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阅微堂。
沈既白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张一指长的字条,
他低垂着眉眼,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自唐高祖开国起,数位帝王都在收复失地,扩张疆土,连年征战致使边疆有许多流民孤儿无家可归,流入东都。
为防止涌入的流民过多,或者误将他人子嗣收养引起纠纷,府尹会细细盘查每一位外来人士,并登记在册。
被他派出去调查朝南衣的衙役,顺着灵鹤真人当年填写的信息,查到了他捡到朝南衣的地址,赶过去才发现那里是个荒村,几十年来杳无人迹,不可能有弃婴。
谁会大老远跑到绝迹中丢孩子呢?要丢,也丢在道观门口,丢在居户门前,确保有人能看见才行。
他画出一幅小像,卷起来塞入信鸽脚上的竹囊里,让衙役拿着画像暗访,看看有没有见过类似面貌的人。
是的,他一直怀疑现在的‘凌云君‘是与朝南衣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两个人在暗中秘密谋划着什么。
所以在桂花小院月下谈心时,他的态度才有所松动,想借着查案的机会去接近她,伺机寻找线索。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沈既白立刻将信鸽放了出去,移眸看向门口,双眉微蹙,训斥道:“不懂规矩?”
“我还想问问你懂不懂规矩!”
话音未落,一名年逾不惑,身量肥硕的男子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了进来。
沈既白起身道:“宋公。”
宋寺卿撩袍坐在窗前的八仙椅上,端起高几上的茶盏吹了吹,状似随意道:“听说你调了一批衙修出锁妖塔,似要单独问话?”
沈既白:“是。”
宋寺卿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这茶呀,纵使入口再苦涩,也不是冲泡人的过错。若真刨根问底,不仅会伤了面子,还会损了里子,你说是与不是?”
沈既白坐回去,“宋公有话不妨直说。”
“你——!”
见他油盐不进,宋寺卿重重地将茶盏放回高几上,端出上位者的气势,威严逼人:“沈少卿莫不是忘了上一次大理寺上下大换血,是因何缘故了?”
“沈某明白了。”
沈既白淡声道:“正如宋公上奏所言,那夜是狐王冲破封印,并非锁妖塔里的衙修看顾不当。”
“哎!就是这么回事。”
宋寺卿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虽然那天你出去查案,不在城内,但回来后也了解过事情原委,还查什么呢?”
沈既白话锋一转:“凌云君并不相信,执意要追查到底。”
巧了,这番言词,宋寺卿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凌云君身份特殊,虽然挂职寺丞,却算不上他的下属,搬出她来当挡箭牌,确实有些棘手。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们一向不合,半月前还大打出手闹到了御前,此番为何会帮她?”
“宋公也看到了,凌云君手段了得,她执意如此,沈某如何推拒得了?”
三声钟鸣敲过,这是膳堂开堂,过时不候之意。
沈既白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边走边说。
宋寺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
以他们这种身份,不用亲自去膳堂,自有衙役每日送食盒过来。
但沈既白不喜欢搞特殊,任职以来,凡事都亲力亲为,这一点整个大理寺的人都知晓。
因此,宋寺卿脸色虽然有些难看,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一同前往膳堂,大抵是见他软硬不吃,宋寺卿只能苦口婆心地将十年前的事从头到尾的絮叨了一遍。
锁妖塔曾丢失了一个妖怪,当夜的衙修不敢隐瞒,立刻上报给大理寺卿。
那时的大理寺卿是个颇受圣人倚重的肱股之臣,他递上请罪奏折,没想到圣人真的因此将他革职查办,还一连贬了少卿与数名寺丞,并将那夜当值的衙修废去修为,关押在天牢最底层,至今未放出来。
他虽然没明说,意思却很明白:走失无名小妖的后果便如此严重,若是狐王一事被圣人知晓,大理寺上下都难逃责罚。
沈既白这才终于确定,事情根本不是宋寺卿上奏的“冲破封印”,而是逃脱。
大理寺上下出于私心,心照不宣地都选择了说谎。
*
膳堂。
大理寺头两把交椅双双前来打饭,惊得伙夫手抖了一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木勺。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在后方休息的厨子,右脚用力点了点地,发出的响动引来厨子的视线。
他趁机朝人挤眉弄眼,下颌往二人那边扬了扬。
厨子立刻走了过来,拿起闲置在一旁的木勺,给沈既白打完饭,轮到给宋寺卿打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赔着笑脸说道:“宋公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是送去的膳食不合胃口?需要再做点什么吗?”
大理寺卿每日吃的饭菜都是厨子单独做的,这是宋寺卿继任后特意“提点”过的。本来少卿也在特殊照顾的范围内,但他们这位沈少卿年纪轻,性子直,总爱特立独行地和宋寺卿唱反调,自行取消了这份优待。
“不用。”
宋寺卿对伙夫道,“少来点。”
伙夫抖了抖木勺,拣着肉给他盛满,直到目送他离开,才与身边的人双双松了口气。
那两位祖宗在窗边的小桌前坐了下来,沈少卿低头吃着饭,始终未发一言,倒是宋寺卿一直在说些什么,都没顾得上吃。
伙夫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便见一只纸鹤从窗户飞进膳堂,落在沈少卿的肩上。
“沈既白!”是凌云君的声音。
堂内埋头吃饭的衙役们动作一顿,纷纷竖起了耳朵,连又坐回后面的厨子都站了起来,仰着脖子往窗边看。
“朝某查到一些重要的线索,沈少卿想不想知道呀?”又一只纸鹤落在了沈既白的肩上。
一直絮絮叨叨的宋寺卿终于闭上了嘴,面色愈来愈沉,愈来愈难看。
只见沈既白抬手,将肩上的纸鹤扫了下去,纸鹤下坠到半空中时,倏然化作一道云烟消散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扬起一侧眉梢,“宋公也看到了,这都是凌云君的主意。”
话音刚落,又一只纸鹤飞了进来,在沈既白头上打转,“沈少卿若是求求朝某,或者开口唤一声好阿姊,朝某是可以认真考虑一下的唷!”
扬起来的眉毛缓缓落了下去,这回轮到沈既白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传完话,纸鹤倏然消失了。
竖耳朵听八卦的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惊愕压都压不住。
连伙夫都没忍住,回头跟厨子八卦,“这什么情况?这二位不是一向不对付,怎么突然好起来了?”
厨子摇摇头,“听说这两位昨日一起从沈宅出来的,又乘一辆马车去的太清观。沈少卿还亲自下车送凌云君回观里,一天都没出来。他昨日可是历年来头一次缺值!”
伙夫眯缝起双眼,“一定是你们心思龌龊!凌云君可是立过誓言,发誓此生绝不找道侣的,我不信!”
“誓言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打破的吗?”厨子不以为意。
宋寺卿沉默一瞬,才开口道:“凌云君失忆了,她瞎折腾,沈少卿也跟着胡闹?若是真闹到圣人那里,大理寺上下都得被扒层皮,太清观可不会有任何事。”
沈既白道:“太清观的职责是捉妖,不是押妖。妖王是在大理寺跑掉的,自然与太清观无关。”
闻言,宋寺卿神色一僵,忽而拍案站起,“好啊!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少卿这个位置满足不了你了,你又想巴结太清观往上爬!沈既白,是我高看你了!一个成天只知道在圣人面前溜须拍马装神弄鬼的臭道士举荐来的人,能成什么大事!”
他挥手将碗碟扫到地上,拂袖而去,瓷器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浑浊的菜汤洒在地上,与米饭,肉片混在一起。
那肉的分量藏在米饭下时看着不多,这番洒在地上,众人才发现,这肉都足够分给三四名衙役了。
膳堂内更安静了,刚刚还能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这下却连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沈既白面色不改地吃着饭,直至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才站起身来,见堂内用膳的衙役已经跑光了,现下一个人都不剩,只能走出去,对院内洒扫的杂役说,“去太清观请凌云君来,就说人已经到齐了。”
*
洛阳城外,槐树林。
一阵疾风吹起,吹落几片树叶,树叶飘摇下坠,落在凭空冒出来的道姑头上。
周歆四下看了看,啧啧惊奇,叹道:“这遁术可真不错!下次试试能不能遁到男澡堂……”
在树上做了个记号,她往前走了一阵,却发现自己好似遭遇了鬼打墙,不论怎么走都会回到标记的那棵树前,无法往更深处走。
这槐树林里有奇门遁甲之术,搞不好还有阵法结界,将那座山藏了起来。
周歆调动道炁,掐诀念咒,右手手腕上的银铃炸响,随着一阵叮叮铃铃的声音,天空乍起一道惊雷,直朝槐树林劈来!
眼前的槐树被劈成了两半,她又试着走了一趟,没一会儿便又走了回来。
周歆连试数次,将眼前能看见的树劈得四分五裂,依旧破不了这个阵,被困在原地打转。
她只好在附近设下几个阵法,使用五行遁术回了太清观。
甫一出现在太清观门口,便迎面看见骑马而来,身穿大理寺寺服的青年,瞧见她连忙勒紧了缰绳,喊道:“凌云君!沈少卿派卑职前来寻您去一趟大理寺!”
“知道了。”
周歆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杂役刚调转马头,身后的道姑便倏然消失了。
周歆尚未去过大理寺,脑海里没有大理寺的地貌样子,所以她也没想到,她能倏然出现在阅微堂,坐在沈既白办公的那张桌案上。
坐在桌案后太师椅上的人好似正在查阅什么,右手还握着竹笔,左手轻搭在桌沿上,若不是他惊得睁大了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场面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他不务正业,将风华正茂的道姑虚困在桌案与身体之间,好似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想起前两次肢体相触的后果,周歆脊背一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刚想开口解释,便听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一起闯进了屋内,“卢某听闻沈少卿与宋公在膳堂大吵了一架,这是又为什——”
声音倏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