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殿前的变乱暂按不提,且说金波湖南岸的公共园林内,慕容栩、休留、罗先并合玥合琪等人尚在饮宴之中,还并不知晓“御前讲手”上已然发生的变故。
今夜的金波湖南岸仅对“天下会”英雄及坊间清流名士限制性开放,亭台花木间竖起了百余顶锦闱彩帐,京师内最有名的七十二家酒肆正店都奉上了最有特色的佳肴珍酿;无数豪侠名流欢聚其中,开怀畅饮,击节而歌,好不热闹。慕容栩曾在本届“天下会”中大出风头,又是景玗同门,故而也是宴席中的”重点关照“对象,眼下被灌得有些多,正躲在一棵石榴树下避风醒酒,这时,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人忽然跑上前来,急急忙忙朝慕容栩抬手一礼道:
“敢问阁下可是‘白帝’同门?”
“正是。”慕容栩有些迷瞪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陌生小童,心下正在暗忖该如何婉拒某位“大人物”的殷勤邀约,不想那小书童随后说的一席话,竟是将他的醉意吓退了大半:“我家老爷差我报信,说‘白帝’景大人在‘御前讲手’上出事了!现在景大人已被收押,烦请阁下赶紧把你们的人都带出琼林苑,我领你们去见我家老爷!”
一席话说得慕容栩满腹的热酒顿时化作一身冷汗——适才在南岸饮酒观景之际,确实看到北岸临水殿那边忽然掀起数道小山般的水墙,当时众人还在打赌是哪位英雄在御前献出如此绝技,没曾想却是真出了事儿……好在慕容栩虽然有些醉意,但总体思路还算清醒,当即拉着那小童回到帐篷中间,借口贵客延招婉拒了所有劝酒邀请,将休留、罗先及合玥合琪兄妹从南岸帐闱丛中带了出来。
待出得园林区域,一行人登上马车,慕容栩才抓住那小童的胳膊,正色问道:“你莫作诳语,你那老爷姓甚名谁?是怎么知道我师弟出事了?他人现在何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眼见着慕容栩双眼微微透着赤红,而另一边身负四蛇的罗先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小书童难免紧张,顿时结巴起来,“我家先生……他说暂时不能告诉你们姓名,也没告诉我具体情况……他,他只说引你们到园林南边的杏林里,他自然会告诉你们一切的!”
慕容栩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暂且作罢,跟着小书童的指引,让休留将车往杏林深处驶去。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杏树下,小童喊停了车马,兀自从车厢中跳下,朝林中作了三声枭鸣。只是数息工夫,杏林中便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群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在月光下簇拥着一个老者,朝慕容栩等人所在的马车靠拢过来。
“罗先,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妙,你驾车带景家两位小姐少爷先走,我跟休留殿后。”见对方人多势众,慕容栩恐遭不测,故而先行指示罗先道。罗先因为蛇侍厌恶酒气,故而刚才在席上并未喝酒,如今反倒是景家一行中最清醒的一个。见慕容栩从车厢座椅下的暗格内取出铁扇,悄悄纳入袖内,罗先也慎重地将四蛇藏好,跟着慕容栩走下马车。
两拨人马在月色及杏树的掩映下款步靠近,待行到近前,走在最前面的休留却是先惊呼出声:“宋老前辈?”
走在黑衣人中间的老者,正是刚刚从北岸潜水而来的宋略书。此时他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青衣,也穿着与黑衣人类似的夜行衣,只是头发胡须俱是湿透,看起来竟有些狼狈。看到休留与慕容栩等人前来,宋略书来不及多作寒暄,只是上前一步安排道:
“出事了!你们那白帝在赐宴上被楚王和朱皇青君联手暗算,老朽出手虽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却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如今他已被大理寺收押,搜捕你们的羽林军官兵马上就会从北岸抵达这里。我需要你们分作两路,一路随我等出城,并报信长留城景府,早作准备;另一路则需要回一趟京城,通知我们留在城里的弟兄,同时还要带些东西出来……”
“暗算?什么样的暗算?师父他从未做过任何有违朝廷国法的事情,为什么他会遭人暗算下狱?”休留一听便有些慌了,他打断宋略书的话语,急着想知道景玗的境况与“御前讲手”上发生的事实详情。慕容栩抬手制止了休留的追问,上前一步对宋略书拱手道:
“敢问宋老前辈……这些人都是从属何方?您为何要出手相助?您要我们带出京城的,又是什么东西?”
慕容栩问出以上几个问题时,也是强抑着心中巨大的疑惑与紧张的,但仅从表面来看,却依然显得镇定自若,风采依旧。眼见着慕容栩尚可主持大局,宋略书微眯双眸,沉声回答道:
“老朽是‘地龙会’总舵教头宋略书,出手相帮白帝,自是有些渊源,不过目下不是详说时候。总而言之,如今我会中所图,与贵府景大人生死休戚息息相关,故而不得不暂时结盟,以度横祸……至于我要你们带出京城的,其实是一个人。”
“‘地龙会’?”听罢宋略书报出真实身份,即便沉稳如慕容栩也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在“天下会”期间他也曾听景玗和唐无枭说起过这一武林中最神秘也最胆大妄为的组织:相传他们曾在昆吾国境内多地犯下暗杀朝廷命官的悬案;也曾在浊河以北被狄人攻占的故国疆土中自发阻敌拒敌,营救并运送回大量被掳掠为奴的昆吾国人。对于这样一个行事全凭喜恶偏好,全无敬天畏法之心的地下组织,如今全昆吾国上下都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的……只是如今对方却主动找上门来,还带来了景玗被捕入狱的消息……慕容栩感到脑中无数乱麻纠结盘绕,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能顺着宋略书的话题又发一问,“敢问‘地龙会’要的,是什么人?”
“贵府上那个姓应的厨娘。”宋略书负手正色,直视慕容栩道,“此女身世,非同小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们能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出来,那你们景大人的事就是我们‘地龙会’的事,全会上下无数兄弟都会倾力为之,为景大人谋出一线生天……但倘若你们没能把她救出来,那么老朽便只管老朽分内的事,你们那白帝的死活,便由你们自己去想办法吧!”
“这……”慕容栩心中虽知玉羊来头不一般,但却没想到能棘手到如此份上。宋略书放下狠话后便带着众人退开几步,由得慕容栩和休留罗先等人私下商议,只是不时咳嗽几声,提醒对方时间不等人。
“师伯,你说他们的话能信吗?”休留毕竟年少,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已然使他有些乱了手脚。慕容栩拍着少年的脊背,安抚下他焦躁的情绪,略梳理了一番思路,凝眉道:
“从那宋老先生的言谈及现实情况来看,他说的多半是真的——‘地龙会’虽然行事乖张,但从不祸害百姓,而楚王与朱皇所谋勾当,却是祸国殃民的巨大隐患……何况他刚才也说了,事涉玉羊,这样就能把南疆荒田流民之事与今日之局连成一线,也能够解释他们想与我们暂时结盟的动机……所以十有八九,景师弟是真的落陷了!我们线索有限,要想救出景师弟,最好先与他们进行配合,待事态水落石出,再做打算!”
“……我明白了!”听罢慕容栩的解释,休留闭上双眼,强行做了几番吐纳压下慌乱不宁的心绪,对慕容栩请缨道,“既如此,我回去京城,带玉羊出来!”
“你一个人……”慕容栩本想说些什么,可转头看一眼另一边的罗先及合玥合琪姐弟,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如今景玗生死未卜,而眼前的“地龙会”尚不知底细,倘若自己这时要跟着休留同去城中赴险,万一出事,剩下三个初涉江湖少有历练的孩子,那几乎就是放在别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师伯,同门中我轻功最好,脚程最快,我一个人去,反而方便。”休留看出了慕容栩的犹疑,将话头接过道,“况且之前……因为代师父送礼,我知道城门外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内城……我熟悉地形,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京城里面的事……交给我去办就好,你带着师叔和玥小姐琪少爷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那就交给你了!”事不宜迟,双方商定后立即兵分两路、分头开拔——“地龙会”来人也随即分为一大一小两群人马:多数人护送着宋略书慕容栩等一行远避是非之地;另有两个同样轻功卓绝的身影,则紧紧跟上休留的脚步,直奔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