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搂着不知哭了多久,屋外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将屋外的人都赶进了厨房内。细密的雨水冲淡了院落内外那股令人心悸的异味,也将屋外的世界与室内隔绝开来,仿佛屏障一般阻断了除雨声外的一切声响进入……慕容栩盘腿坐在玉羊和合玥对面,见两人还在抽噎,不由皱了皱眉,从包裹中掏出琵琶紧了紧弦,随手拨出一段音节后,便自然地流出了一首低回哀戚的乐曲。
琵琶奏出的音节舒缓而沉郁,宛若豪雨之中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满江水幕中凄惶萧索地引颈哀鸣……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曲韵,也好过屋外冷寂的雨声。玉羊转过头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对慕容栩道:“挺好听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是我之前在西域时偶然听别人演奏的,当时没有问到名字,只是记下了乐谱……今日触景生情,信手弹奏而已。”慕容栩抬起头来,冲着玉羊跟合玥温柔微笑,“你们若是喜欢,也可替我想个名字,填些词句,或可新凑出一支曲子来,也未可知。”
景合玥不通词曲,闻言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吸了吸鼻子,便又把头埋回到斗篷那细软的毛领里去。玉羊忽闪着眼睛,凝望着慕容栩手中勾画精美的五弦琵琶,却是迟疑着开了口:
“好听,让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首诗词。”
“什么诗?”慕容栩眼中闪过一道流光,看着玉羊笑道,“不妨吟来听听。”
“……野有犬,林有鸟;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玉羊聆听着屋外细密的雨声,低垂着眼回忆着脑海中曾经背诵过的诗句,脱口而出“……田舍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夜半夫死儿亦殂,尸横路隅一缕无……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生必有死数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花郁玫等人原本正闭着眼坐在一旁假寐养神,听到玉羊缓缓吐出的诗句,却是不禁坐直了身子;慕容栩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化作满面凝重的霜色……待玉羊终于背诵完了整首诗歌,忽然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她抬头看去,却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呃……”玉羊张了张口,有些后悔刚才因为触景生情而一时兴起,以至于忘了如今自己的处境,连忙挠头改口道,“这是我小时候,父亲教我背的一首诗,说是家乡以前的一个小吏写的,说的也是灾年饥荒时的场景,刚才临时想起,所以就背了出来……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话?”
“并没有。”花郁玫摇了摇头,却并没有收回目光,“这首诗的诗题是什么?那个小吏……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关键时刻,玉羊又祭出了万能的“失忆大·法”,将棘手问题统统搪塞了回去,“我连我爹娘的名字都记不住,又怎么会记得那个小吏的名字……”
“是啊,爹娘的名字记不得,却记得小时候背诵过的诗句。”话音未落,慕容栩却是勾起嘴角,伸手慢扫过琴弦道,“玉羊妹妹,你的记忆力……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听出了慕容栩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玉羊连忙将脸半埋进斗篷里,装出苦恼的模样不再做声——那的确是一首来自她出生世界的古诗词,作者是南宋诗人刘宰,诗名《野犬行》,写的正是南宋荒年间饿殍遍野、饥民相食、禽兽衔尸的惨状。之前在大道和主屋内看到的一幕幕凄凉景象,唤醒了她幼时的长期记忆,才令她随口诵出了这首在彼世也并不著名的古诗……然而却未曾想诗中描写的真切场景,以及诗人透露出的悲悯情怀,却引起了慕容栩与花郁玫等人的强烈好奇心。
在素来喜奢好强的昆吾国内,诗词本就不是国人擅长的领域,这两年京城内因天子好风雅,倒是渐长了几分文人酸气,但出了京都离了宫廷,山川乡野之中便极少有文笔工丽的墨客骚人出现,更何况是这类即不受梨园喜爱,又不入朝堂法眼的灾荒主题……花郁玫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玉羊背诵的句子,脑海间又不禁闪过临行前陆白猿对她的嘱托,心下不由得对玉羊又重视了几分;而慕容栩却是没有接着话头继续追问,只是敛容扶起琵琶,调整了几个音节,便将刚才玉羊吟诵过的诗句一字不落地弹唱了出来:
“野有犬,林有鸟。”
“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
“田舍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夜半夫死儿亦殂,尸横路隅一缕无。”
“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叫呼伍伯烦里闾,浅上元不盖头颅。”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
“生必有死数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
“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
“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在慕容栩娴熟的指法与婉转的唱腔糅合下,原本孤寂凄清的曲调与惨烈悲恸的诗句,竟然真的结合成了一首完美匹配的歌谣。一曲唱罢,余韵绕梁。慕容栩在众人的注视着放下琵琶,对玉羊微微颔首道,“真是好词,只可惜……还缺个名字。”
“山河寥落,凄风苦雨,生灵涂炭,国运飘摇……”花郁玫望了眼门外依旧淅沥不停的冷雨,沉声道,“便叫做《苦雨行》,如何?”
“花大家既赐了名,那自然是好的。”慕容栩信手反复撩拨着《苦雨行》的几个尾音,转头对玉羊和景合玥道,“时辰不早,你们该睡了。明儿也要起早,我们还有不少的路途要赶呢。”
玉羊与景合玥闻言,乖乖地闭上双眼,头枕着头蜷作一团,不一会儿便发出了细密平稳的呼吸声……见玉羊与合玥已经睡熟,慕容栩跟花郁玫对视一眼,两人放下手中的乐器行李,拿起武器带着地龙会的众门人,便起身跨出门外,矗立院中。
屋外仍旧是一片凄风冷雨,漫天垂重的乌云将月色遮盖得严严实实,四下里又没有一豆灯火,屋外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而慕容栩等人却能够从风声传递来的信息中,感觉到无数双脚正践踏着污泥浊水,步步逼近。
来人正是先前他们甩掉的那些设伏的流民,谁都未曾想到,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天气里,他们竟然生生循着车辙追踪了十几里地,寻到了这座小院附近,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墙之隔的院落以外,无数双饿得泛黄变赤的昏眼,都幽幽地泛起了绿光,紧盯着不远处那院内厨房里如星子般微弱的灯光;无数双手拎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木棍、石块;无数张嘴裂出一道道黑色的口子,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大口喘息,贪婪地吮吸着天降的雨水,发出野狗般含混不清的嗥叫声。
“杀……杀了他们……吃……吃肉!”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一句,紧接着,无数农具与木棍便在荒野上击出了片片水洼,无数同样混沌不清的嗓音如豺狼引伴一般迭声相合,此起彼伏:
“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聆听着院外越来越近的非人之声,花郁玫握紧了手中的双剑,对慕容栩道:“如何处置?”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送他们早入轮回,脱离苦海吧!”慕容栩如玉的面庞上冷雨纵横,双手一展铁扇,第一个便冲出院落,直扑向荒野间的重重黑影;花郁玫也不甘落后,率领着地龙会众门人列阵出迎……刹那间院外集结的豺声狼嚎便化作四散的惨呼,无数比鬼更单薄的影子在刀光剑影中支离破碎,扑倒在遍地狼藉的水洼里,被雨水带走身上最后残存的一丝生息与血色……
而在一墙之隔的厨房内,玉羊和景合玥正互相捂着耳朵,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发出丝毫声响……她们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妥帖保护,也知道自己此刻面对着如是惨状,竟是这般孱弱无力。她们此刻能做的,便只有假装熟睡,不让在外奋战的前辈们分心,也不要再一次直面那比噩梦更狰狞的人间恶道……她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度过了这个雨声滂沱的夜晚,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熬过了初入江湖后的第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