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雨楼下,此时已是寂静如死,所有在座的儒生,都是脸呆愣苍白的坐着。似乎已失去了反应能力,低喃自语。
那些个只是随声附和,并未口出恶言的士子,都是眼现侥幸之色。大乾国内,不以言罪人。他们说出的那些话,还不至于被定罪。
顶多被人知晓之后,再难以进入仕途而已。
开口漫骂的几位,却是心灰如死,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须臾时间里,全数消失无踪。
反而是那些商贾富人,都是神情振奋,欣悦无比。
“君上他,居然还真是胜了——”
“君上十五岁登极,这十载来陆续扩地数万里。更在外域,打下大大的一片基业。虽厌治国,却军略无双。如此开国雄主,又岂可能是大商那位只能守城的元辰皇帝可比?又怎会真是儒家之人口中的昏君?”
“哈哈!可笑那些儒生,还真以为君上造酒池宫是为享乐?君上他可不是什么桀纣——”
“早就看不惯了,居然如此无礼!真恨不得君上将他们抓起来,千刀万剐才好。”
言谈全不顾忌此时这楼中,还有众多儒士之座,讥讽有加。不过此时情形,却已翻过来。换成了后者,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个沮丧无比。
“啧啧,幸亏我把自家那孩儿拘在家里不准出来。这小子受儒门之人蛊惑,居然也信了那朱子之言。那些个儒家书院,当真是祸人子弟——”
“而今我大乾胜了,却不知能否进据中原之地?那江南之地无险可守,应该能占下来吧?江南五洲可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
在南侧的角落中,那“阳明”与“文蔚”三人,此时是愣愣的互相对视。
而那宗羲,同样是神情恍惚,怔怔失神。
大商战败,对他而言简直是难以想象之事。中原皇朝,国力之雄厚,超出乾国十倍。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败了?
然而此时看那众口一词,看来是不会有假。
“八十万精锐,都被全歼在酒池宫前,陨神原内么?看来这天下,真是要乱了。”
“阳明”端酒自酌,一声叹息。他料到殷御与三教,会谋图打破对峙的僵局。
也猜到了大商可能会从那酒池宫着手,没有选择,只能进入乾国选定的战场。却惟独没能想到,大商会败的如此之惨。
八十万人,只相当于一千八百万大军的二十二分之一。
然而此时的大商,却已是被宗守彻底打断了脊梁!
闽河之北,虽仍有千万大军尚存,却已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无力回天。
失去了这些精锐边兵,大商的北方,必定更是吃紧。而那国内,则更将乱象频生。
“乱的又岂止是这天下?”
那“文蔚”一声苦笑,愁眉不止。天下固然大乱,可儒门中,也只恐是纷争頻起。
儒门之内,本就有无数流派。以往理教一门称雄,有朱子在压制,儒门之内的旁支派系,都只能俯首低头,不敢言声。
然而此时这场大变之后,却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跳出来,质疑朱子先圣。
“阳明,依你看来,这大乾国君乃是在世圣君之事,有几分可信?”
此事他最是在意,若宗守真是被天地认可的圣明之主,那么此时儒家的处境,还将更恶劣无数。
那“宗羲”也支起了耳朵,同样是在好奇此事。
“这个我也不知!”
阳明摇头,毕竟未曾亲眼目睹,不能知确实消息,又如何能断定?不过——
“不过若大乾国君,真是圣君,有麒麟伴驾。那么道门那紫麟焰枪骑,定然是将全军覆灭!”
“嗯?”
“文蔚”的目光闪动,已然是略明其意。
圣兽麒麟王者,正有克制儒门那些玄焰金麟兽之力。
紫麟焰枪骑固然是名震千古的顶尖道兵,可若遇真正的圣君,只怕是一点反抗之力也无。
三教之败,看来就是因此之故。否则何以败得如此之惨?
“多半是了!如此说来,这位乾国国君所行之政,才是真正的仁王之道么?被天道人道认可——”
“怎么可能,明明如此荒唐——”
宗羲失魂落魄,今日之事,对他心中理念的冲击,简直可称是颠覆。
“是在世圣君呢!”
那阳明目光痴痴的,看着那窗外。“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准备将家人,全数迁至东临。以我观来,大商一时半刻还不会崩溃,然而——”
这次那“文蔚”,倒没怎么惊异。
大乾大胜,此时已成云界霸主,国势强盛,民生安乐。而反之大商,此战败后,则是风雨飘摇。即便尚能维持,却也撑不了太久。
其实早在听闻大乾捷报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生出了此念,暂时迁居东临,以避乱世。
“若有可能,最好是在大乾出仕。我等要观这一国经济之道,在外始终如雾里看花,不能知究竟。只有出仕之后,掌一定之权,才能探究根本。”
那宗羲吃了一惊,口中急急道:“可那位大商国君,可是亲口说过,要焚书坑儒,灭我儒家。”
“阳明”不答,只与那“文蔚”相视而笑。又岂能不知,那位大乾国君,不满的只是此时的儒家教义与朱子而已。
相信此事儒门中,看出来的绝不止是他们二人。
那宗羲仍欲说话,那今雨楼外,却又是一声震天的欢呼声传来。
“君上大胜,有五大诏书传告天下——”
“农人种地,居然不用交税,反而会补贴钱财?这,这真是千古奇闻!”
“说来我大乾,农税确是少之又少,反而是工商猎三税,占了九成。免去了也无妨!”
“为天下工农,设养老之金?使大乾之民,都能老有所养,不用愁万年凄凉?陛下他,果然是圣君!”
“灭魔诏么?这些魔道之人,确然是该死!若非是我修为不够,只有二阶,也恨不得亲手去杀几个魔道妖人!”
“废三法司,改设法部,不再听命内阁,只受参议殿监督。今日之后,王在法下?君王犯法,与庶民同罪?看不懂,真是奇怪。君上乃万世难见的圣明之君,何需如此?”
“全数废除肉刑么?好!好!好!君上真仁德无双!可我那侄儿,为何不能早遇如此圣君?只是拿了别人三贯钱财,就斩掉了三根手指。如今即便后悔,断肢也不可复生——”
“禁天下田亩交易,官府收购,发给无地之民?有必要么?现在种地,又不赚钱,我家的那些地,早就想卖出一些。却不知官府会补贴多少?”
那“阳明”“文蔚”二人,眸中精芒微闪,一个闪身,就到了今雨楼外。
那贴出告示的所在,就距离不远,二百丈外一堵青石墙上。
此时此地,已经挤满了人,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
好在二人,都有浮空之能。灵目更能洞察千里,此时远远一望,就已经将那告示内容,全数纳入目中。
那“文蔚”顿时是倒吸了一口寒气:“此诏一出,天下民心,都将尽归大乾!若能办到,乾国国君就确然不愧是在世圣君!”
阳明则看着周围:“官绅一体纳粮,均田分地。此策可谓将天下权贵得罪,奇怪的是观此处情形,这些人居然并无反抗之意。”
这人群之中,不凡富人甚至官员,然而虽有部分是义愤填膺,有些不满。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神情淡漠,对此不以为意。
显然宗守这张诏书,并未真正触及到他们的痛处。
是因与重商之策有关?阳明若有所思。
当经商所得,远远超过于务农,甚至还可能亏本。对这些人而言,那些土地留在手中,就全无必要了。
其实无论东临还是南风云路,如今都是地广人稀。
可以开发的土地,还有无数。那宗守此策,多半是为进入中央云陆而准备。
先定国策,日后进入,固然会遭遇中原世家豪强的抵抗。
却好过于日后,国策被这些豪族绑架。
所谋,深远!
他对这位大乾国君,越来越是好奇了。可惜自己声名不显,无缘一见——
摇了摇头,阳明看向了最后一条诏文。耳旁就听得一声放肆的大笑。
“王在法下么?当初荀子所愿,韩子毕生所求,却被一位苍生道弟子亲手实现。不知这二位若得知,会作何感想?主张世人平等的羲子后辈,却是在世圣君,这苍天,莫非真已开眼了?”
那笑声震荡数里,引得此地众人,都纷纷注目望去。
就连阳明与文蔚,也同样是好奇,转过头。
只见一个同样文士打扮,却不修边幅的中年世子,正往远处行去。
“招天下学者,评论儒门诸子。论儒家之功,评儒家之过!审儒家之学!好狠毒,不过我喜欢!真不愧是圣明英主,强过那秦始帝实在太多!”
阳明默然,宗守这一诏书,确实是狠辣。是欲把儒门剖开来,任由大家看。
文蔚皱眉,就意欲上前。却被阳明伸手阻住。
“此人似是法家传承,韩子一脉!”
“南疆之战,那个人终究还是胜了!”
凌云宫外,楚狂人负手立于云端之上,眼中神采黯淡的,望着那空中星辰。
那决定乾国存亡,六教兴衰的一战,诸宗诸派自然都是关注有加。
纷遣强者,监控南疆战局。故此早在道门六万紫麟焰枪骑,全军覆灭之时,凌云宗就已得到了消息。
“居然是麒麟伴驾,圣君在世——”
严飞白的眼里的惊意,依然未退。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面上全是侥幸之色。
宗守被朱子指为儒敌,又与道门血海深仇,天下人都可群起攻之。
而几年之前,凌云宗有近半弟子,死在血云骑铁蹄之下。此仇此恨,也是无法忘怀。
那时几乎所有的门中长老,都以为看到了机会。准本策动全宗上下,要反攻东临。
却被代掌宗门的祖人狂一力压制,认为此时凌云宗受损过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培养后辈弟子,而不是急于复仇,参与那天下纷争。
于是群情汹涌,数千弟子聚于宫前,声讨掌教过失。将祖人狂,视为凌云宗罪人。
然而此时,宫前汇聚的弟子,早已零星四散。
事实证明,祖人狂远离是非的决断,才是对的。其一力坚持,可谓是救了全宗上下。
真不敢想象,若是贸然参与进去,事后凌云宗被大乾铁骑围攻的情形。
“师叔何故心忧?这一次,我凌云宗能脱身室外,全因师叔的决断。那诸位长老,虽是口里不说,心中却是感激,下面的弟子,也是庆幸有加的。”
祖人狂回过神,而后将手中一张符诏,递给了严飞白。
“是问虚祖师符诏,让我正式执掌全宗上下。”
严飞白微一挑眉,这可是喜事。他这祖师叔,以前行事张狂,可自从但任代掌教之后,就越来越是沉稳。待下公正,处置宗门事务,也颇有法度。
许多人都认为,祖人狂比那外歉内傲,为凌云宗惹来大灾的龙若,实在强的太多。
祖人狂随即却又语音悠悠道:“除此之外,祖师让我亲赴东临,表示效忠之意。最后是能在大乾,开设道院,参与外域征伐。说君上乃当世圣者,万载之内唯一,我凌云宗不可与之为敌。”
严飞白愣住,问虚祖师之意,这是准备彻底放弃与宗守间的仇恨?
也就是说那数千弟子,都是白白没了性命。
又心中明悟,祖人狂虽是阻止了宗派,滑入深渊,却到底还是心有不甘的。
他心中却不觉什么,此时的凌云宗,早已无寻大乾复仇的资格。
若不参与进那位大乾圣君的大业中,宗派只会更加的衰弱。迟早连凌云宫,也无法保全。
“祖师英明!”
严飞白的意念,扫过那符诏。“只是两位道祖那边?”
这次道祖号召附庸诸宗提供道兵,凌云宗却未参与。
事后再倒向乾天山,无疑于自绝于道门之外。
“清玄与太黄道祖?自然是会告知道灵穹境的。”
祖人狂冷笑,毫不以为意:“料来那边也不会阻止。否则江南五洲之地,我道家那二百七十四处宗派,又该如何自处?”
严飞白恍然,随即沉默了下来。大乾如今,雄霸天下。失去道兵庇佑的三千道门,如今可都在宗守的屠刀之下,颤颤发抖!
尤其是在大乾境内,更需仰那位圣君鼻息。
即便以两位道祖之能,也不能强令门下,放弃基业,与大乾为敌。
这天下局势,已然是剧变,不能不使人心情沉重。
以那一位席卷东南之势,日后一统云界,也不是不可。
另一侧的歌含韵,却心情陡然一松。有问虚符诏,意味着凌云宗与宗守的仇怨,将彻底化解。
自己再不用,担心与那个人为敌。虽说自己此事,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此时想想,我当初若是能驳斥师兄,劝上几句。让宗门把他收下,那该多好。现如今,只怕已——”
祖人狂神情怅惘的说着,随即就自嘲一笑,已然是过去的事情,说这些又有何用?那时自己位卑言轻,即便说了,只怕也不会被重视。
陡惹愁情而已!
同一时间,在三千二百里外。一个年轻道人,也同样是眉头紧蹙。
身后则是十二口一摸一样的剑器,环绕身周。
“圣王,他居然是圣王!”
圣王,圣贤之君!需治政为人,都无瑕疵,合天地正道!
“换而言之,我那些师兄弟,师叔伯,都是白死了么?被这天地,认为可杀?”
年轻道人是凄厉大笑,眼中满布着疯狂戾意。
“即便你真是在世圣君,我宫源也是要斩了再说!”
一剑刺下,将身下这处悬浮于空的浮岛,顿时无数的裂痕,崩散了开来。
而那年轻道人,则是大袖一拂,将内中一块石碑卷起,踏入了虚空中。
而道人面上,则是满步着决然之色。最多三年,他就定可与那宗守,正面一战!
※※※※
晚间的皇京城内,气氛压抑低沉到了极致。整个城池内,都充满着垂暮气息。
原本繁华似锦的青楼酒馆,此时都是门口罗雀。
那街道上,也无什么行人。
各个世家贵爵的府邸门前,虽还挂帐着数十上百琉璃死气风灯,却显得异常冷凄。
倒是此时那些各家各族的书房之内,却是气氛热烈。
或三五好友,或几个亲朋聚在一处,议论天下大势。
论到消息灵通,这些皇京城里的世家于巨宦,绝不在那些宗派之下。
而此时整个京城,都是在为那陨神原的结果,陷入了狂乱状态,都在战栗畏惧。头一次,开始真正戒惧起了那个东面大国,那位被他们视为暴君的人。
“这天下完了!彻底完了!陨神原战败,一千八百万大军,都将覆灭在即。这大商国运,已是穷途末路!”
“那个宗守,怎么可能是在世圣君?不是说麒麟是食善气而生么?”
“可笑!可笑!可笑那朱子,居然将他们儒门梦想万年的圣君,定为儒敌!复上古三皇盛世——莫非是那上苍,已认为如今的大乾,已可与云荒上古时代的盛世媲美?”
“大乾精锐尽丧,大乾会不会追击,扫荡中原?”
“这诚是我儒门大劫!到底是我儒门的教义错了?还是这天道错了?”
“可恶!有我理教,才有这七千年来,数代盛世?历代君王,无不欣赞我儒门治世之能——”
“早知如此,就不该参与的!被那朱子先圣害惨了!”
“那酒池宫是个陷阱么?也是!这样的开国雄主,怎会做出那等蠢事?”
许多书院的庭园之内,都是火焰熊熊。燃烧的不是木材之类,而多是这一月中,批驳辱骂大乾国君的文章书册。
自朱子诏告天下,定宗守为儒敌。整个天下,无数儒生都在写文漫骂,互相传阅。若有出色之文,必定是争相竞睹。
甚至有将一些精彩文章,编订成册,拿来贩卖的,一时大有洛阳纸贵之势。把那位昏君宗守的名声,是踩了又踩。无数的恶名,不论真假,都加于宗守的头顶山。
可到了此时,却是人人自危。对这些书册,避之唯恐不及。
若那宗守,真有一日君临天下,那么收集的这些文章文册,就是罪证。
再说无论诸人如何污蔑,只要有那圣君气象,这些言语都是无用。天下百姓,自然可分辨。
反而陡惹人笑,坐实了儒家弟子,最擅造谣生非的恶名。
此时各处世家,却又是另一番情景,所忧之事,也截然不同。
“可恨!那昏君无能,尽丧大军。我家辛苦经营,二万道兵无一人幸存!”
“当初就不该参与,什么朱子先圣,害人不浅——”
“天下已乱,这皇京城内看来是已不能久留。封地之内,怕是要整军备战——”
“石越,石家开始崛起了么?”
“是不是该与乾国联络一二?我家力弱,不能争天下,只能选强者归附。那宗守在世圣君,正是可效力的英主!”
“所谓神皇,还不知在何处?”
刑部天牢,此时的金不悔,却正慵懒的张开了眼睛。
“如此说来,是大商惨败?我金不悔,也不用挖了这双眼睛了?”
一边说着,他眼含着戏谑地看着眼前。
今日在城门处遭遇的那些个官员,几乎全都在列。
此时神情,都是诚惶诚恐。尤其是出言讥讽过的几位是尴尬无比。
甚至其中,也包括了之前那位阳家子弟。
“放心,一时半刻。大乾还攻不到皇京城来!”
那阳姓青年苦笑,这个他自然知晓,可问题是,阳家的封地,根基所在,大多都在江南。
而那五洲之地,都已注定了要落在大乾之手。
若然那位国君,知晓自己的结义兄弟,曾遭遇如此际遇,被自己羞辱。刻意报复,那么他在家族内,又该如何自处?
也不止是他,此时这里几个官员,也多是家业位于江南。
金不悔依然在冷笑,可心内却已是黯淡异常,胸中在发冷。
他那结义兄弟,到底还是胜了。而这大商,却败的如此之惨!败的几无翻身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