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睛脸颊终于再度干了后,吉米留下大卫一个人回到屋内,进浴室冲了他今天第二次澡。他感觉得到他体内那股需要,那股流泪的需要,像只不停鼓胀的气球堵塞在他胸口,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进了浴室,因为他需要独处;现在那股流泪的需要终于全面决堤,不像刚才在大卫面前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几滴,他只想一个人面对。他害怕自己将要被那股需要冲击得溃不成军,在地上化成一摊颤抖的软泥,只是哭泣,像他小时候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房间里那样,只是哭泣,确信他的出生曾差点儿杀死他的母亲,而他的父亲也将因此永远恨他。
站在浴室的花洒下,他再度感觉到那股古老的悲伤,那股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古老的悲伤。他知道无论他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悲剧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在前头,像花岗石般沉重的悲剧确定无疑地等在前头。就好像当他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曾有天使翩然飞来,告诉他他悲剧性的未来;于是,在他终于挣脱娘胎呱呱坠地后,那些字眼便牢牢地镌刻在他脑海深处,他只能感觉得到,却无法化为言语。
吉米仰着头,迎向哗哗喷溅的水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知道,我无论如何知道我女儿的死与我有关。我不过是暂时还不知道我究竟如何促成了女儿的死亡罢了。
那轻柔冷静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会知道的。
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不。
操你妈。
让我把话说完。
哦。
你终究会知道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的选择了。
吉米低下头去,黯然想起大卫曾在凯蒂死前不久见过她的事实。喝醉酒的凯蒂。跳舞的凯蒂。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跳着舞的凯蒂。
就是这个事实——有人的脑海里存有比吉米已有的还新还近的凯蒂的影子——在刚才终于第一次逼出了吉米的眼泪。
吉米最后一次看到凯蒂,是在星期六下午凯蒂结束值班正要离开店里的时候。当时约莫是四点过五分,吉米正忙着打电话补货,而凯蒂凑过来,在他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声:“一会儿见,爸爸。”
“一会儿见!”他抬头看着她走出店后的库房。
等等,不。他天杀的没有。他根本没有看着她走。他听到她走了,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桌上的订货单。
所以说,他真正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当她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丢下那句“一会儿见,爸爸”的时候。那时,他曾匆匆瞥见她的侧脸。
一会儿见,爸爸。
吉米明白就是那“一会儿”——当晚再晚些时候,她生命中再晚些那几小时几分几秒——终于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脏。如果他在那里,多和她分享一会儿那再晚些的几小时几分几秒,他也许就能拥有她更新更近的影像。
但他没有。大卫有,伊芙与黛安有,杀死她的凶手也有。
如果你一定得死,吉米想,如果这死亡早已注定,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么我希望你能直视我的脸,在我的怀中死去。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将伤我至深,这我知道,凯蒂;但至少看着我的眼睛,或许能让你少感到一点点的孤单。
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我爱你,老天为证,我爱你甚于你母亲,我爱你甚于你两个妹妹,我爱你甚于安娜贝丝。我深爱她们,但我爱你甚于一切。记得我刚出狱那天吗?我和你,坐在那个小厨房里,就我和你,地球上最后两个人。多余的、被遗忘的两个人。你和我一样害怕,一样迷惑,不知何去何从,一样悲惨而绝望。但我们终究站起来了,不是吗?我们亲手建立了我们的生活,美好得足以让我们不再害怕、不再感到悲惨而绝望的新生活。那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没有你,我绝对办不到这一切。绝对!我没有那么坚强。
你原本可以长成一个美丽的女人,甚至是一个美丽的妻子,享受到为人母的神奇滋味。你看到我的恐惧,却不曾因此离我而去。我爱你甚于生命。对你的想念将如癌细胞在我体内扩散,最终将置我于死地。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水柱底下的吉米突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紧贴在他背后。他终于想起来了,最后那天在店里,当凯蒂在他颊上留下一吻时,她的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在他背后,在他两块肩胛骨中间。她的掌心是温热的。
他站在那里,任由水柱冲刷,背后那温热的触感却始终都在。他感觉那股哭泣的冲动已经过去了,他悲恸依旧,却终于再度拥有了力量。因为他感觉得到女儿,感觉得到女儿对他的爱。
怀迪与西恩在吉米公寓附近的街角找到一个停车位,停好车后两人便沿着白金汉大道往前走去。傍晚的空气中凉意渐深,天色也趋近深蓝;西恩不觉想起了萝伦,想她正在做什么,想她是否正坐在某扇窗边仰望着同一片天空,想她是否也感受得到这渐渐聚拢的寒意。
就在离吉米家所在的那幢楼上楼下分别住着几个萨维奇兄弟与他们的妻子或女朋友的三层公寓几步之遥的地方,西恩与怀迪看见大卫·波以尔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没入一辆停在路边的本田汽车的前座里。他打开乘客座前方的置物箱,随即又关上了,然后便退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皮夹。正准备重新锁上车门时,他终于注意到西恩与怀迪,于是转过头来对着他们微笑。
“嗨,又是你们。”
“是啊,我们两个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怀迪说,“动不动就会冒出来。”
西恩说道:“一切还好吧,大卫?”
“离上次看到你们也才四小时而已,没什么好提的。喏,你们是来找吉米的吗?”
两人点点头。
“嗯,怎么,案情有突破了吗?”
西恩摇摇头。“只是想来致个意,看看是不是一切还好。”
“目前一切大致还算平静。我想他们也实在是累坏了。就我所知,吉米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安娜贝丝突然想抽烟,我自告奋勇跑这个腿,才想起我的皮夹还留在车里。”他用他那只肿胀不堪的手挥了挥皮夹,然后把它塞进了裤袋里。
怀迪也将两手插进了裤袋,身子微微往后倾,重心全落在脚跟上。他不甚自然地扬了扬嘴角。
西恩说道:“你手上那伤一定很痛吧。”
“你说这个?”大卫再度举起伤手,自顾自端详了一阵,“还好,其实没那么痛。”
西恩点点头,勉强撑出一脸紧绷的微笑。他和怀迪就这样站着,注视着大卫,等着。
“这伤是我前几天晚上打台球的时候弄的。”大卫说,“你知道麦基酒吧里头那张台球桌吧,西恩?有一大半紧挨着墙,非要人改用那几支超难用的短球杆不可。”
西恩说道:“嗯,这我知道。”
“好,那母球离台面边缘还不到一根头发的宽度,而目标球则远在台子另一头。我右手往后用力一抽,压根忘了后面就是墙壁……就这样,砰一声,我可怜的手差点儿就撞穿那堵该死的墙了。”
“哎哟。”西恩说道。
“结果呢?”怀迪说道。
“啊?”
“结果击中那球了吗?”
大卫皱了皱眉头。“擦过去而已,没中。手被那么一撞后,那局也没啥好打的了。”
“不难想象。”怀迪说道。
“没错,”大卫说,“他妈的,撞到手之前手气本来正顺呢。”
怀迪点点头,转头看向大卫的车子。
“嘿,你的车子有没有跟我那辆雅阁一样的毛病?”
大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这辆车挺不错的,从来不闹毛病。”
“妈的。我那辆雅阁不多不少才跑了六万五千英里,就开始抛锚。我另外一个朋友的日本车也是这样。如果要修,花的钱不会比二手车价格指南上头列的价钱少多少。把车卖了恐怕还不够拿去换条正时皮带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大卫说道:“还好,我这车乖得很。”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两人。“我得去买烟了。待会儿楼上见。”
“嗯,待会儿见了。”西恩说道,然后对着大卫挥挥手,目送他过街。
怀迪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辆本田小车。“车头撞凹了好大一块哪。”
西恩说道:“哎呀,老大,没想到你也注意到了。”
“还有那什么台球杆的故事?”怀迪吹了声口哨,“妈的,听他诈唬——他打台球杆子是用掌心去顶的吗?”
“但这还是有一个大问题,”西恩一边看着大卫走进对街的鹰记酒类专卖店,一边说道。
“是吗?说来听听吧,超级战警。”
“如果你真的把大卫当成了索萨那个证人在雷斯酒吧停车场里看到的家伙,那么,凯蒂·马可斯让人追着跑过公园的时候,你的大卫可正在停车场里忙着砸什么人的脑袋哪。”
怀迪扮了个故作失望的鬼脸。“是哦?可是其实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把他当成某个半小时之后就要让人杀死的女孩离开酒吧时正好坐在同一家酒吧停车场里的家伙。我只是把他当成某个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在一点十五分时就回到家里的家伙。”
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他俩看到大卫站在柜台前,正在跟店员说话。
怀迪正了正神色,说道:“采证小组在停车场地上找到的那些血迹,说不定早就在那里好几天了。说不定就是有酒客在那里干过架,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其他任何可能。好,周六晚上的客人说他们当晚不曾看到有人打架,对吧?那前一晚呢?或当天下午呢?停车场地上的血迹和大卫·波以尔在一点半的时候坐在车子里这个事实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关联。但,凯蒂·马可斯离开酒吧的时候他人就在酒吧外头的停车场里,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倒是显而易见。”他说完拍拍西恩的肩膀,“走吧,咱们上楼去。”
西恩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大卫掏出现金,递给鹰记的店员。他突然感到一阵油然而生的同情。不论他做了什么事,大卫总能在旁观者心底激发出这种感觉——怜悯,某种粗糙、模糊,甚至有些丑陋,然而却无比锐利清晰、叫人无从错认的怜悯之情。
瑟莱丝坐在凯蒂的床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墙之隔的老旧楼梯间里传来的脚步声,两个警察上楼的沉重的脚步声。几分钟前,安娜贝丝派她来凯蒂的房间,找出一件套装,好让吉米待会儿送去葬仪社。安娜贝丝为自己不够坚强、不敢跨进凯蒂的房间而语带歉意。那是一件露肩剪裁的蓝色套装,瑟莱丝还记得,凯蒂穿着它出席卡拉·艾金的婚礼时曾在她因拢高了一头长发而露出的耳畔别了一朵蓝黄相间的小花。那天,凯蒂美得令人屏息;瑟莱丝知道自己一生从来不曾如此美丽过,但凯蒂对自己这般耀眼的美丽似乎毫不知情。所以,刚才当安娜贝丝一提起蓝套装时,瑟莱丝立刻就明白了她说的是哪一件了。
于是她走进了那个房间,昨晚她曾看到吉米站在里头,手捧着凯蒂的枕头努力搜寻残余的一丝气息;她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顺便带走那浓稠陈腐的失落的气味。她一下便在衣橱后方找到了那件封在塑料保护套里的套装,她将它拿了出来,然后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听得到楼下和往日一样繁忙的大街上的喧哗——关车门的声音,过往行人断续隐约的谈话声,公交车在弯月街角停下来,油压车门打开时的嘶嘶声——她看着床头小桌上一张装在相框里的凯蒂与她父亲的合照,那是好几年前的照片了:凯蒂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咧开的小嘴里面牙套绷得紧紧的;吉米则紧握着女儿的脚踝,对着镜头,露出一抹灿烂而罕见的微笑。这样的吉米不但罕见,而且叫人很难不感到惊讶——毕竟吉米是这样一个内敛而含蓄的人,他咧开的嘴角就像是他绷紧的外壳上一道不及封起的裂痕;虽然罕见,却灿烂而迷人。
就在她捧起照片的一刹那,她听到刚刚下楼的大卫的声音自打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嗨,又是你们。”
她坐在那里,听着三人的对话,然后是大卫过街买香烟后,西恩·狄文与另一个警察之间的对话。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死去。
有十秒或者十二秒之久,她几乎要呕吐在凯蒂的蓝套装上。她感觉自己的喉头一阵阵紧缩,勉强镇压住那股不停翻涌上来的苦涩酸液。她感觉自己胃里一阵阵激烈的翻搅。她弯着腰,抱住自己的肚腹,沙哑的干呕声不住地自她唇间溢出,但她没有吐。终于,这阵翻搅还是过去了。
但那种头晕想吐的感觉依然还在。她冷汗淋漓,而她的脑子里则像是着了火似的。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猛烈地燃烧着,浓烟充塞在她鼻腔与脑壳底下两眼之间的空间里,她感觉脑袋肿胀抽痛,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她往后一倒,平躺在床上,隔墙传来西恩与另一个警察上楼的脚步声。她希望自己被雷击中,希望天花板骤然坍塌,希望能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将她举起来抛出窗外——她宁愿如此,也不愿面对她此刻不得不面对的一切。但也许他只是在保护某人,也许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因而受到威胁。也许警方找他问话这个事实只意味着他们认为他有嫌疑罢了,而不是,绝对不是,因为她的丈夫杀死了凯蒂·马可斯。
他有关停车场遇袭的那番话全是谎言。她一直都知道。前一阵子,她好几次试着躲避这个看法,在脑子里试着遮住它,阻断它,就像厚厚的云层阻断了阳光。但她还是知道,从他告诉她这个故事的那一夜起,她就知道了。她知道拦路劫匪不会在一手握刀的情况下用另一只手出拳攻击人,她知道他们说不出像“要钱要命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这么花哨的台词。她还知道,他们不可能被像大卫这种人——这种自小学毕业后就没再打过架的人——夺下手中的刀子,然后再痛殴一顿。
如果沾了一身血、带着同一段故事深夜返家的人换成吉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吉米,精瘦、肌肉并不特别发达的吉米,无论如何总是令人望而生畏。你知道他杀得死你。你知道他拥有这样的能力,只是他早已成熟得超越了那种以拳头、暴力为解决问题必要手段的阶段。但你依然嗅得到危险,嗅得到吉米散发出来的那种毁灭的潜力。
大卫散发出来的则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气息。那是某种来自一个充满秘密的男人的诡异气息,这个男人脑中不时有个晦暗污秽的巨轮在转动,双眼平静无波,叫人无以穿透无以猜测,始终活在自己秘密的幻想世界里。嫁给大卫八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他最终对她敞开胸怀,但他没有。大卫活在他脑中那个秘密世界的时间,远超过他活在现实世界的时间。但也许,这两个世界终于彼此渗透了,大卫脑中那片黑暗终于泼洒了出来,溅到了东白金汉的街道上。
杀死凯蒂的人有可能是大卫吗?
他一直都还蛮喜欢她的。不是吗?
还有,追根究底,大卫——她的丈夫——真的有能力下手杀人吗?他真的能一路紧追着他老友的女儿、穿过雨中黑暗的公园吗?他真的能在盈耳的尖叫与哀求声中,任棍棒无情地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吗?他真的有能力拿枪抵住她后脑勺,然后扣下扳机吗?
为什么?人为什么会做得出这种事?而如果她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愿意相信有人确实做得出这种事,那么,假设大卫也可以是那种人或就是那个人,会是很不合乎逻辑的推测吗?
是的,她告诉自己,他始终活在他的秘密世界里。是的,因为他小时候发生的那件事,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个完整的人。是的,关于停车场遇袭那件事,他是说谎了,但这一切或许终究还是会有个合理的解释的。
解释?什么样的解释?
凯蒂离开雷斯酒吧后,不久便被人杀死在州监公园里。大卫宣称自己曾在同一家酒吧的停车场击退劫匪,他说他离开的时候,那劫匪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原地。但理应身受重伤的劫匪却离奇地从停车场消失了。西恩·狄文和他的伙伴曾提到在停车场发现血迹的事。所以说,大卫说的或许一直都是实话。或许。
但她忍不住再三想起所有时间上的巧合。大卫告诉她他那晚去过雷斯酒吧。但显然,他对警察说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凯蒂遇害的时间大约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大卫在三点十分左右走进家门,浑身上下沾满了别人的血,给出的解释却叫她怎么也无法信服。
而所有巧合中以此为最——凯蒂被谋杀了,而大卫返家时浑身浴血。
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她还会怀疑这个结论吗?
瑟莱丝再度弯下腰去,试着抑制住那股呕吐的冲动,试着忽略那个在她脑子里响个不停的沙哑的声音:大卫杀了凯蒂。老天。大卫杀了凯蒂。
哦,老天。大卫杀了凯蒂,而我只想马上死去。
“所以说,你们已经将巴比与罗曼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了?”吉米问道。
西恩摇摇头。“不尽然。我们尚未排除他们出面买凶的可能。”
安娜贝丝说道:“但你的表情却告诉我,你并不这么认为。”
“是的,马可斯太太。我确实不这么认为。”
吉米说道:“所以呢?目前嫌犯名单上还有其他人吗?”
怀迪和西恩对视了一眼,这时大卫边走边拆掉香烟的透明包装,走进了厨房。“嗯,你的香烟在这里,安娜。”
“谢谢你。”她有些难为情地看向吉米,“烟瘾突然犯了。”
吉米温柔地微笑,拍拍她的手。“此时此刻,亲爱的,你想怎么样都是应该的,都没有问题。”
她一边点烟,一边转头对怀迪和西恩说:“我其实十年前就戒烟了。”
“我也是,”西恩说道,“我可以也来一支吗?”
安娜贝丝笑了,叼在嘴里的香烟跟着一阵乱颤。吉米觉得这是他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听到的最美丽的声音。西恩伸手拿烟时,吉米看着他不住地露齿而笑;他想要为了安娜贝丝那一笑谢谢他。
“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啊,狄文州警。”安娜贝丝为他点了烟。
西恩深深一吸,然后仰头吐出一阵白烟。“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是啊,上星期才从队上头头那边听过,”怀迪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安娜贝丝说道:“哦?真的吗?”她对着西恩露出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安娜贝丝是那种很少见的能对自己发言与倾听他人投入同等真诚的热情的人。
西恩脸上的微笑加深了。大卫趁机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而吉米感觉小厨房里凝重的空气一下变轻了不少。
“我被州警队勒令停职一周,刚刚才复职,”西恩承认,“呃,事实上,昨天是我复职的第一天。”
“你干了什么好事?”吉米说道,身子向前倾。
西恩说:“这是机密。”
“包尔斯警官?”安娜贝丝转而求助于怀迪。
“噢,我们这位狄文州警呢——”
西恩瞅了怀迪一眼。“我也听说过你不少故事哪,包尔斯警官。”
怀迪说道:“呃,好,算你狠。抱歉啦,马可斯太太,在下爱莫能助。”
“噢,别这样小气嘛。”
“真的不行。很抱歉。”
“西恩。”吉米出声了,当西恩应声转过头来时,吉米试着用眼神告诉他,拜托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此刻他们就需要这个。一段与谋杀与死亡与葬礼或失落通通无关的对话。
西恩的脸渐渐软化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回到了他十一岁时的模样。他默默地点点头。
他转过头去,对安娜贝丝说道:“我假造交通违规记录,把一个家伙搞惨了。”
“你什么?”安娜贝丝身子往前倾,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举在耳际,睁大的双眼闪亮闪亮的。
西恩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徐徐吐出一阵白色烟雾。“有这么一个家伙,呃,先不要追究原因,我反正就是看他不爽。总之,大约每隔一个月左右吧,我就会把他的车牌数据输入监理处的电脑数据库里,假造违规停车记录。我通常会用各种不同的名目,这个月如果是计时收费车位逾时,下个月就换成违规占用商用车辆专用车位之类的。总之,这家伙有一堆违规记录进了电脑,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因为他从来也没收到这罚单。”安娜贝丝说道。
“没错。于是,每隔二十一天,他的欠款户头里就会被追加每张罚单五元的滞纳金;就这样,罚金总额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怀迪插嘴道:“他这才发现自己累计欠了麻州政府一千两百大元。”
“一千一百块,”西恩纠正道,“也差不多啦。总之,那家伙辩称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过罚单,但法官才不理他呢。这借口早让人用滥啦。所以说,他除了花钱消灾还能怎么办?他的名字明明就在电脑里,而电脑可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大卫说道:“这实在太酷了。你常这么做吗?”
“没啦!”西恩说道。安娜贝丝与吉米忍不住笑开了。“没有啦,大卫,我真的没有。”
“在叫你大卫了,”吉米说道,“你要小心啦。”
“我就对这么一个家伙做过这么一次。”
“嗯,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被抓到的?”
“那家伙有个婶婶还是姨妈,竟然就在监理处做事,”怀迪说道,“你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哦,不会吧。”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点点头。“谁会料得到啊?那家伙乖乖交了钱,但暗中又叫他姨妈去追踪数据来源,一追就追到我们队上来了。由于我以前就有过与这位先生闹得不甚愉快的记录,队上长官把动机和下手机会加在一起,马上就有了答案,就这样,我就被逮个正着啦。”
“为了这个小玩笑,”吉米说道,“你到底得吃多少屎啊?”
“好几大桶。”西恩承认道。这次,在场其他四人都笑了。“不多不少,足足好几大桶。”西恩瞥见吉米眼底那抹顽皮的笑意,终于也笑开了。
怀迪说道:“可怜的老狄文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哪。”
“你这算运气好的,至少没让那些媒体记者发现。”安娜贝丝说。
“哦,这你就别担心了,对外我们可是很护自己人的,”怀迪说,“打小孩前我们还懂得要先关门。监理处那位姨妈只知道那些记录是从我们队上的电脑上传过去的,至于再进一步的细节她可就没那神通了。最后我们对外是怎么宣称的——什么文书错误,是吧?”
“电脑系统的问题,”西恩说道,“头头要我出足全额赔偿对方,唠唠叨叨劈头盖脸地训我,停职停薪一周,还得再挨三个月的留职察看期。不过老实说,这样的处罚实在不算重。”
“没错,捅这种娄子原本总该降个职什么的。”怀迪说道。
“为什么他们没有这么做?”吉米问。
西恩熄了烟,两手一挥。“因为我是战功彪炳的超级战警啊。你都不看报纸吗,吉米?”
怀迪说道:“还是让我来为各位说明一下好了。我们这位狄文州警的意思是说,过去这几个月以来,他亲手结掉了不少颇受各方瞩目的大案,是我组里破案率最高的一位当红炸子鸡。我们得等到他破案率稍微往下降些才能甩得掉他。”
“上回那个争道杀人事件,”大卫说,“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了。”
“瞧,人家大卫可有阅读的好习惯呢。”西恩对着吉米说道。
“可惜漏读了讲台球技术的好书,”怀迪微笑着说,“你的手还好吧?”
吉米的目光一下移转到大卫身上,在大卫低下头去之前短暂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吉米突然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大条子铆上了大卫,存心要搞他。吉米从以往的经验中早已学会辨认条子的这种口气,也观察到他打算用大卫的伤手做文章。可是这台球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大卫张口欲言,却突然让西恩背后的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吉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全身的血液霎时降到了冰点。
西恩跟着也转过头去。他看到瑟莱丝·波以尔手里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装站在厨房门口;她拎着衣架,举至齐肩处,长长的套装于是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布料底下藏着一副隐形的躯体。
瑟莱丝看到吉米脸上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可以跑一趟葬仪社,吉米。我真的可以。”
吉米依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安娜贝丝说:“这样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我也想跑这一趟,”瑟莱丝紧张地一笑,诡异而热切。“真的。我没问题的,我正好想出去透透气。我真的很乐意跑这一趟,安娜。”
“你确定吗?”吉米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低沉,甚至有些破碎。
“我确定。”瑟莱丝说道。
西恩从来不曾见过有人如此绝望地渴望离开一个地方。他站起身,一只手向前探去。
“你好,我们见过几次。我是西恩·狄文。”
“嗯,我记得。”瑟莱丝伸出一只手,迎上西恩。她的掌心一片冰冷湿滑。
“你帮我剪过一次头发。”西恩说道。
“我知道,我记得。”
“嗯……”西恩欲言又止。
“嗯。”
“那我就不耽搁你了。”
瑟莱丝的喉底再度溢出一阵紧张的笑声。“不不,别这么说。嗯,很高兴见到你。不过我真的得走了。”
“那就改天见。”
“嗯,改天见。”
大卫说:“小心开车哪,亲爱的。”但瑟莱丝却像是闻到煤气漏气的味道似的,早已匆匆穿过走道,往大门那边去了。
西恩突然骂了句:“妈的。”然后回头瞅了怀迪一眼。
怀迪问:“又怎么了?”
“我把记事本忘在车里了。”
怀迪说道:“哦,那就赶快去拿回来啊。”
西恩一边往大门走去,一边还听到身后传来大卫的声音:“呃,他就不能先跟你借一页用吗?”
他来不及听到怀迪扯出什么狗屁来堵住大卫的嘴,便急急冲出门,往楼下走去。他走到一楼大门口外的前廊上时,瑟莱丝正好走到她停在路边的车子旁;她掏出钥匙,开了前座车门,接着一只手往后座探去,拉开锁,打开后座车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套装放了进去。她甩上车门,一抬头却越过车顶看到西恩跨下前廊台阶,朝她走来。西恩看得到她脸上那种纯粹的恐惧,那种只有在即将被公交车迎面撞上的人脸上才能看到的恐惧。就是现在。
他可以选择迂回而行,也可以直截了当,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开门见山是他能问出任何有用答案的唯一希望。不管她此刻的恐惧所为何来,这确实是一道可以让他乘虚而入的情绪裂缝。
“瑟莱丝,”他说,“我只想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问我?”
他点点头,又朝车子凑近了些,然后将两手放在车顶上。“大卫周六晚上是几点到家的?”
“啊?”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两眼直视着她,紧紧锁住了她的目光。
“你为什么会对大卫周六晚上的行踪这么有兴趣?”
“这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瑟莱丝。我们今天早些时候曾经找过大卫问话,因为我们知道凯蒂在麦基酒吧的时候大卫刚好也在。大卫的回答里头有几件小事彼此有些矛盾,而我那伙伴包尔斯警官坚持要把事情搞清楚。至于我,我根本就觉得大卫那晚不过是喝多了,所以才会搞混一些细节。但我那伙伴固执起来就像头该死的牛一样。所以说呢,我只是想问清楚大卫那晚到底是几点回到家的,几点几分都弄清楚了,我才好跟我的伙伴交代。愈早把这些不相干的枝节处理掉,我们也好赶紧回头专心办案,找出杀死凯蒂的凶手。”
“你认为是大卫干的吗?”
西恩身子往后一倾,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却依然锁定在瑟莱丝脸上。“我可没这么说,瑟莱丝。老天,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嗯,我也不知道。”
“但话却是你说的。”
瑟莱丝说道:“啊?我们说到哪里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西恩极力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总之,我愈早弄清楚大卫周六晚上到家的时间,我就能愈早打发我那伙伴回到命案的调查上,不要再在这边钻牛角尖,抓住大卫说辞的漏洞不放。”
有那么一瞬间,瑟莱丝看起来随时会往路上一跳,任来往车辆辗压过她。她看起来是如此彷徨无助,如此困惑;西恩看着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粗糙而本能的同情,就像他常常会同情她丈夫那样。
“瑟莱丝,”他下定了决心——怀迪要是听到他将要说出的这番话,恐怕会在他的留职察看成绩单上狠狠地写下一个不及格的分数。他说道:“你听好,我真的不认为大卫做了任何事。我以上帝之名发誓。但我的伙伴却不这么想,而他不但是我的伙伴,更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有权决定整个侦办的方向。你告诉我大卫到家的时间,把误会澄清了,一切就到此为止,然后大卫和你就永远不必再被我们打扰了。”
瑟莱丝说道:“但你们看到他的车了。”
“什么?”
“我听到你们在楼下的对话了。凯蒂遇害那晚有人在雷斯酒吧的停车场里看到一辆车。你的伙伴认为大卫杀了凯蒂。”
妈的。西恩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我的伙伴只是说他想再仔细查清楚大卫当晚的行踪,如此而已,这和指控他是凶手绝对是两回事。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嫌犯名单,瑟莱丝,你要相信我。我们真的没有。我们唯一有的就是大卫说辞的漏洞。我们赶紧把这些洞补好,把事情澄清了,然后就没事了。”
他差点儿被抢了,瑟莱丝很想告诉西恩。他到家的时候一身都是血,但那只是因为他差点儿被抢了。人不是他杀的。即使我认为是他,另一部分我却总是清楚地知道,大卫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和他做爱。我嫁给了他。而我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杀人凶手,操你妈的臭条子。
她试着回想当初她计划当警察找上门来时要拿出来应对他们的那种冷静的姿态。那晚,当她清洗着他的血衣血裤的时候,她曾经那么确信自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确信自己有能力处理、面对这一刻。但她当时并不知道凯蒂死了,不知道找上门来的警察想要知道的竟是大卫与凯蒂的死之间的种种牵涉。她根本不可能料到这样的局面。还有,她眼前这个警察,他是如此温文尔雅,如此自信而迷人。他全然不是她料想中那种头发花白、挺了个啤酒肚外加宿醉未醒的形象。他是大卫的老朋友。大卫曾经告诉她,这个男人,西恩·狄文,曾和吉米·马可斯一起站在路边,看着他让那辆车带走。而如今,他已经长成这样一个高大自信的男人,有着让人听上一整夜也不会腻的迷人嗓音,以及足以一层层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
老天。她到底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她需要时间。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时间一个人慢慢地理清这一切。她不需要一个死去的女孩的套装在后座盯着她看,不需要一个警察隔着车子用他那恶毒而慵懒的目光定定地瞅着她。
她说道:“我睡着了。”
“嗯?”
“周六晚上,”她说道,“大卫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西恩点点头。他的身子再度往前倾,两手放在车顶上。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仿佛他所有的疑问终于都得到解答了。她记得他的头发,很浓很密,一头的浅棕色,头顶附近隐约夹杂着一绺绺太妃糖色的发束。她记得自己曾经想过他大概永远也不必担心头发会随年岁增长日渐稀薄的问题。
“瑟莱丝,”他用他那低沉而迷人的声音说道,“我觉得你很害怕。”
瑟莱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某只肮脏的大手一把揪住了。
“我觉得你很害怕。我觉得你还知道些别的事。我要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我也站在大卫这边。但我更站在你这边,因为,正如我刚刚说的,你很害怕。”
“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啊。”她挣扎着挤出这句话,又挣扎着打开驾驶座车门。
“真的很害怕。”西恩说道,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目送她上了车,目送她发动引擎,驾车沿白金汉大道加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