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人群便又是一阵哄笑,玉羊并未搭理众人的嘲讽以及慕容栩的小声劝阻,只是上前一步,张口唱道:
“云林鹅,鲥鱼鳞,甲鱼煨盐青。六合制鹩鹑,山药煮蹄筋……”
轻灵欢悦一如新莺出谷般的声音,这才刚刚唱罢第一句,刚还急着想把玉羊拉回来的慕容栩便缓缓坐了回去。四周满脸嬉笑的看客也随之停下窃语,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巷口的娇小身影上……见四周的议论声小了些,玉羊又壮了壮胆子,接着提高了声音,接着唱了下去:
“盖骨皮,斩松肉,百花酒半斤。鸡松配厚粥,香蕈拌鸡丁。”
“珍珠团,杨公圆,煨肉稍许熏。火肉须撤盐,原汤炖笋心。”
“芙蓉肉,蜜火腿,色鲜味亦精。脆炒北羊肚,鳖冻在绍兴……”
一段唱罢,人群中竟有人合着拍子点起头来——这首曲子的确有些意料之外的奇妙:曲调旋律并不雅致,歌词唱的也不过是再庸常不过的庖厨之事,可不知为什么,听着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笑着吟唱,却有着令人忍不住想要随着节拍扭动起来的力量:
“一碗清汤四叶肺,冽血剔膜白芙蓉。”
“笑把蛎黄称鬼眼,不解假蟹黄鱼茸。”
“细细挑出燕窝玉,至清至文冬瓜盅。”
“摧刚为柔烂鱼翅,融洽柔腻味方浓。”
待第二段唱完,这欢乐而又充满魔力的曲调已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看客,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眼前的小女孩开始左摇右晃起来……玉羊越唱越开心,越唱越放开了状态,待唱到最后两段时,整个人都已经仿佛是在开小型街头演唱会,手舞足蹈引领着人群一起模仿平时炒菜时的动作,又唱又跳不亦乐乎:
“豆腐皮,玉兰片,石花入酱麒麟送。”
“蛋清酒酿,牛乳假哄,蒸鳗拆肉骨,煮栗分稚童。”
“素烧鹅,葛仙米,素荤真假笑问风。”
“海参三法,豆腐百弄,茶蛋汤里色浓,炮果酥香脆松。”
……
“素汤清,黑汤重,笋菇色白虾汁红。”
“裙带如面,蓑衣成饼,馒头揭千层,菱角竹叶粽。”
“雪花糕,脂油粉,捣来艾草清明供。”
“食调五味,人行中庸,山水天地亲赐,尽好入我盘中!”
一曲唱罢,人群依旧是沉浸在歌曲欢快的余韵之中,竟是齐声叫好,不断呼喝着让玉羊再来一遍……玉羊先学着慕容栩的样子朝巷外众人行了礼,随后忽然站直了腰杆,双手叉腰昂首道:“怎么样?在场的所有人,有人听过我唱的这首曲子吗?”
小丫头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番话不若一道战书,将众人的目光又吸引到位于人群后方的那顶轿子上。轿子里的人静默了许久,忽然传出了三下掌声,在轿子旁待命的一个侍从随即掀开轿帘探身进去,片刻后便拨开人群走进圈中,递给玉羊一个荷包道:
“我家公子说了,的确是从未听过的曲子,这是给两位姑娘的打赏。”
“奴替妹妹谢过公子了。”慕容栩唯恐有失,连忙将玉羊拨到身后,自己上前柔身一礼,从侍从手中接过荷包,正欲带着玉羊等人离开。不料那侍从却伸手拦住了他们,接着说道:
“我家公子有请,烦二位姑娘随我们走一遭,必不会亏待了二位。”
“承蒙公子错爱,只可惜奴今日身子不适,待改日大好,一定登门拜谢公子!”慕容栩将玉羊牢牢挡在身后,一边眼神示意景合玥和花郁玫退到人群之中,一边尽力应付着那侍从的不情之请……谁曾想那侍从见一言不合,当下伸手便捉住了慕容栩的手腕,那腕力之强,竟是连慕容栩都忍不住蹙起眉来。
“我家公子便是楚王四公子,别不识抬举!”那侍从以着人群听不到的声音在慕容栩耳边扔下一句,随即便放开了他的手腕。慕容栩闻言心中顿时一紧,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玉羊,又抬头看了看那顶金银交织的小轿,在心中盘亘片刻,一咬牙一横心,对侍从赔笑道:“既然是四公子盛情相邀,那自然是要从命的。烦请小哥少待,我去姐妹们那里取些献艺的物事,片刻即来!”
“她留下,你过去。”侍从不由分说地扣下了玉羊,这才让慕容栩转身离开,慕容栩咬着牙找到人群中的花郁玫,俯在对方耳畔低声道:
“麻烦了,轿子里的人……便是那楚王四公子姒昌!”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花郁玫也不禁吓了一跳,转而探头看向被扣住的玉羊,颤声向慕容栩征询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到了这份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慕容栩的嫣唇已被咬得失了色,但玉羊被对方控制,如今即便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闯上一闯,“你们先带着巷子里那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去,把如今的情形告知瞿娘子,若我们明天早上还未回来……便烦你送合玥即刻出城!”
待吩咐罢了,慕容栩从花郁玫手中接过琵琶囊,用眼神阻止了想要冲上前来的景合玥,转身回到了玉羊身边,对那名侍从道:
“好了,烦请小哥带路。”
那名侍从引着他们前往小轿跟前,隔着轿帘与那楚王四公子见了礼,随着轿中人慵懒地一声“走了”,四名轿夫便稳稳地扛起抬杠,脚步稳健而迅捷地远离人群,向西坊街深处而去。慕容栩和玉羊也不得不在侍从的监视下紧随其后,低头不语……景合玥攒紧了怀中的薄刃小刀,混在四散的人群中跟了十几步,终于眼睁睁地看着轿子消失在又一个拐角处,连带着那两个熟悉的人影,一起被寒风凛冽的夜色吞没。
那顶装饰华丽的小轿稳稳地在前面行进着,于轿后随行的慕容栩面上不漏声色,心中却是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轿子里的人就是楚王四公子姒昌?倘若真的是他,那么按照瞿娘子的说法,今日一行岂非凶多吉少?可倘若真的能进入楚王府中,会否便能够找到谋逆的证明?若是动手,能否挟持住那姒昌以为质子?然而刚才,从那个侍卫的腕力来看,此人应该也是个练家高手,一旦贸然伸手,自己纵是能侥幸脱身,会不会因此而害了玉羊……
脑中的念头不断地升起又推翻,就在慕容栩左右为难之际,却意外发现,四周的街景却是越走越熟悉……眼见着周围的灯火与行人都渐渐朝着相同的方向汇聚起来,慕容栩终于确认,姒昌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西坊街北里巷一带。
虽说带看上眼的游女歌伎逛楼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倘若姒昌今儿真的是打算在北里巷内过夜,那么顺势潜入楚王府内的念头便只能打消了。慕容栩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与四周小道,正捉摸着该如何带着玉羊尽快逃匿,却见轿子在一栋翠柱雕梁的画楼前停了下来。轿子还未落地,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匆忙迎了出来:
“诶呀这不是四公子吗?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上门来了?快快,快里面请,我这就叫蝶儿鹂儿给您上酒开席!”
听着这声音,慕容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藏于轿夫身后偷偷抬眼张望——果不其然,是枕月楼的魏妈妈!只因那向莺儿找不到合意的乐师便不肯作舞,魏妈妈自那日以后又登门拜访过凤鸣阁几次,故而慕容栩识得她的声音长相。既然魏妈妈在这里,那么眼前的楼子……自然便是枕月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