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小王爷……打不过他家四姑娘?
两人见鬼一般盯着杨缱,不知她究竟是哪来的凭仗,直到对面人歪着头问,“不信?”
兄弟俩齐刷刷摇头,不过比起小五的笃定,杨绪尘却是捎带了些犹疑。
“怎么不信呀,”杨缱不满地撇嘴,“大哥不也知他当年御科和骑射极差吗?现在可能也好不到哪,我没丢下过功课,定是比他强的!当初我可是背了他几十里地呢,从凤凰山上下来,一路横穿了碧溪谷……”
她猛地顿住话头,下意识望向自家大哥和小弟,正好对上杨绪南那几乎能塞进一枚鸡蛋的吃惊模样。再看杨绪尘,后者虽没小五夸张,却也惊讶无比,紧接着又沉下脸,眉目间逐渐染上厉色,望向她的目光里几乎溢出破碎的心疼来。
杨缱瞬间明白,自己怕是说错话了。
“姐姐你……”杨绪南哆嗦着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想到三年前她归家时的凄惨模样,眼眶蓦地红了。
杨缱顿时心下懊恼,后悔自己乱接话。当年事被她压在心底,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翻出来的,却不想见过季景西后,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许多。
“原来如此……”杨绪尘压下冲到喉咙口的生痒咳嗽,深吸了一口气,“你那时脚伤那般重,双腿一个月无法下地,我以为咳咳咳……”
“大哥!”杨绪南慌张地去拍他的背,杨缱也坐不住地凑过来,手忙脚乱地递茶,兵荒马乱半晌才让杨绪尘缓过那口气来。
“大哥我错了,”少女愧疚地咬住下唇,无措地抓住杨绪尘冰凉得仿佛被抽空了血一般的指尖不停摩挲,“我不该说的,我害大哥担心了……”
青年原本冷玉般的脸生生咳出了病态红晕,反手狠狠攥住她,好半晌才哑着嗓道,“你当真背了他几十里?”
杨缱拼命地摇头,不敢承认。
“乖,听话,告诉大哥。”杨绪尘坚决地望进她眼里。
杨缱压根顶不住自家兄长这般严厉的模样,对峙片刻便破罐破摔地闭眼咬牙,承认了,“……当初我们逃下凤凰山,他重伤在身,天太黑,我们……迷了路,只能横穿山谷。他走不成,身后有追兵……我只能背着他走。”
杨绪尘目光如针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我们在十八里坡寻到你们时,季景西看起来并不像腿上有伤的模样。”
“……他装的。”杨缱别过脸,“他说,不能让人知是我把他背回来的,丢人。”
丢人?怕不止吧。
杨绪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了猜测。
杨绪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记得小王爷当时为了安慰燕亲王,还特意走了两步蹦了两蹦,那他……不得疼死?!”
杨缱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年前刺杀事件发生时,杨绪南还远不到能进南苑的年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当天晚上突然戒严,禁卫军控制了整个京城,挨家挨户搜查敌国奸细。事后,杨霖和绪尘绪冉都回来了,却独不见杨缱。
他被告知姐姐病了,要静养,可一连三日他都没能进姐姐的院子,心急火燎之下,大晚上跑去求父亲,却在书房门口无意间听到了父亲和大哥、三哥商议寻人事宜。
然后才知,姐姐也失踪了。
那时南苑兵荒马乱,谁都没注意到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杨绪南只听自家二哥说,外面都在传燕亲王府的小王爷被敌国奸细掳走了,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姐姐也在其中。
当初是杨绪尘第一个发现杨缱不见了,老三绪冉也觉察到不对,却没敢声张,等杨霖搜遍整个国子监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带走的是两个人。
大魏朝民风开放,可再怎样,一个被敌国间谍掳走当人质的世族小姐都是活不成的,各种意义上的死路一条。
杨霖哪能接受这个结果,幸好当时南苑太过于混乱,他对外宣称杨缱受伤昏迷,已经就医,之后彻底封锁了消息,并将锦墨阁守成了铁桶。杨缱失踪之事,连王氏这个母亲都没被告知。
要不是杨绪南走了一趟父亲书房,他怕是也会被蒙在鼓里。
燕亲王府和信国公府私下达成了协议共同寻人,起初燕亲王还能收到对方神出鬼没的勒索信,勒令他们退兵、放弃寻人、出卖军机……每收到一封信,都附赠着季景西身上的一块信物,或是头发,或是玉佩,或是一片割下来的肉。至于杨缱,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曾想七日后,连勒索信都没了。
当时两府心都凉了,不知多少人心里都猜那两人怕是活不成,可燕亲王和杨霖硬是熬着死不放弃,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念支撑着,一边告诉自己三十日后再无消息就放弃,一边又苦苦抓着那一丁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盼他们能好好的。
比起燕亲王,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的处境更为艰难。他们必须做出一副杨缱在养病的假象,杨霖甚至还要每日面不改色地上朝,不敢让人看出任何不对之处,杨绪尘则一边整顿信国公府,一边接替父亲统筹寻人之事,杨绪冉更是直接亲自上阵,跟在燕亲王身后四处奔波。
直到二十日后,杨绪冉在十八里坡发现了杨缱留下的暗号。
当杨霖带着杨绪尘和杨绪南赶到十八里坡时,杨绪冉几乎是红着眼为他们撩起了临时搭建的医帐。在那里,他们瞧见了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杨缱,面色凝重的孟国手和孟斐然,以及无论如何劝都死死攥着杨缱不放的季景西。
到最后也是杨缱勒令季景西退下的,而就在他走出医帐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都撑不住的,同时昏了过去。
事后季景西只说,没有杨缱他们逃不出来,却没说过具体过程,杨缱也死咬着牙闭口不言。好歹人平安回来了,这事便再无人追问。
如今乍然听闻其中隐秘,本该是好事,证明杨缱终于愿敞开心扉,却没想,过程那般惨烈。
杨绪尘深深望着近在眼前的妹妹,攥着她的手越发僵硬,又怕弄疼了她,只得生生克制着力道,好半晌才低问,“……还有什么?”
杨缱闭口不答。
“阿离,说出来。”杨绪尘的口吻近乎祈求,“大哥知道你已经迈过了那个坎,但我没有,时至今日都还会想起,放不下,忘不了,午夜梦回都要寻你一遭……”
“哥……”杨缱发白的双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真没什么,最困难的就是那一段了。”
她望着眼前眼带乞求的兄长和小弟,叹了一口气,眸光转向窗外,似是努力回忆般缓缓开口,“那时候,北戎人要带我们往漠北逃,可他们也受了伤,跑不快,辗转上了凤凰山据点,等人接应。季景西太傻了,拿自己燕亲王府小王爷的身份威胁对方,结果却被反受其用。等他意识到不对后,干脆借着身份和对方周旋,嚷嚷着不准他们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问他缘由,他说,男子汉怎能推小女子出去受罪,还让我装作被吓傻,不准我说自己是信国公府嫡小姐……”
“……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因为知我比他功夫好,让我保存实力好能带他走。”
他们蛰伏了七日,那也是北戎人忍着不动杨缱的极限了。也就是在那一日,在有人即将对她伸出魔爪的那一刻,他们合力杀了对方,按照早就看好的路线逃了。
可季景西已经受了七日的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走到山腰就走不动了。追兵就在身后,他靠着树,一身的血,嫌弃地对眼前的少女说,早知道就不指望你了,还拖小爷后腿,现在起,爷不跟你走了,快滚,反正爷身份在这放着,北戎人想活就不敢弄死我。
杨缱静静看着他,看了好久,在季景西第三遍出声赶人,甚至抄着手边的石头掷她时,少女一个跨步来到他面前,翻身把人背了起来。
[闭嘴!不准说话!不然打断另一条腿!]她恶狠狠地出声。
那是她第一次发脾气,季景西果真不说话了。
他用瘦得只剩骨头的胳膊环着她的肩,那双极为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手搭在她身前,好半晌才凑在她颈窝旁,低低地闷声说,你别哭了,眼泪滴在我手上特别疼。
[到底是谁拖后腿呀!]小小的少女边哭边蹒跚地往易躲藏的地方走,说话声音低低小小,还带着软软糯糯的鼻音。
[是我,是我行了吧。]背上的小少爷手足无措地哄着她,又怕追兵听见,只能压低了声音。
[说好的一起逃,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赶我?]
[……我这不让你背着走了嘛。]
[还说不说那种话了?]
[不,说,了。好杨缱,不闹脾气了好不好,省力气。]
[我背的动!]
[再背的动,你还能背我回京城啊?]
[能!]
[……好好好,那就靠你了。你困不困呀?这黑乎乎的你怕不怕?]
[困,也怕。]
[那我跟你说着话好了,你别说,听我说就行。我也特别想睡,但我怕我起不来,我浑身都疼,疼死了……欸你听过我母妃吗?大美人,特别好看,跟我一样好看,咱们那个同窗,苏奕知道吧,他是我表哥,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舅舅……]
[……不说了?你别睡呀!季景西?季珩?]
[嗯?哦哦!没睡,咱们走的哪边?]
[我也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季景西,一个打小就怕姑娘哭的美男子。
他们俩能活下来,真是老天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