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化鬼为民(22)

“许是在长留城里听见了什么风声,来找夫人问问情形。”雪衣听到传话,却是心下暗喜——今天那瓶酸梅汤果然见效,若是能有些进展,便再好不过了!

抱怨归抱怨,正经住的还是别人家的屋子,使唤的也都是别人家的人。景玗既已到了别院,玉羊却是不能把他当珂利多一般下套轰出去的。待在雪衣帮忙下换好了衣服,玉羊这才心情复杂地前往正院内,去向景玗请安。

正院前厅内,景玗已经卸了面上的易容,正端着茶盏坐在玫瑰椅上等候。见玉羊进来,他便撇了茶盏,抬头看着来人道:“今儿石门那地方能如此热闹,却是未曾想到。”

玉羊驾轻就熟地福身行礼,听罢景玗的问询,内心却是砰然一震——她在擂台上并未注意到台下易容后的景玗,故而并不知道对方已经亲眼目睹了刚才发生在石门草原上的件件桩桩,当下心中打鼓:这话啥意思来着?我是不是哪里做过头了?还是说他知道了我在石门那里买地是收了唐家定金那回事儿?不能啊我在护院哪里明明散过口风说那是我的嫁妆钱,就算瞒不过一世也不至于连这几天也搪塞不过去吧……

心里的忐忑一起头就再也按捺不下去,玉羊双眼盯着地面,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想着该如何拿话应付景玗,好说服对方让她将石门的互市集会继续举办下去,至少持续到之后两天的比货环节完成——这不仅关系到自己对长留城市民和商贩的承诺,也关乎石门今后三年的布局进程。

然而眼见着玉羊低头不语,避免与自己眼神接触的模样,景玗却以为她跟以前一样是在逃避。于是乎放软了语气,好言搭话:“……谢谢你的酸梅汤。”

“啊?”玉羊一下没拐过弯来,但心中已经猜到景玗应该是到了现场,在雪衣那里尝到过酸梅汤的滋味。联想到雪衣最近以来刻意撮合两人的件件桩桩,以及一路上完全没有提及景玗来过石门的情形……玉羊心里大致又有了些揣摩,于是也放缓了声音,打算向景玗示好求情,“你……若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多做一些,派人送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随时过来。”景玗微微偏过头去,细细打量着玉羊脸上变化微妙的表情。自打在竹山密林中把泥猴似的她带回家之后,景玗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清楚玉羊的面容了——初来景家的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模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却再也不敢直视双眼。景玗忽然感到这几个月以来,自己因为被逼亲而刻意表现出的种种情绪化,对于玉羊来说,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起身,直接握住了玉羊的手,将她牵到自己身边:来。”

双手被握住的那一刻,玉羊脑海中又是“轰”的一声,正在成型中的应对思路直接卡了壳。景玗也没有说话,还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玉羊的手背,似乎是想把两人间冰封已久的隔阂慢慢化开一般,只是静静握着双手,并未有更多的表达与交流。

相比景玗的手,玉羊的手显得很小,然而这也并非是一双纤幼白嫩的手,长久以来在灶台边的辛勤劳作,让玉羊的手看起来比一般女孩子的要粗糙结实许多,最近手背上更是多了些起油锅造成的烫伤斑痕,星星点点,摩挲起来稍显硌手……景玗有些心疼,把玉羊的双手笼在手掌中间,暖了半晌才道:“其实你没必要那么辛苦。”

来了!玉羊心里一咯噔,当下最为忧虑的问题将她从意料之外的温情中惊醒,硬生生续上了之前构思到一半的思路——眼下石门还算是玉羊私人的财产,故而对于其中出产的原材料和运营方式,玉羊有着说一不二的决定权。油酒作坊因为是景玗出资筹建的,景家与唐家在昆吾国境内的商堡获利,景玗已经占了大头;如果这时候他再横插一杠,表示自己跟西域胡商以及长留城内商贩之间的商贸往来,他也应有一席之地,那么玉羊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拒绝空间。

人一旦有了财产,脑海中的私心杂念就会不受控制地滋生而出。此时的玉羊压根想不到景玗是真的“良心发现”了,对于长久以来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个不被乐见的盟约附属品的事实,而正打算自立门户从头开始的玉羊来说,景玗这时候的突然示好,只能是一个目的:

他猜到了自己在石门如此布置的大略用意,希望自己拱手交出与胡商之间的分销权力,并且将石门也一同据为己有!

才刚刚做了地主婆没几天的玉羊,在想到这一层时,心下顿时凉成冰碴——她已经习惯了景玗对自己说话时的居高临下口吻,故而今天对方忽然的“怀柔”举动,只会让她觉得惊恐和不适:先前好歹还敬你是条汉子,结果为了从我手里抢地盘,连美男计都能用上了?咳,也罢也罢,横竖人在屋檐下,怎么都低头,索性今天就把话说个清楚……既然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田产,起码姿态是要摆得好看些的!

想到这里,玉羊狠了狠心,将手从景玗手里抽出来,后退一步,冷声道:“侯爷有话可以直说,莫要再费这些徒劳工夫。”

“……嗯?”这回轮到景玗生生卡壳了,他这一生自出了娘胎,便只有被各种年龄段的异性花团锦簇、殷勤献媚的经验,从来没想到竟然会有姑娘能舍得把手从自己手里抽出去!面对玉羊的反应,事实上也从来没有过哄人经验的景玗顿时陷入了困惑之中:她这是怎么了?赌气?还是嫌我刚才的举动过于孟浪轻薄?接下来该怎么做?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把慕容栩也留下来了……这女人怎么这么计较我都难得主动了……

眼见着景玗停下动作愣在原地,玉羊自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说着了心思,当下心中更是怅然,于胸中默默长叹一息,玉羊猛抬起头,看着景玗的脸,沉声道:

“侯爷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小女知道,自己是高攀。但倘若当时,有人提前过问我的想法……其实,眼下的处境也不是我想要的!比起成为侯爷笼中的鸟,我更想成为自由翱翔的燕雀——哪怕只能栖身于草屋泥檐之下,也好过如今,被人予取予夺、任意主宰的境地……先前的确是我心生肖想,才使得旁人有了可乘之机,也让侯爷您……不得不违背本心,故作姿态……可是您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出办法,将您和地龙会之间的同盟关系,以另外一种更为可靠、也更为合理的形式来延续下去!到时……我希望能用我一手构建起的产业,来把我自己赎出去……侯爷不必急着履行与地龙会的盟约,三年以后,请赐我一封休书……从此往后,山高水长,你我两不相欠!”

用尽最后的勇气一鼓作气地说完了这些话,玉羊昂着头对景玗行了个礼,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前厅里走了出去……眼见着玉羊决然而去的背影,景玗惊讶到没能作出任何反应:她这是……悔婚?

陷入人生最吊诡情境的景玗和作出人生最艰难决定的玉羊,就这么因为一场误会,而愈发加深了彼此间的隔阂。守在院外等候的雪衣、休留和慕容栩,眼见着玉羊洒泪而出,一路飞奔向自己的院落,心中都暗道一声苦也……雪衣更是悔不当初:自己这根红线,看来是绑到一对马脚上了……