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唐彦修的视线看去,只见左侧门廊的地面上映出一道青色的影子。
青影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愈拉愈长。
只见一位身穿靛青色道袍,头簪竹节的中年男子自廊内缓缓走出。
宽松的道袍罩在他身上,犹如麻袋套着竹竿,肥大又空荡,反倒显得人更加纤瘦羸弱,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他的肌肤呈不健康的暗黄色,眼下的黑眼圈非常重,面容憔悴,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像是患了不治之症。
天眼的时效未过,周歆能看见他身上将灭未灭的三火,忽而明白他为何会痴迷炼丹,求仙问道。
他活不久了。
唐公坐在唐彦修旁边的八仙椅上,道:“凌云君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罢。”
周歆垂眼看向沈既白腰间的玉佩。
玉佩毫无反应,并未示警。
心道,他这个身子骨,光凭那张掉进暗渠里的剪纸人的反噬之力都能要了他的命,不可能有余力去窃取食气灵。
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唐彦修,她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在他的雷区里蹦迪。
“贫道对炼丹颇为感兴趣,想与唐公讨教一番。不知唐公平时都以何物为引,原料用哪些?都炼成过哪些丹药?”
果然,“炼丹”二字一出,唐彦修的脸色顿时变得奇臭无比。
犀利的目光落过来一瞬,又立即错开,他垂首,拿起一旁八仙桌上的茶盏默默地品了一口。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端着盏边的指尖白如鱼肚,明显在极力控制着情绪。
唐公偏头瞄过去一眼,无声又浅淡的笑了一瞬。
他缓缓道:“唐某不才,虽潜心修道多年,却未能成功炼出丹药,所服灵丹都是买来的。至于药引,原料,多半是从虚尘子道长那里采买的。”
又是虚尘子。
周歆道:“传闻枫云观观主是一位不问世事,淡泊隐居的高人,怎么抛头露面地卖药呢?唐公又是如何与其联系的?”
唐公道:“凌云君所说的,是百年前的那位观主。如今枫云观的观主虚尘子,与其说他是修道之人,不如说是个生意人,经常下山到淝水客栈售卖丹药,听说生意很不错,不少贵人都是他的主顾。”
沈既白身子一斜,再次靠了过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这个淝水客栈就在槐树林附近。”
周歆也凑近他,用气声回应,“奇怪,真人说过,枫云观里的人出不来,那他又是怎么出来的?还能频频到客栈卖丹药?”
沈既白道:“....难道真人在说谎?”
周歆摇头,“真人没必要撒这种拙劣的谎言,并且,槐树林距大理寺甚远,已超出操控范围,若真是他,至少那两日他必须得在东都城内。”
沈既白反驳:“半年内的出入城记录都没有他。”
周歆喃喃道:“难道我分析错了?仓鼠妖与食气灵并非同一个人所为?张生遇袭也只是偶然?”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周歆抬眸,见唐彦修将茶盏重新放回八仙桌上,耷拉下面孔,声音冷淡到不带丝毫温度,“凌云君可问完了?”
还真是逆鳞,一问就往出赶人。
她觍着脸笑道:“问完了。”
说完,站起身来,“时辰已晚,本君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唐彦修冷声道:“慢走不送。”
院内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周歆回过头,见唐久微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停在厅堂门口。
见到坐在上堂正首的唐公,她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阿爷何时回来的?”
唐公和蔼一笑,不答反问:“阿施如此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唐久微低头瞧着门槛,怯生生地道:“儿听闻凌云君来访,便来看看。”
大抵是觉得她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颇为失礼,唐彦修板着一张脸,厉声道:“还不见过凌云君与沈少卿!”
唐久微这才抬起头,福了福身,“见过沈少卿,见过凌云君。”
周歆淡笑着走近:“唐七娘子可是有话要问本君?”
闻声,唐久微仿佛被人说中心事般,缓缓低下了头,“.....是。”
她提步走到门外,“正好,本君也有话想单独问问唐七娘子。”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回廊,廊内挂着的烛灯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未等她开口,唐久微便急急地问出了口:“凌云君,张大郎君现在的情况如何?”
周歆停下脚步,侧眸看她,不答反问:“张府的那张帖子,是你送的罢?”
唐久微面色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乞巧节那天,你见过张生,对吗?”
唐久微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歆又问:“张生在长风酒肆等的人,是你罢?”
唐久微瞳孔微缩,很明显地慌了一下,头低得更低了,“.....是我。”
“既然如此,”周歆转过身来,“你为何没去赴约?”
唐久微低垂着眼帘,眸中泛起浓浓的悔意,“那日一早,我随阿兄出城祭祖,至晚方归。回来才知道张郎留了话……”
她猛地抬起头,双眼微微泛红,声音大了几分,“我知道后便立刻赶过去了!可那时……”
周歆打断她的话:“朝某不懂,二位有话为何不当夜说清楚,非要拖到翌日再谈?”
“……是……”
唐久微吞吞吐吐半天,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却也没再说出半个字。
周歆了然道:“是你要张生晚一些给答复?”
“不是的!”唐久微立刻回道。
她用力绞着手上的帕子,低声说:“是张郎说,此事过于突然,他当下给任何回应都未免唐突,所以想慎重考虑一番,再做回答。”
闻声,周歆的心好似被谁恶意捅了一下,隐隐泛疼。
也就是说,唐久微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卿清到底是否属意她。
不知道张卿清在长风酒肆等了一上午,到底要与她说什么。
以张卿清的行事风格,不论是答应,还是拒绝,他都会选择当面解决。
这样才算郑重对待了她的心意,才能妥善照顾她的感受,将伤害降到最低。
只是这个答案,恐怕唐久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若张卿清没疯,凭他命里的封侯拜相之运,与唐久微也算得上相配。
可惜……
这可真是一段孽缘。
身侧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周歆偏过头,见沈既白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冷着一张脸的唐彦修。
倒是没见唐公的身影,可能回去炼丹了。
“张生已无大碍,只是这疯病很难痊愈了。”
周歆心有不忍,没敢再去看她,“趁陷得不深,早日断了念头罢。”
“……不深吗?”唐久微低声喃喃一句。
未必罢。
从她十三岁第一次读到张卿清的诗时,便被他的文采吸引了。
后来更是一直在暗处看着张卿清,一直想寻机会与其结识,每每寻到机会时又怯懦不前,担心他看轻自己,担心会打扰到他,担心这担心那。
直到乞巧节那天,她偷偷跟在张卿清身后被发现,张斯里觉得她行迹鬼祟,定是没安好心,言词多有不敬。
张卿清责备了张斯里,给了她台阶,二人自此才算相识。
她低头看着手帕上绣得栩栩如生的荷花,心道,三年相思,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周歆踱步慢行到厅堂门前,对唐彦修道:“为案情所累,本君言行恐有冒犯之处,望唐三郎勿怪。”
闻言,唐彦修颇为意外地看过来,眸光微微一动。
沈既白道:“告辞。”
周歆朝人略微颔首,随即便提步离开,没想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她回过头,见跟在身后的沈既白抬手拦下了行在最后的唐彦修,婉拒道:“不必相送。”
周歆道:“唐三郎不必拘礼,留步罢。”
唐彦修抬眸凝视而来,唇瓣轻轻地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见他迟迟不动,沈既白道:“三郎君?”
唐彦修这才移开视线,道:“凌云君慢走。”
周歆轻点下颌,转身走出了院落。
线索断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得指望沈既白回去排查知晓檀奴八字的修道士,相当于白白折腾了一天。
两个人都有些泄气,一路无言地走出唐府。
马车等候在门口,车夫坐在车番上,倚靠着车门睡着了。
沈既白道:“趁坊门还未关闭,先送你回太清观。”
周歆抬眼看着满天繁星,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走回去。”
沈既白不解:“这离太清观并不近。”
“算了罢,你这车往太清观门口一停,保不齐大理寺又会传什么风言风语。”
她食指轻点太阳穴,“再说,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细节,正好边走边思考思考。”
说完,她双手负在身后,径自走了。
“吱呀——”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听起来像是用力踩在车番上会发出来的声音。
随后,嗒嗒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马车经过身侧,车窗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周歆侧目一瞥,堪堪撞上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视线交错的一刹那,她倏然想起了什么,喊道:“沈既白!”
马车应声而停。
将窗完全推开,沈既白探出头来,声音清冷:“何事?”
周歆自怀中取出刻好的雷击木护符,递了过去。
嘱咐道:“以后,就算是洗澡也不能摘掉!”
沈既白垂下眼帘,目光缓缓从掌心的雷击木护符移至食指处的伤痕。
迟迟没有接。
就这么举了半晌,周歆觉得手有些酸,心里也有点气,“是刻得丑了点,但不影响驱邪效果。再说,又不是给你的,你嫌弃什么?”
沈既白依旧一动不动。
“算了。”
刚想收回手,却感觉掌心一温,雷击木护符不见了。
速度快到她都没看清。
沈既白眉眼低垂,声音平淡,“手上的伤……是刻它时弄的?”
周歆藏起右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第一次刻,有点生疏,让檀奴凑合戴罢。”
沈既白垂眼看着掌心的护符,低声问:“为什么?”
周歆心虚摸了摸鼻尖,心道,总不能告诉你,一开始接你家的生意,就是奔着骗钱去的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先行一步啦!”
她长腿一伸,正要离开,便听他开口道:“留步。”
周歆凝眸瞧过去。
沈既白缓缓抬起眼帘,眸光幽深地直视而来,言辞凿凿道:“你不是朝南衣。”
说完,他立刻追问:“你究竟是谁?”
周歆:“?”
想起在锁妖塔内生死关头的一刻,这个人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心声,她陡然握紧了拳头。
会怀疑是必然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确认了这个怀疑?
强装淡定地笑了笑,她故作轻松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还能是谁?”
沈既白举起雷击木护符,似要说些什么,周歆却没心思再听了。
腕间传来滚烫的炙意,仿佛整个手腕都灼烧起来。
她疼得眉心一抽,蓦然弓起了腰,用力扯起右袖。
只见哑铃镯上,有块白玉竹节闪闪发亮,亮光所映之处,肌肤皆如烫伤般红肿起来。
不好!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邪修在槐树林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