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的身体冻结了。
有什么东西渗进了他的神经里,将他的思维和身体隔绝开来。李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某种动物,比如说草丛里的青蛙或者是不小心跑到马路上的野猫,被手电筒和车灯一照就彻底僵在原地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的喉咙里有东西在鼓胀,是他卡在声带上的尖叫,但现实中,李秀却连一句闷哼都发不出来。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绝望中不受控制地隔着镜子与他身侧的那个“东西”对视着。
那绝对不是活人的脸。
哪怕只是一瞥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好在它并没有像是李秀噩梦中出现的鬼魂那样浮肿作呕,那张死人的面孔属于一个年轻的男生。
那种冷峭,阴鸷,森然的气质,似乎有点眼熟。
李秀盯着镜子,混乱不堪地想道。
他脑子乱得一塌糊涂。那东西近乎亲昵地贴着他,李秀甚至可以嗅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是一种阴冷的,混合着泥土与灰尘还有尸骸的气味。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滚而下,动弹不得的少年脸颊上一片湿漉漉的,分不清到底是被吓出来的冷汗还是眼泪。
“方……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李秀惨白的嘴唇翕合着,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气音。
【方乾安,救我——】
还在房间里的另外一个男生,成了李秀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救命稻草。
然而那一声呼救尚未出口,李秀就看到,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它”忽然抬起手,食指竖起,轻轻点在了李秀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它的手上没有指甲。
然后它伸出了手,手指一寸寸向下,从李秀的胳膊攀向他的手掌处。
极度惊惧之中,李秀恍惚感觉到自己掌心微微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手中。
“呼啦……”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倏然吹起,气流像是无形的巨人一般砰然撞进了鬼屋的房间内,窗纱轰然张开,然后被风吹得重重甩打在墙上。
“砰!”被风一吹,李秀身后的房间门也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关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忽然间从噩梦中惊醒,李秀忽然有了力气。
在他终于尖叫出声的瞬间,那种仿佛鬼压床一般的窒息感也倏然消散。李秀不受控制一甩手,将掌心中多出来的东西丢了出去,自己则是一边惨叫一边后腿,然后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他丢出去的东西抓在了梳妆台的镜面上,把镜子砸出了一道裂纹之后,又掉在了地上。
李秀双手撑着地面,急促地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那东西。
那是一把非常普通的钥匙。
钥匙就掉在离李秀不远的地方,可李秀压根没有一点勇气去上前查探。
“方,方乾安,你看到了吗?”
少年压抑着哭腔,颤抖着呼喊着自己的同伴。
可他却并没有等到方乾安的回应。
“方乾安?”
李秀回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
他看见了之前被方乾安撒得到处都是的盐巴和糯米,地板上歪歪斜斜扣着一支手机,还在不停地播放不知道从哪个网站扒拉下来的往生咒。
然而,萦绕着絮絮叨叨咒语的卧室里,除了李秀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方乾安!你在哪里?!”
李秀抬起胳膊用手臂擦了一把脸,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一样,喊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
少年脸上血色褪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李秀环顾四周,他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皮肉传来的刺痛,让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一次,他并没有在做噩梦。
有那么一瞬间,李秀甚至宁愿自己还在做噩梦。
因为,就在刚才还在自己身后的方乾安,确实已经不见了。
之前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小说里的桥段在这一刻纷纷涌上心头,寒意不断从李秀的骨髓中渗出,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害怕。
李秀甚至觉得,就在自己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注视着他。
而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梳妆台。
李秀捡起了地上的手机,关掉了音频。
霎时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房间里。
李秀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逗留在这间卧室里,他抓着方乾安的手机,踉跄的拖着步子,无措地走了出去。
肖家别墅的二楼依旧阴冷,安静,李秀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到自己的体重在老旧地板上发出来的“嘎吱”声。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面无人色的李秀,非常努力地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方乾安,你在哪里?”
背完了一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后,李秀调整了一下重心好让自己能站稳一点,然后,他鼓足勇气又在二楼大声喊了一句。
“砰砰砰——”
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阿秀!救我!阿秀啊啊啊啊呜呜呜呜——救救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阿秀——”
紧接着,来自于方乾安惨烈的呼救声,从二楼走廊的最深处传了出来。
“方乾安?!”
李秀猛吸了一口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方乾安的声音是从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房间里传出来的。靠近时李秀几乎都能听出方乾安的哭腔。
“放我出去!阿秀!放我出去呜呜呜……”
李秀也不知道为什么方乾安会在这间房间里,他不假思索地将手按在了门把手上,然而无论他怎么扭动,那扇门都纹丝不动。
“方乾安,门被锁住了!等等,我就在门外,我会放你出的!”
这间房间的门竟然是锁着的。
那么,方乾安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李秀完全无暇去思考这一切,因为就在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房门束手无策时候,门内方乾安的呼叫也变得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李秀压根不敢去想方乾安在房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试着用肩膀去撞击大门,然而半边身子都麻了,那扇门依然死死地锁着。
“阿秀……阿秀啊啊啊啊……”
方乾安的声音已经变调了。
“方乾安!你等等!等我!”
李秀喘着粗气,在方乾安的哭嚎中,他自己也不自觉哭出了声音。
一种可怕的直觉袭击了他,如果他再没有办法及时打开这扇门,方乾安……
方乾安可能就直接死在这里了。
可是,以他的身板,根本就不可能用蛮力撞开这扇门。门锁得太严实了,要开门除非他能找到钥匙。
等等,钥匙?
李秀蓦地想起了,之前那个脸色青灰的“男生”放在自己掌心的东西。
那枚被他丢到地上的钥匙!
“方乾安,你再坚持一下,我去找钥匙,我马上就来救你——”
李秀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虽然他的右脚疼得发疯,跑回去的路上他似乎还摔了好几跤,可他却已经不太记得了。他害怕得已经快要疯了。
胸口很疼,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在回房间前李秀一直觉得很恐惧,他很担心等他回去时地上的钥匙已经不见了,就像是他在镜子中撞见的鬼魂那样。
谢天谢地,一直到他回去为止,那枚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钥匙依然还在地上。
李秀一把抓起钥匙,重新冲回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把钥匙塞进锁孔时,因为眼前一片模糊外加手抖,李秀手滑了好几次。
偏偏就在此时,房间里方乾安的哀嚎蓦地消失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忽然间笼罩了他。
“方乾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回答我啊!”
李秀惨白着脸,呜咽道。
“咔嚓——”
终于,钥匙对准了锁孔,锁舌被打开时,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声音。
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
房间里一片昏暗。
这是一间非常逼仄狭窄的房间,唯一的窗子只有位于墙壁上方的两条狭窄气窗,光照严重不足,空气中充斥着霉味的潮气。墙上贴着好几张涂鸦,是用作文本上撕下来的纸画的。画的内容大多都是一个小孩与一个女人手拉手的图像,跟普通的儿童画相比,画的颜色很少,只有红色和黑色,就像是绘画者只有这两个颜色的画笔似的。
在画的一角,可以看到非常幼稚的大字。
“妈妈和我”。
画纸的边缘已经染上了霉菌。
房间的一角艰难地塞着一张儿童床垫,凌乱的被套堆积在一起,可能从十多年前那场惨案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动过,现在,早已过时的卡通印花上,已经长出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霉菌。
床垫后面是一个尿壶——如果不是在条件恶劣的城中村长大,恐怕就连李秀也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放置了这些东西之后,整个房间里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而方乾安偌大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他背对着门口,双手抱头蹲在床垫的角落,嘴里口齿不清地絮叨出声。
“呜呜呜……呜呜……这里好黑……我好怕……放我出去,求求你了让我出去……”
李秀听到了方乾安恐惧的哭泣声。
“方乾安,没事了。”
来不及多想,李秀冲进了房间,抱住了方乾安。
“我们走,我们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出去了就没事了,方乾安,你冷静点!我抱不动你……”
李秀环抱着方乾安,双手甚至环不上那个傻大个的肩膀。
就算是在正常的时候,天生就比其他人瘦小许多的少年也不可能拖得动方乾安这种大个头,更不要说此时,李秀自己也已经吓得脱力,完全使不上力气。
然而,鬼屋里那种超乎常理的阴冷和恐怖却是那样的清晰。
李秀几乎都可以感觉得到,那种无形又极端扭曲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朝着自己逼近。
别说是方乾安了,就连李秀自己,现在也在呼喊中不知不觉染上了哭腔。
“我们赶紧走吧,方乾安,赶紧走……”
就在李秀陷入绝望之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地声音突兀地从门外传了进来。
“阿秀?艹,你他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快找你找疯了。”
李秀猛地回过头,看向了门外逐渐靠近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方乾安身上一点昔日校霸的蛮横桀骜都没有。
一米九的大个头,如今却是面无血色,嘴唇都是白的,他喘着粗气,像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运动。
此时的他就那样气喘吁吁地站在走廊上,一直到这个时候,方乾安似乎才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等,等一下,阿秀,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房间里的李秀瞳孔倏然紧缩。
“嘻……”
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的“方乾安”,窝在他的胸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餍足意味的轻笑。
在极度的恐惧中,李秀一点点低下了头。
他又看见了那张脸,那双布满了血丝,深红色的眼睛,那死人的面颊僵硬的扯开,掀开了嘴唇。
它贪婪而满足凝视着李秀,早已露出指骨的双手轻柔地捧住了少年的脸颊。
“真听话。”
李秀听到那个东西轻柔地低语道。干枯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残留着腐肉与血腥味的吻。
“最喜欢阿秀了,我的阿秀,真乖啊……”
恍惚中,李秀似乎还听到了来自于方乾安的怒吼,是让谁放开他?
似乎有人冲进了房间,企图把他从怪物黏腻阴冷的怀抱中扯出去。
可是这一切对于李秀来说,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混沌而遥远。
精疲力竭的少年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他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起来,化作了一团有一团蠕动的,扩张的黑烟。
那些黑色的烟雾笼罩了他的整个意识。
李秀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