过!
香子慕憎恨又忌惮地瞪着朝简,寒风把她浅浅淡淡的眉眼吹得冰凉,她嘴里说出的话却像是滚烫的热油泼向朝简:“你有什么资格恨他?”
朝简瞬间皮开肉绽。
“你不拖累他,他就不会死,你也就疯不了,所以你后来受的那些苦都是你自己种的因,你恨他干什么?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不觉得羞愧吗?”香子慕冷嘲热讽,字字诛心。
朝简的齿间发出令人悚然的颤音。
陈仰停在了朝简的面前,其实向东跟他提过的。向东说“陈仰,朝简恨你,除了恨,还有怨”。
那时候陈仰不信向东的话,他认为搭档之间有怨是正常的,恨就有些不合理了。
后来陈仰从朝简看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那种情绪,他又知道了一些真相,觉得是他把朝简忘了,朝简才会恨他。
当靳骁长透露朝简治病相关之后,陈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朝简发病的时候,十一种人格在他心里漫无天日的撕扯,其中一定有个人格对陈仰恨至极。
这才是朝简恨他的原因。
陈仰的恍惚在朝简眼里就是生气。
朝简抓住陈仰的肩膀:“我没有恨你……是,我恨你!”他的神情变得阴鸷癫狂起来,“我等了你太久,你说好一会就回来,可是你不回来,我等不到你,我恨你,陈仰,我恨你!”
下一秒朝简就神经质地箍紧陈仰,他的面色青白,眼底血红,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哽声:“不是,我没有,哥哥,我不恨你,我没有,我不恨你的,你别生气……”
有路人好奇地看过来,陈仰的表情一沉,他把情绪即将崩坏的朝简带进了巷子里面。
陈仰闻到朝简气息里的浓重血腥味,他的眼皮跳了跳:“张嘴!”
朝简绷紧的腮帮子不停抽搐。
陈仰捏住朝简的下颚逼迫他松开牙关,发现他的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破了,嘴里全是血。
“操。”陈仰又气又急,他冷着脸骂了句脏话,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矿泉水打开,“你先漱漱口,清理一下舌头上的伤。”
朝简顺着青灰色的墙壁蹲下来,脑袋垂着,两只手攥住陈仰的裤腿,指尖发白。
陈仰的眼眶潮湿发烫,他慢慢屈膝,哑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不管我的阈值了是吗?”
朝简胸口的起伏倏然一停,他抖着手接过矿泉水,喝几口吐掉血水。
陈仰快速拧开药瓶,倒出两粒药给朝简:“吃掉。”
朝简没有反应,他的瞳孔已经有点散开了。
陈仰想也没想就把两粒药含住,嘴对嘴喂给了朝简,唇没退开。
“咽下去。”陈仰蹭蹭朝简的鼻尖,一只手覆在他的喉结上面,摸了摸,“听话。”
朝简的喉头上下一动,两粒药被他咽了下去。
陈仰松了口气,他往地上一坐,整个人有一点虚脱。
巷口的香子慕一下一下抚着左手腕:“小镇那次,我在进幻境前就发现朝简对我有敌意,甚至只要我稍微跟你多说两句话,他的气息就会发生变化,他认得我。”
香子慕平淡道:“他通关了吧。”
陈仰撩开朝简的额发,给他擦掉额头的冷汗。
“你和老战友重逢的事他都不说,上辈子我,你,孙大哥,我们三个是搭档,光是我梦到的我们三人一起做任务的场景就不下七个,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搭档!”香子慕一步一步走进巷子里,手指着想要打死她的朝简,“自从他出现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陈仰抠开朝简剧烈抖动的手指,不让他把自己弄伤。
“香子慕,别说了。”陈仰回头看去。
陈仰没有对香子慕的搭档身份起疑心。因为白棠和向东都梦到过他,但他没梦到他们,他只梦到了香子慕。
这一点足以证明他和香子慕的关系,比白棠向东要近。可他还是不能把她放进自己的世界。
记忆一拿掉,情感就一同消失了。
就像靳骁长和朝简那对舅甥,他们全都通关恢复了记忆,却没有亲情的羁绊。
“别说了。”陈仰重复了一遍。
香子慕停下了脚步,她一种哀伤又无奈的眼神望着陈仰:“仰哥,你做任务的初衷是为了交朋友,可他却想要你和我们断绝来往,我和孙大哥都很担心他有一天会害了你,结果真的把你害了。”
陈仰不停摩挲朝简抖个不停的双手,他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香子慕来一句:“你死的时候,被吃得只剩下一小部分|身体……”
“小慕!”陈仰下意识喊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香子慕怔怔地看着他。
陈仰把痉挛的朝简抱在怀里,红着眼跟她对视:“不要说了!”
香子慕用力扣住左手腕,指腹有点凉。她做完小镇的任务出来后就没再进过和前世相关的幻境,直到她下乡义诊。
在乡下她开始做梦,她梦到了陈仰,全是和陈仰相关,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是某种信号。
香子慕知道前世的记忆跑出来是因为陈仰,他快要进最后一关了。
那时香子慕想,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这是两辈子。
不论前世他们怎样,今生的他们就只合作过一次任务,回来也没见过面,生疏了陌生了。
算了吧,香子慕告诉自己,她会尽快上山,跪在佛祖面前为她上辈子的战友祈福,祈祷他平安的度过最后一关,这就够了。
直到前两天,香子慕梦到了陈仰的死。
香子慕在家里枯坐到天亮,她洗把脸就打车来了三连桥。
她怀疑陈仰对自己前世的死因一无所知,她不放心。
所以她来了。
结果竟然真是她怀疑的那样,朝简没跟陈仰说他的死。
朝简想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己怕疼就捂着那块烂肉不挖,也不管陈仰会不会被那块烂肉害到。
那是前世的因,今生的果,逃是逃不掉的。
陈仰必须知道一切,并且直面它,而且他还得拉着朝简一起跨过去。
没人将陈仰往前推一步,那她就当这个恶人。
反正对朝简来说,她就是恶人。
不只是她,陈仰身边的所有人他都厌恶,他这种畸形病态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戳穿了陈仰的心脏。
朝简把自己变成一座牢笼,死死困住了陈仰。
香子慕的嘴边浮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她嘴里的话化作一把利刃,戳进朝简的烂肉里,狠狠一挖。
“是我,”香子慕再次迈开脚步,她向陈仰走来,“我找回了你的头……”
一股鲜红喷到了陈仰的外套上面,有几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朝简吐血了。
陈仰想说什么却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只是胡乱抚摸朝简的脸跟头发。
朝简去德国治疗了那么久,折磨得没了人样,他好不容易控制住病情回来了,眼下却又要发病了。
陈仰不想这样,他半跪着把朝简抱在怀里,给了他能给的拥抱和港湾。
朝简的呼吸粗而吃力,自责和苦痛锯着他的神经末梢,他抽搐着干呕了好几声。
陈仰手足无措。
“仰哥,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都是新人,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搭档。”香子慕走到陈仰身边,手指着把脑袋埋在他心口的朝简,“他是半路插进来的。”
“于是三人队成了四人队,再后来,四人队偶尔会变成两人队,你一对一的教他,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最终因为他停下来,开始新的一生。这一世他和你的身份对换,昔日的学生变成了老师,可他教导你的时候远远比不上你曾经对他的好,连一半都没有,当然,他是个疯子,疯子的教法跟正常人不同,这点我不会漏掉。”香子慕讥笑了声,轻叹,“我只想让你清楚真相,你不欠他,也不需要内疚。”
“我都知道了。”陈仰把还在干呕的朝简往背上捞,他得带对方去医院。
“你还有不知道的。”香子慕说,“我查过,通关者为黑户,黑户不受规则约束,不需要再做任务了,如果黑户想进任务世界,需要绑定别人的身份号。身份号一绑定,所有都共享了。”
所有?陈仰的身子顿住。
“仰哥,他最大的执念和最深的心理阴影都会分享给你,他会害死你的,只有他面对了放下了,你就不会被拖进死时的那个任务幻境,即便最后进去了也不会太难走出来,你明白吗?”香子慕乌黑的眼瞳里满是悲哀,对命运的悲哀。
陈仰不自觉地想起了他目前为止进过的唯一一个幻境。
那是小镇时的事了,幻境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疯癫的想掐死他,还把自己的左腿砸得稀烂的朝简。陈仰再结合香子慕的话想了想,他抿紧了失血的嘴角。
陈仰刚站起来,背上的朝简就下来了。
朝简靠墙而立,单手捂住嘴咳嗽,呼吸里全是铁锈的味道。
陈仰担心朝简突然要冲向香子慕,他根本不敢松开朝简的手臂。
其实陈仰多想了,朝简除了在极大的恐慌状态下砸了药瓶,不会有什么残暴嗜血举动。
现在的新药对他是有效的,他不会再像之前那么疯了,陈仰看到了的,他有在治疗。
朝简低头对上陈仰担忧紧张的目光,他扯动了一下沾血的嘴唇,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朝简无声地说着。
他明知陈仰的死极大可能会成为最后一关的其中一道关卡,解决的办法就是面对它,他却不敢说,他一拖再拖,拖到今天。
香子慕大概会以为那一场经历是他身上的烂肉,早就腐烂了留着没有意义,但对他来说不是,那是新鲜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从来就没愈合过。
现在被香子慕全部挖掉,比想象的还要疼。
朝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垂眸擦着陈仰衣服上的血迹。
陈仰知道这是个说开的好时机,他要帮朝简走出阴影站到阳光下。
“当初你的左腿是怎么受伤的?”陈仰小声问。
朝简手上的动作停住。
“告诉我行不行?”陈仰抓着他的手臂。
“下矿井找线索的时候被石头砸烂了。”朝简阖了阖眼。
陈仰一点记忆都没有,他瞪大眼睛看朝简。
“如果不是我的左腿受伤,你就不会背我找藏身地,又为了我引开那些变异的矿工。”朝简对陈仰笑,一滴泪从他红得骇人的眼角滑了下来。
陈仰一把捂住朝简流泪的眼睛:“你不是有意拖累我的。”
“不是。”朝简愣愣地回答。
“所以就放下吧。”陈仰说,“我们只是被规则利用了。”
手心里的湿意更重。
“都过去了。”陈仰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朝简和香子慕听,“我们要往前走,往前看。”
那件事不论是对他的对象,还是对参与过那个任务的老战友都是阴影。
既然是阴影,那就要走出来。如果困在里面,会成为心魔。
“我认同香子慕的观点,重置前是前世,重置后是今生,前世的事就不要攥着了,放了它吧,今生……”
陈仰安抚了朝简多久,香子慕就看了多久。
香子慕是一个信轮回信命运的人,她透过陈仰回忆想起来的那些时光,他们只有一辈子的生死搭档缘,这辈子不行。
因为陈仰的这辈子从一开始就被朝简绑定了,搭档只会有一个。
香子慕等陈仰不说话了才出声:“仰哥,我梦到我和你,还有孙大哥,我们三个躺在废墟里看漫天星光,约好一定要一起走下去,走到终点。”她把扬在半空的发丝往耳后拨去,声音里充满沧桑的笑意,“现在最有希望的是你,也只有你了。”
陈仰牵住朝简的手,扭头看香子慕。
早前郑之覃透露过,他说香子慕是他的老前辈,那就说明香子慕重置后已经做了很多任务。
“我走累了,不想走了,随便停在哪都行,不打算去终点了,孙大哥他……”香子慕把挂在一边的口罩扣回去,拉上羽绒服的帽子,“已经停下来了。”
陈仰一下震住,一只手伸过来,抹上了他的脸,他愣怔地看着朝简,眼神询问。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
“孙大哥因为职位的原因有很多顾忌,很多事都不能说,但我相信他一定发自内心的希望你往前走,走下去,想必他也已经跟你道过别了。”香子慕说,“该我了。”
陈仰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他全都抓不住,这让他既难受又无力。
“仰哥,你是个很好的人,我想不会有人讨厌和你一起做任务,你的信念是能传染给队友的,上辈子你的结局不圆满,这辈子你……”香子慕冷冷看了眼在给陈仰擦眼泪的朝简,她在心里说,这辈子你的结局依旧和他捆在一起。
你选择了一个不健康的爱情,我们劝不住,只能看着你一条路走到黑,或许黑暗的尽头会是光明。
成败都是这辈子的事,没有下辈子了。
香子慕将脖子上的围巾一圈圈取下来,戴在陈仰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脖子上面,她踮起来的脚踩回地面上,黑色的发垂下来,雪白的脸上扬起微笑。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