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4)

当玉羊被引到厨房外的堆场上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倚着厨房后墙的柴垛足足有半人多高,还都是比她胳膊都粗的硬柴。玉羊指着眼前的柴垛不敢置信地看向引路丫环:“这些……要赶在中午吃饭前全劈完?”

“是呀。”那名老太太院里的丫环瞧着玉羊手足无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讥笑,“若是劈不完,便没有午饭可吃,这便是景家的规矩:有本事的出本事,有力气的出力气,懒人闲人可是留不得的。”

“可是……”玉羊还想争辩几句,“可是刚才我从柴房出来,那里明明还有很多劈好的柴火啊。”

“一事归一事,哪怕府里的柴火堆到天上去,老太太说要劈,自然还是得劈的。”那丫环再不掩饰轻蔑之色,对玉羊摆了摆袖子道,“那妹妹你就赶紧动手干活吧,我不叨扰你了。”

开神马玩笑?灶房丫头这设定已经够过分了,现在居然还直接领到了不可能完成的重体力任务!不完成还不能吃饭!玉羊握着把小斧头简直分分钟要抓狂变身——哪个缺德神仙给本姑娘安排的此等穿越待遇?敢不敢出来让我先把你当柴火劈八瓣!

抱怨归抱怨,但是一想到刚才休留的警告和空空如也的肚子,玉羊还是无可奈何地捡起块柴禾,举起斧子使劲劈了下去——不知是因为一夜没吃东西的缘故,还是从来没劈过柴火不得要领,斧头卡在柴禾棒上两寸左右的位置,便再也劈不下去了。

“可恶,饿的没力气……可是不劈完就没有午饭……”玉羊咬着牙用脚在斧背上剁了一下,斧头又往里进了一寸,却依然没能把柴火劈开。玉羊试着想把斧头拔出来再试,然而这一回柴棒却是紧紧咬住了斧刃,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了。

“呵,不出师父所料,你果然是应付不来这些粗活啊。”玉羊正拿着斧头欲哭无泪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回头看去,只见休留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柴垛上,见玉羊注意到自己,休留从柴堆上轻轻跃下,从玉羊手中接过连着柴棒的斧头,拔出柴棒递回过去,单手捏住那根柴棒轻轻一捏——只听“咔吧”一声,柴棒便应声裂成了四瓣。

“你把劈好的柴禾收起来,一会儿送去柴房就行,这里由我来。”休留将手中的柴瓣丢下,顺手便又拿起一根柴棒,“不过还真是稀奇,出身酒店家的姑娘,居然跟名门大小姐似的,连柴火都不会劈。”

生在全民普及天然气的时代,不会劈柴怪我咯?玉羊不忿地捡起地上劈好的柴禾,却不敢顶嘴,只是嗫嚅道:“要不是你们昨晚偷了我的饭,我也不至于没力气劈柴……”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休留没有对玉羊的身世话题穷追不舍,而是话锋一转道,“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把你发落到这儿劈柴吗?”

“还能是什么?下马威呗。”玉羊一边收集着地上的柴火一边叹气,“你说过你师父不在的时候,这家里由那老太太主事……这就是在打狗看主人,提醒我和你师父谁才是家里最终管事的人呗。”

“嗯,你倒是不笨。”休留左右开弓两手不停,捏柴火的速度竟是比玉羊捡的速度还快,“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横竖你在这府里也就只待这一个月。到了下个月,我和师父就要出发进京,去赴那‘天下会’比武……等到事情完了,你若是在京城或者其他地方找到去处,我们也不会强留你。在那以前就是有些折腾,多担待一下也就忍过去了。”

呵呵,再担待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怕是连三角肌二头肌都练成永久型了。玉羊苦笑一声忍住腹诽,转头向休留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都是一个家里的人,又是亲孙子,那老太太干嘛看你师父那么不顺眼?”

休留闻言顿了片刻,转头看向玉羊,却没有直接回答:“喂,你真的不觉得……师父的模样很稀奇吗?”

“不觉得啊。”玉羊摇头,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晚在回答了同样的问题后,景玗那笑得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模样怎么了?不就是天生白发嘛,又没有多个眼睛少个鼻子,哪里稀奇了?”

“噗……你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大概明白,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起意,决定留下你了。”休留闻言居然也笑出声来,然而很快便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你出生的地方是如何看待这种情况的,但在昆吾国内绝大多数百姓的风俗里,师父的样子……被称为‘白子’,是‘妖胎’的一种。”

“‘白子’?‘妖胎’?”玉羊歪着头表示理解不能,休留也没藏掖着,接着便向玉羊简单解释了这两个词汇的含义和景玗的身世:

“妖胎是指一生下来就会跟家里带来灾祸的孩子,通常都是指的怪胎。白子是其中一种,说的是生下来就全身发白,没有黑发的孩子……这种孩子一般都体弱多病,即便养大后也不能出门劳作,只能空耗家里的财产,所以被视为是祖上恶业招来的报应。寻常人家若是生出了这样的孩子,通常都是当场溺死的。”

“啊?怎么会……”出身于文明时代的玉羊闻听此说,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那你师父他怎么……”

“怎么活下来的,是吧?”休留将手中捏碎的柴棍丢下,换了一根接着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师父不是出生在这景府里的,事实上他第一次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

通过休留的口述,玉羊大致了解了景玗的身世——景玗的父亲是景家上一代的家主兼先任“白帝”景天罡,虽是老太太嫡出,但自小脾气倔拗,并不受父母宠爱。然而在景家众子弟中,却只有他深得景家刀法真髓,功夫最为精妙,成年后不久更是在“天下会”中代表景家拔得头筹,继任“白帝”之位,如此一来景天罡变成了景家上一代无可置疑的主心骨,也是当仁不让的当家主人。

然而在赢下“白帝”之位后,对武学越来越痴迷的景天罡很快便撂下了家主的担子,把戍卫西境的任务交给父母和兄弟们,自己则出门四处游历精进武艺,只在每三年一次的“天下会”中代表景家出场,以保“白帝”之位不失……如此便是一直蝉联了六届的“白帝”称号,因为地位稳固外加不问家事,景天罡与景府内其他兄弟子侄的关系,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但到了九年前的那一届“天下会”的筹备期间,景天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按时返回景府。景府内派人多方打探,也没能找到他的行踪。幸好那年西戎大军来犯,天子特赦负责戍卫西境的景家可以不必分兵来应付“天下会”选拔,而继续担任“白帝”之位,如是便熬过了那一届……可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景天罡还是全无消息,这就让景家上下开始感到不安了。

到了六年前的“天下会”即将举办前一个月,景天罡还是没有回来,却托人送回了一个少年和一封遗书,遗书上写明少年是他的儿子,要老太太扶持他继承家主之位,并支持他前往“天下会”争夺“白帝”之位……这封遗书的到来必然是给当年的景府带来了一场轩然大波,而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那个少年,就是当时刚满十六岁的景玗。

“虽说对师父的身份存疑,但那封遗书的确为天罡师祖手迹,师父身上又有景家家主历代相传的信物,外加当时时间紧迫,景府上下也找不到比天罡师祖武艺更高更稳妥的人物,如是便死马当做活马,让师父带领家中子弟,去赴了那场‘天下会’……”

休留放下最后一根捏完的柴棒,拍了拍手中的木屑道:“没想到那名少年的武艺……却是颇为古怪,除了景家时代相传的刀法外,还兼有一身诡异莫测的施毒功夫……虽然最终有惊无险地赢下了‘白帝’之位,但回府以后,景家人对他的态度却更为疏远了……如此一来,你应该就能明白,现在我们这些人在这个家里的处境了吧。”

“我想……应该是吧。”玉羊将最后一批柴禾装进背篓中,眼神复杂地望着休留道,“也难为你们……这些年能留在这里坚持下来。”

“师父有他想守护和证明的东西,至于我,不过是他的影子罢了。”休留朝玉羊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行离去,“把柴火送到柴房后就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复命了。”

玉羊答应一声便背起背篓,独自向柴房走去。一路上,休留的话语却是让她心绪难平: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着自己儿子的遗书找上门说是自己家的孙子,身上却有着不属于本家的武学技艺,外加还是个“白子”……换做自己是老太太,也绝无可能将景玗视若己出,不加提防忌惮。

然而如今景玗的地位身份,却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事实。虽说是情势所迫,但当年的景家在“天下会”武林众世家面前将景玗推上前台时,便已经等于是宣告了他景家人的身份。而“白帝”是御赐封号,除了“天下会”御前比武不可更夺,景玗载誉回家,景家人更没有将其拒之门外或者分庭抗礼的理由。

于是如今的景府上下,便有着泾渭分明的两方立场:一方是以老太太为首的本家子弟,另一方则是景玗在这六年期间扶植起来的亲随耳目,两方人马表面上维持着一派祥和,而私底下的水深却是玉羊这样的小丫头不敢揣摩的。

作为被景玗捡到并带回府内的丫环,玉羊自入府伊始,身上便是不由自主地被打上了“景玗”这一方的烙印。对于这样被动的立场选择,玉羊倒也没有太多怨怼,相反心中竟有些不自觉地同情起景玗来。

虽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负父亲的遗书,被推进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庞大世家里,并且必须代表这个家族前去挑战天下武林豪杰……这其中的辛苦与压力,恐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吧。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中,他的出生便伴随着某种禁忌与歧视——所谓“白子妖胎”的无稽之谈。

身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玉羊自然知道所谓的“白子”,不过是白化病和基因突变导致的体征变异而已。前者因为带有基因缺陷,所以携带者的确会有体弱多病,畏光怕热,视力模糊甚至智商低下的情况出现。但从景玗的情况来看,他没有虹膜变色也不怕日光,应该是属于单纯的毛发基因突变,这种情况的基因携带者一生基本与常人无异,更不可能如坊间传闻一样,是“祖上恶业”招致,会给家族带来灾祸。

但以着这个世界还处于冷兵器时代的科技水平来说,普通百姓显然是无法区分基因变异与白化病之间的区别的。身为同样因为属相歧视被家人不待见的玉羊,忽然开始理解景玗那天晚上,在她说出“有啥好奇怪”后那种放肆的笑声——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究其一生或许等着的就是那一句“有啥好奇怪”,究其一生或许就想要一回被视为普通人的尊重和承认吧……

想到这里,玉羊放下了背上的柴禾,返身追上正准备离开的休留道:“等一下!麻烦问个事儿,呃……景大人和老太太,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