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的青铜釜盖被花郁玫信手揭开,却原来便是那曾经艳惊四座的“碧波游龙”,只可惜如今那股扑鼻诱人的酸香,也无法激起姒昌的胃口了……待全楼的菜式全部上齐后,慕容栩的琵琶声也乍然骤停,向莺儿保持着举剑直指三楼雅阁窗棂的动作停下舞姿,随后慨然收剑,平复呼吸,向台下拱手一礼……如花郁玫所料,枕月楼内的确没有多少人能听出此曲的不妥,伴随向莺儿的谢幕动作,台下顿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
“多谢诸位抬爱,只是适才歌舞源自西域,唯恐演绎多有不逮之处,请容莺儿饶舌,为各位贵客讲解一番。”待掌声渐渐平息,向莺儿却不急着下场,而是留在台上,清了清嗓音后,朗声宣告道,“接下来,请容我为诸位详解这一首曲子的来历与今日表演的用意。”
“嗨……真被花大家给说着了,还真有说法!”魏妈妈仿佛溺水的人捉着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忽儿又来了精神,陪着笑脸对姒昌招呼道,“四公子,请过来听听,莺儿那丫头说……这歌舞或有别的用意!”
闻听此言,即便已经恼怒如姒昌,也下意识地探身往窗栏前凑了凑,想听听向莺儿到底会说出些什么门道来,才能掩过表演如此逆恶之曲的罪过……不想随后向莺儿的一席话,不仅让雅阁内的一众人等目瞪口呆,更是令整座枕月楼都随之沸腾了起来:
“此曲……名为《飞天夜叉破阵曲》,本是西域诸国为镇抚沙场亡魂而做。相传,若是在非血食祭祀的场合表演,便拥有呼引亡灵、招致灾祸的效果……而今日,我们姐妹在楼内表演此曲,便是要镇抚盘踞在这昆吾国南境以内,数以万计的屈死亡魂!”
向莺儿的一席话几乎令满楼的宾客尽皆骇然,姒昌与魏妈妈更是骤然变色,可还未等魏妈妈急急喊人想下楼阻止向莺儿继续说下去,向莺儿却已经傲然抬头,以着更高的音调,一鼓作气地将埋藏心底的话语全部宣泄了出来:
“在诸位推杯换盏、欢呼痛饮的时候,大约是不会想到,就在这天虞城高峻的城墙以外,有多少流民正在风雪交加中冻饿而死。或许各位都有耳闻,认为造成他们流离失所的原因是‘诅鬼’肆虐,你们会以为,那是因为他们祖上不修、子孙懒怠而造成的恶业所致,然而今日,我便要告知诸位,造成万千流民横死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什么‘诅鬼’恶业,而是以楚王府为代表的,盘亘南境食人饮血的无数蠹贼!”
“……‘诅鬼’根本不是什么恶业招来的诅咒,是有人精心培养的毒鱼!他们将这些鱼偷偷投放到无辜百姓的田地里,不消几个月这些鱼就会泛滥成灾,成片成片的良田便只能随之荒弃……然而即便是已经流离失所的灾民,这些贪婪无度的贼子们也没有放过他们——流民们卖儿鬻女,价格比买卖一口羊都低!那些被买走的女儿、稚童,便由良民沦落到了这北里巷的贱籍风尘里,成为尔等为所欲为的玩物!我的姐姐,便是如此被摧残而死——家父为楚王所毒杀,家姐为姒昌所残害,生母幼弟被宗门乡绅强掳发卖……我一家满门凋零的血债,便是楚王府荼毒南疆的铁证!”
“该死贱婢,敢如此血口喷人!”听到这里,姒昌已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暴怒,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起,如狂怒的狮子般直接扑到雅阁窗栏前,对向莺儿破口大骂,同时挥手指着距离向莺儿最近的几个小厮,面目狰狞地吼叫道,“还愣着做什么?拿下她!给我碎尸万段!”
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小厮这才如梦方醒,作势上前便要拿下向莺儿,可还没等他们爬上舞台,早就被慕容栩一脚一个踹翻在地。慕容栩从向莺儿手中接过双剑,将剑身一错,捋去上面覆盖的银箔,露出寒光闪闪的镔铁剑身,向台下打了个照面道:“哪个不要命的,便上来试试!”
向莺儿感激地看了一眼慕容栩,随即拔高声音,几乎是吼叫着对台下众人宣布道:“在座的诸位中,有多少人不是明里暗里知道楚王与南疆豪富们所行之事,却不行劝止,反将依附的?在座的诸位中,有多少人不曾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不顾百姓哀告无着,反在屯田一事中获益不菲的?在座的诸位中,有多少人不曾趁人之危,掠人妻女而行淫乐的? 尔等今日所食用的膏腴珍馐,便是南疆流民的血肉骨髓;尔等今日所亲近的美人殊色,便是南疆流民的孤儿遗孀;尔等今日所酣醉的花月春宵,便是南疆流民的凄风苦雨……尔等今日所食用的‘碧波游龙’,便是我等从楚王府中窃出的毒鱼所做!各位若是不信,便看看釜中的鱼有没有长脚,随后便问楚王四公子求解药去吧!”
此话一出,枕月楼上下数百座客席顿时全炸了——无数双筷子顿时在已经吃得七零八落的青铜釜中翻找,很快便有人拎出了一对对蛙蹼似的残足,惊诧地大叫:“果然有脚!”而更多的人则撩起衣袖,扒开衣襟查看身上——无数星星点点的红斑于无声无息之间爬上了众多宾客的肌肤,但凡看见身上出现红斑的客人,瞬间便失去了理智,只是惊骇莫名地彼此面面相觑,互相质问着:“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然而这猝然的茫然与安静只持续了短短数息,几分钟后,伴随不知从哪里发出的一声怪叫,整座枕月楼顿时乱成了一锅滚粥:有人跳着脚抓起杯盆碗盏,作势要拉向莺儿抵命的;有人就地瘫作一团,近看时已然吓晕过去的;有人呼号着夺门而去,要连夜找郎中救命的;而更多的人,则是争先恐后地涌向通往三楼雅阁的阶梯,伸长脖子高举双手哀告道:“四公子,给我们解药!给我们解药!”
汹涌的人潮转瞬间便已经扑到了雅阁门口,不宽的楼梯登时变成了一道贯连生死的奈何桥,途中有人不慎跌倒,立马便有无数双脚从他身上踩踏过去;一侧的护栏被人潮挤塌,霎时便有三五条人影惨叫着从半空跌下……姒昌看着已经近在眼前、仿佛鬼魂附体一般失去理智的人群,惊得失色大呼:“快……快走!快护送本公子出去!”
然而当他转身四顾时,却见休留、罗先并花郁玫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雅阁内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随行而来的侍从,脚边只剩下软瘫在地,嘴里不知所云的魏妈妈和薛公子、陈公子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跟班狗腿……此时的陈公子正扒开衣襟,看着胸前一片红彤彤的奇痒花斑,忽然便扑上来扯住姒昌的衣带,噗通跪倒声泪俱下:“四公子!我陈某人一向唯您马首是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解药,求您给我解药啊!”
“我……我没有!”姒昌也已慌了手脚,正想摆脱陈公子的拉扯从侧门往外逃离时,却听见雅阁大门被人踢开的乱声,紧接着隔在大门与雅阁之间的白玉屏风也被人推倒,正砸在酒宴之上,激起无数碎玉破瓷之声……无数张陌生而惊悚的面孔应声出现在屏风后面,不顾满地的尖利碎片,向着姒昌蜂拥而来:“四公子……给我们解药……快给我们解药!”
“我……我没有解药!我没有!”姒昌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快要魂飞魄散,只见他一脚踹开拉扯不休的陈公子,翻身便要去推身后的侧门——然而门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顶住了,一时推搡不开,姒昌瞪大了双眼望向疯狂扑来的人群,又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雅阁窗外:透过窗棂,他看见休留、罗先与花郁玫等人正在接应经由红绸机关向上攀援的慕容栩与向莺儿,当下心知自己中了圈套,指着窗外对人群嘶声大吼道:
“我没有!是他们……”
然而没说完的话顷刻之间便被潮水一般扑将上来的人群淹没了……待先行抵达雅阁的人群将被挤压踩踏到昏迷的姒昌扒了个底裤不剩,这才发现他身上真的没有解药时,终于反应过来他最后所喊的话语,从而转头望向窗棂外正要从三楼窗户处突围的慕容栩等人,不知从何处又发出一声怪叫:“解药在他们身上,抓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