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十,小雪间晴。离除夕还有十天。
忌结婚、领证、安门、安葬、作灶。
诸事不宜。
很普通的一个早晨,谁都猜不到,这一天,是全人类未来的拐点。
一户普通的平房小院,屋顶、院落都覆着薄薄的雪,小小的烟囱炊烟袅袅,冷清而又温暖。
六点钟,古董诺鸡亚手机闹铃响起,应届高三生练英雄一骨碌坐了起来。昨晚握着睡的黑色木陀螺,静静躺在枕头边。
练英雄去衣柜旁穿戴时,木陀螺诡异的转动起来。
穿戴完毕,转身过来时,木陀螺已静静躺在原来的位置。练英雄把它放进床底下的木箱里,嘴里低声说道:“爸,我去下井了。”
说罢前去洗漱、吃早饭。
一出门,“吖吖”几声乌鸦叫传入耳中,这让练英雄大感怪异。
所有人都知道,乌鸦冬天是哑鸟,不管怎么样,冬天是绝对不会叫的。
他来不及多想,作为熟手寒假工,今天照例要下矿挖煤。
……
山之西,大原市西北部,有个娄凡县,处于汾河中上游,又是吕梁山腹地,距离大原不足百公里。
前些年忽然探知的地下煤炭藏量达到十五亿吨,原本一个国家重点扶贫县,忽然就成了大原市经济更上台阶的希望。
这个矿场的名字有点逗,叫“盘丝洞”,洞口开在一个东向的小山坡上。
腊月如席的雪花飘了一晚,洞口周边刚简单清扫了一遍积雪,山坡白花花,洞口黑幽幽,朝阳晒下来,白色有点晃眼,黑色竟也有点暖意。
站在矿口附近的矿主张老八恼怒地揉了揉右上眉,一大早的就直跳,晦气。
要下矿的工人陆续到了更衣室,在那里,他们得戴上坚硬的矿灯,换上脏兮兮的井下工作服和及膝的水鞋。不过矿里特别有人情味,刚新置的一批水鞋,都特意加了绒的。
盘丝洞矿是早上七点半下井作业。七点一刻,一个穿戴妥了整身下井装备,斜扛着矿锄的熟悉的清瘦影子,长长地投影在张老八的阿玛尼皮鞋尖上。
“他总是第一个到。”张老八已经习以为常。
来人身形挺拔,得有一米八多高,四肢匀称而修长,步伐缓慢而稳定。他头发有点枯黄,但眉毛清秀柔和,鼻梁笔挺,脸颊瘦削,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
青年的厚帆布衣裤、头盔、鞋面,都涂满了炭污,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显得笑容特别干净和阳光。
“老板早!林出纳早!”小青年打着招呼,像是问候同村的长者,恭敬却不刻意。
“早!”张老八毫不隐藏欣赏的神色,点头回礼:“英雄啊,满十八岁了吧?我记得你十五岁不到就到咱们矿来了,暑假又寒假,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是真快呐!”
名为练英雄的青年把矿锄下到脚边,晨光绕着他的轮廓照射过来,一瞬间变得有点刺眼。
“是的,老板。放心吧,我可再也不是童工了。”练英雄笑着回答。
站在张老八旁边的出纳林娟哈了口气,笑了起来:“小练是越来越帅气啦,瞧得姐姐我都要流口水了!”
“您说笑了。”练英雄摇了摇头。
林出纳笑道:“姐姐这可是真心话,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也喜欢看帅哥嘛!回头给你介绍我表妹认识啊,你肯定合她的眼!”
张老八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林娟:“按照计划,咱们今天要挖穿450米深度,小伙子,加把劲!”说完用力地拍了拍练英雄的肩膀。
练英雄拄着矿锄,站在日常列队的位置等待工友们前来。
周边并不空旷,左方一百多米外,是一座座煤炭堆积的煤山,一台掘机正往排队装煤的卡车上装载。
后方百来米外是一溜彩钢搭建的库房和办公室。
右方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排水渠。
前面则是矿口,入口的地面铺着铁轨,一头通向卸煤场,一头钳着运煤的几十台斗车,一直伸向灯光昏暗的深井,直到淹没在黑暗中。
练英雄精神抖擞地享受着微微吹来的寒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靠山吃山,靠矿吃矿,只要下了井,方圆几十里没几家的男人是完完整整的,几年下来,只要没死,就会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
爷爷以前常年下井,得了尘肺病,现在肺脏逐渐纤维化,也没什么好办法治。
现在练英雄和爷爷、母亲一起生活。而父亲,早几年在另一个矿井遭遇瓦斯中毒,已经逝去不返。
十几分钟后,下井的矿工们陆陆续续来列队了,还没进队伍的,也都在不远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旦下井,因为井下有瓦斯,再想补充尼古丁,只能在傍晚出井之后了。
“你小子能不能行了,每天都第一个到!”一个胖子偷偷摸摸地挤过来,抬脚就给了练英雄的屁股一下。
练英雄假装一个趔趄,身子一晃要往前摔倒,旁边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大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哎哎哎,你这是假摔,我要给你黄牌警告了!”踢人的胖子有点急眼。大家都知道胖子是练英雄的发小,两人感情很铁,这是开玩笑呢。
但是旁边的几个三四十岁的大叔趁机纷纷围起了胖子,嘻嘻哈哈地一人一脚招呼胖子的肉臀,踢得胖子哇哇鬼叫。
免费踢人的机会,不踢白不踢。跟练英雄、胖子马尚莱这些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待久了,中年大叔们也会变得幼稚起来。
打闹了一阵,哨子声一响,大家赶紧回到队列里去。五十岁出头的矿长马高义中气十足地喊道:“立正!向右看齐!稍息!掌声欢迎老板讲话!”
张老八清了清嗓子∶“工友兄弟们!早上好!今天之后,咱们盘丝洞,将成为敬游镇最深的矿井!突破450米……”
“吖~吖~吖!”
张老八闻声脸色大变。人人面面相觑,东张西望,寻找着这个声音的来源。
练英雄眼角也不禁跳动了两下。就在刚才,一串乌鸦的叫声响了起来。
乌鸦叫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兆,在盘丝洞矿的刷新深度动员早会上出现了。
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普通的早晨,因为一只乌鸦而变得有点压抑。
会不会就是出门时那只乌鸦,跟着自己来到了矿场?练英雄觉得这个乌鸦的叫声,好像与印象中常听到的有点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太冷,乌鸦的嗓子眼也发抖了。
短暂的骚乱后,矿长马高义一声大喝重整了会场,吱吱喳喳的议论声逐渐熄灭。
胖子马尚莱啐了一口:“呸!倒霉!”
练英雄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其实练英雄心里也有点不自在。
张老八也没了长篇大论的心情,草草结束了动员大会。示意马高义做好下井工作,自己则带着出纳林娟离开了矿口。
矿工们每二人挤上一台斗车,熙熙攘攘三十来号人很快就随着不锈钢缆索转动的咔咔声消失在了矿口。
练英雄和马尚莱坐同一台斗车,顺序靠前,最前面则是矿长马高义和负责检测井下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等有害气体的安全员。
马胖子吨位大,屁股占地面积是练英雄的两倍,练英雄往斗车乌黑冰冷的铁壁上靠了靠,肋骨被挤得隐隐发麻。
下井的路程400多米,大约会耗时12分钟,速度跟游乐场里专门给幼儿坐的小火车差不多。
井壁一侧的电灯,像一列淡黄色的气球往后缓缓倒退,光线打到乌黑的洞壁上如石沉大海,整个隧道幽深而神秘。
这时候,有人唱起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仿佛是为了对抗这毫无生气的寂静。本不浑厚的歌声在洞壁上反复碰撞,层层叠加,现场的交响更胜厕所午夜歌声。
人群里有人大声喝彩,也有人故意喝倒彩,一时间热闹非凡,似乎乌鸦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矿长马高义成熟稳重的嘴角,也难得露出了笑意。
终点渐近,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惊叫,很快变为了叫骂。练英雄感觉有东西从自己头上飞过,黑乎乎的扑棱着翅膀,投下一道尖嘴利羽的黑影。
乍一看以为是蝙蝠,仔细辨别才知道这是一只乌鸦。
巨大的乌鸦。
足有一般乌鸦的四五倍那么大,身形接近一只苗条的小母鸡。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刚才的乌鸦叫,就是这货喊出来的,难怪感觉和一般鸦鸣不同。有人怒骂说等会到地了,一定要把这衰星抓起来,拔毛饮血。练英雄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
难道是为了避寒,乌鸦选择了暂住矿井?可是这么大的乌鸦,又完全超出了认知范围。
马尚莱身子往上一窜,伸手就去捞这只乌鸦,乌鸦一加速就躲了过去,马尚莱鸟毛都没够到,差点还摔出了斗车。
“特么的什么鬼东西,还挺灵活!”马尚莱骂骂咧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练英雄觉得那只乌鸦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随着钢索停转,斗车咔咔响着停了下来。矿工们纷纷跳下车,有几个男人到专门的斗抄起矿锄,就到处找乌鸦去了。
练英雄才慢慢地下了斗。他没有去参与搜捕这只乌鸦,但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
男人们围着支撑洞壁的支架附近仔细找了十几分钟,一无所获。
“真是见了鬼了,他娘的这鬼东西到哪去了?”有人嘟囔着。
“别不是鬼魂变的吧?说起来这么深的坑,连着地府也不奇怪啊!你说呢,胖子!”
有人故意吓唬马尚莱。
马尚莱知道这是玩笑话,但还是禁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喜欢打趣马胖子的那几个中年幼稚鬼里,马上有人配起了聊斋里的经典BGM……
直到马高义发怒了,大家才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其实今天上午大家主要的工作就是配合矿机操作员,得几个壮男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钻机布置好,为钻穿450米做好准备。
另有几个人则需要在扩大之后的坑道,快速而稳固地搭建木板和粗大的三角铁,否则一旦塌方,所有人都得活埋在这400多米深的地底。
上午九点。
马高义点名后,练英雄、马家村的马达光、马达正、马达明、马达亮等机操员,集合完毕,戴好护目镜。马高义一声令下,钻机的大钻头就被控制着向450米的深度钻去。
钻头带出的煤渣、粉尘、火星,顷刻间弥漫了整个井下,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视力,只有耳中倒灌着巨大的轰鸣声。
十几分钟后,咔的一声响,练英雄觉得手边扶着的矿钻突然变轻,然后电机传来了空转的马达声。
“停!停!停!”马高义也发现了异常,大声喊道。
空气慢慢清澈,众人恢复了视力。
一个能容马胖子弯腰通过的大洞口赫然在目。
450米深度的煤层后面,竟然是空的!
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练英雄的不安情绪更重了。
一时之间,整个矿井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练英雄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马高义不愧是当矿长的,他最快反应了过来,向旁边摊着手掌,小声喝道:“手电!”
练英雄快速把一支强光手电被塞到了他手上。
很明显,这把军工级的手电昨晚充满了电,白色的光柱向洞内探去,在洞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反光,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是因为黑色的墙壁吸收了光线,还是这个突然被挖穿的洞穴过于巨大,巨大到连手电的强光都无法探照到任何一面洞壁。
马高义吸了一口凉气,光柱移向地面,沿着洞口的开口处,尝试着慢慢向远处探索。
这个举动马上有了效果。练英雄的视线紧跟着光圈移动,发现洞内的地面是实打实的灰色岩石,而且非常平整,虽然看不出人工刻凿或者拼接的痕迹,但就算是马尚莱也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这绝对不可能是天然生成的地面。
手电光柱渐渐延伸,直到练英雄的视距完全失灵,都还没有被任何一面墙壁挡住。
接着马高义把手电向上照,练英雄发现,竟然也没有照到洞顶!
这是一个至少堪比国际标准足球场的巨大地底空间!
过了一会,马高义关闭了手电,闭上了眼睛。大伙七嘴八舌地发问:
“矿长,你看到了什么?里面有什么?”
“大伯,这是怎么回事?”
……
还有人跟身边的人讨论了起来。但这次没有人再说地府鬼怪吓唬马胖子了,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吵吵嚷嚷了好一会,马高义忽然说道:“英雄,你怎么看?”
看着忽然被提问而一脸意外的练英雄,他只好补充了一句:“你书念得好,比咱们有文化,说说你的看法吧!”
练英雄沉吟了一会,试着分析道:“从地质构造来说,我有一些猜想。
第一,排除是天然的溶洞,我刚才并没有看到任何钟乳岩。
第二,排除地下暗河的通道,因为过于巨大。
第三,排除地壳运动形成的裂缝,因为地面太过平整……”
练英雄看了马高义一眼,在周围三十几人的炯炯目光注视之下,谨慎而又肯定地说道:“我认为,这是一个人工地底遗迹!”
大家一下子呼吸就粗重起来!
人工遗迹?!秦始皇皇陵之类的?
练英雄知道,这些平常文化不太高的工友们,肯定都立刻想到了金元宝、青铜器、官窑……如果再有文化一点的,说不定都联想到了秦岭神树、金缕玉衣、河图洛书……
本来每个人都想先出井,给张老板汇报之后,搞搞清楚安全了再下来滴干活,听练英雄这么一说,脑子里全统一成一个共识了:“去你娘的张老八,老子发财了,还挖啥矿!老子寻宝去!”
这些话都在脑子里藏着,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只听见有人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去你娘的张老八,老子发财了,还挖啥矿!老子寻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