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番外篇、当时年少春衫薄(1)

当时年少春衫薄

这是很久以前在大漠之中,一段并不为人知的对话。

距离玉羊穿越到昆吾国六年以前,西域,弯月城。

弯月城之所以得名为弯月城,便是因为在城外不远处,有一处月牙般嵌入广袤大漠中的天然湖泊。在这片水源比任何财富都要宝贵的沙海之中,地上的月牙与天上的弦月交相辉映,这景色便显得格外珍罕……于弯月湖不远处的沙山之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苍白的影子,在月色与水光交辉之下,仿佛银白色的天际线边,忽然开出了一朵优昙花。

来者是个浑身素白的少年——白衣白发,白袍白马,除了手中的一柄长刀黑得扎眼,其余便全然宛若是雪的结晶……在沙山边缘,少年停下马来,信手将缰绳系于枯死的胡杨残躯之上,随后便顺势在沙山顶上坐下,眺望着眼前那一抹宁静至极的月光。

深夜的沙风还是颇有些凉意的,尽管此时已经是仲春时节——畅行无阻的长风裹挟着脚下细小的沙砾,竟然在空中舞出了类似北风卷雪般的呼啸之声,更使得眼前这一片被月色浸染的土地仿佛银装素裹一般……然而少年却不以为意,仍旧坐在沙山顶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离开过水波中那一弯皎洁的弦月。

风声中忽然混入了并不真切的马蹄声,少年微微偏头,侧耳聆听了片刻后,便又将脸转了回去,并不曾起身张望……不多时,身后的沙山上便出现了一人一马:马上的人身披杏色罩袍,远远地便抬手拢于嘴边,朝着湖泊方向吆喝道:

“唷!师——弟——我给你带酒来啦!”

白发少年闻言略皱了皱眉,终于有些不耐地站起身来,朝着来人方向凝眸望去——枣红色的马很快便踏沙而至,待到了近前,马上的人特意勒马站起,在白发少年面前表演了一个急停,这才翻身跃下,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给白发少年道:

“给,十年陈的赤霞酒!也是你要走了,我才跟师父讨得了这么一袋,全在里面了!”

“……那还真是多谢了。”白发少年伸手接过酒囊,随手晃了晃,便知里面最多不过半囊之余,转头瞥了眼来人面上那一抹不太自然的绯红,却也并不戳穿,自顾自灌下一口道,“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你不是明天就要回去了吗?来陪陪你!”来者也是个美少年,面若冠玉,唇红齿白,外加一身的杏色纱衫与满面笑意,倒是令人颇有几分如沐春风的感觉。见白发少年并不接话,杏衫少年便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凉棚,同样眺望起沙海外那一汪如银的月色来,“每次你只要心里有事,便喜欢来这里吹风赏月……往后可能要过好久才能再跟你一起共赏这沙海‘月中月’的胜景,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酒言欢一回!”

“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没变。”白发少年闻言,无奈地垂眸笑了笑,眼中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慕容栩,说老实话,你对自己的未来……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吗?”

“我?我还能有啥犹疑的?”少年慕容栩闻言略怔了怔,片刻后却仰天而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能有啥犹疑不犹疑?日子就那么过呗……等帮着师父把罗先和那几个小崽子们带出山,我便入关去找你……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去处或者方向了,万望到时候景师弟不要狗眼看人低,把你家师兄拒之门外即可。”

“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年景玗龇了龇牙,随即还嘴道。两人交换着手中的酒囊,轮流灌了几口酒,慕容栩这才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毕竟那么多年,那个家你从来都没有回去过,除了天罡世伯的那封信和印章,还有会在玉山外接应你的白氐族人,便没有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换做是我,我也会怕——天知道景家那些名分上的亲眷叔伯们,会怎么对待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侄儿。”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景玗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否认道,“这是爹生前的遗嘱,无论他们认不认我这个人,我都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前去‘天下会’上走一遭的!只是……我只是没来由地感觉,只要这回入了关,进了昆吾国,我所要面对的……便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好这条路,会不会……把事情搞砸了……”

“你啊,从小到大,也是没怎么变!”慕容栩听罢,笑着伸手拍了拍景玗的肩头,打趣道,“无论功课、毒理还是招式,你分明都是师门里最出色的那一个,我虽然比你虚长两岁,但论出师,你却还比我要早半年……如果都到了你这份上,还要事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那让我们这些天资愚鲁的该怎么办?让师父试药好节约粮食了吗?”

“哼,跟你就没法好好说话!”景玗垂首,嗤笑了一声,用手中的长刀在脚下缓缓勾画着错落的线条——那些原本看似并无关联的痕迹,渐渐连成了一片群山的轮廓……景玗看着脚下的沙画,略略出神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玉山脚下,度过的那些年月么?”

“怎么可能忘得了。”慕容栩拿起地上的酒囊,朝口中倾倒一番后道,“毕竟我这辈子,也就只有那几年,可以算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了……”

酒入五内,一股久违的暖意忽然从胸中发散出来。在颇为默契的沉默之中,慕容栩闭上了眼睛,在沙风呜呜咽咽的伴奏声中,想起那段自己并不乐见的回忆……

冲天的火焰,雪亮的刀光,无数哭号奔走的人声,以及最后,那个已经描绘不出具体眉目的人影:

“榕生乖,别哭……你跟娘先走,爹爹随后就来!”

再然后,便是森寒的水花与彻骨的凉意……记忆中的夜色很长很长,仿佛永远都到不了黎明……待到再清醒过来时,眼前便只剩一个女人憔悴的容颜,女人伸出枯干如柴的手,在他手肘内测,用指甲生生抠出了一个“十”字形……在幼儿吃痛的啼哭声中,女人来不及拭去手上的血迹,便伸手来抚他的脸:

“榕生乖,不哭了,你跟着叔叔先走,要听话!娘随后……便跟上来……”

再然后,记忆便跳跃到了一个陌生的巷子口,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将自己放在了巷口的台阶上,郑重嘱咐道:

“少爷,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待我去那街口耍一套拳……别怕,不哭,我去去就来!待我赚来赏钱,便给你买桂花糕吃,好不好?”

之后的事情,记忆便有些愈发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最终没能等到那块许诺的桂花糕,却被人一把抱离了巷口……也不知在陌生人怀中挣扎哭闹了多久,忽然便有双沉稳有力的手,将自己从他人怀抱中一把拎了出来,靠紧胸膛道:

“这孩子穿戴如此讲究,你却是一身灰土狗皮——说!是从哪里拐来的好人家闺女?这又是要带到什么地方去?”

抱走自己的贼人被那声音一吓,随即便丢下自己逃命去了。眼前的高大人影搂着哭到不行的自己,挠了挠头皮,放软了语气道:

“小妹儿,不哭了,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叔叔带你去找爹娘可好?”

“呜……榕生……爹爹……娘……不知道……”印象中的自己,似乎是这么回答的,“叔叔……叔叔在那边……桂花糕……”

眼前的高大人影闻言,表情似乎更疑惑了。然而即便没能听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可那个陌生的大叔还是抱着自己挨门挨户地打听谁家丢了孩子,直到天色擦黑,还是没能找到自己走失的那个巷口……那大叔看了眼哭累了的自己,无奈道:

“哪,小妹儿,今天就跟叔叔在客栈里凑合一晚上,若是过几日还找不到你爹娘……你便跟叔叔一起去西境,跟个小弟弟一起玩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